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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公子彭生 ...

  •   西边的最后一抹晚霞掩于天际,长庚星出,新月冉冉而起。
      十四夜和青阳这两日行程颇缓,她的脚伤经过青阳的精心照料,配以草药医治,好了大半,但不能走远路。望着长庚闪烁,十四夜终于说出了一路以来不解的问题:“师父身怀绝技,寻常人岂能伤他分毫?何以那日在云梦泽竟然躲不开楚王的箭矢?”在她心中,师父如同神人一般,世间岂有匹敌之人?可那日她身在高处看得分明,朱明确然被熊赀一箭射中后背,才致坠落泥沼。
      青阳道:“你可知这世上哪国出的兵器最出名?”
      十四夜想了一想,道:“听说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最强之弓竟然可达百步之外,伤人取命,轻而易举。”
      青阳点头赞许道:“不错。那你可知当日楚王手中之弓为何可在五六百步外射伤朱明师兄?”
      十四夜道:“若以内劲发出箭矢,亦无此功力;况且那楚王身娇肉贵,只怕也只会些寻常防身之技。难道是那把弓?”
      青阳道:“正是。此弓名满天下,曰‘繁弱’,与北方燕国的‘北落’并称当世两大良弓,其矢名为忘归,均由韩国最出名的铸箭师打造。”他见十四夜陷入深思,接道:“弓虽是良弓,射手的能力也不容小觑。能拉开此弓者,必得内劲、外功达到顶峰方可。”十四夜露出惊讶之色,道:“莫非这楚王身怀异禀,武功惊人?”
      楚人世居南方,被中原人称为南蛮。他们崇尚武学,出则配剑,由来已久。只是十四夜未料到楚王身为一国之君,居然有此百步穿杨绝技。青阳道:“传说繁弱一出,必染血而返。此弓是楚国君王世代所传,到了熊赀这一代,愈发显出它的神武来了。”
      他凝视着夜空中群星闪闪,忽然惊道:“楚国的邓曼夫人难道……”
      十四夜奇道:“师叔所言的邓曼夫人是何人她怎么了?”
      她难得见到青阳如此神情,心中自然充满了新奇。小小的心中不免想:“莫非是师叔认识的女子?甚或是他喜欢的人?”
      青阳缓缓道:“听说过道家的名头么?”
      十四夜摇摇头,在陈国的这十年,她未与世通,师父又仅授武技,对于世间万物倒毫无认识。但听得出来,道家应该也如阴阳家一般,是一个门派。
      青阳道:“这位邓曼夫人便出自道家,她出身名门,精通道家要义,很了不起。”
      十四夜见他神情之间隐约有悲伤之意,不禁又问道:“她如何了?”
      青阳一字一句地说道:“邓曼夫人此刻归天了。”
      十四夜啊了一声,半晌方道:“师叔何以得知?”
      青阳不由苦笑着望了她一眼,道:“看来大师兄所言无虚,朱明师兄对于阴阳家的星占之术颇不看重,连本派最基本的望气候星都不懂。”
      阴阳家出于方士,“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后世的刘歆如是评价。而史家司马迁也将阴阳家列入春秋诸子百家之首,其地位可见一斑。论阴阳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伏羲,创立了先天八卦。近代便是齐侯先祖姜尚;千年前的姜尚被誉为“市之屠,周之师,齐之祖,后之宗”,曾经确定了齐国“尊贤尚功”的价值取向,得到了周王室的看重与信任。坊间传言,姜尚著有《六韬》,指的乃是文韬、武韬、龙韬、豹韬、犬韬。其中豹韬指战术,文韬指治国用人,武韬指用兵的韬略,龙韬则论军事组织,虎韬论战争环境以及武器与布阵,犬韬论军队的指挥训练。姜尚襄助文王统一华夏,受封在齐地,子嗣由此延绵而来。在周王室的异姓诸侯中,齐国独大,亦是沾了先祖之德。而周文王将阴阳家发扬光大,并开创了后天八卦之断,是周易的创始人。阴阳五行由此而发,直到后来的许多绝技,都脱离不了最开始的本源。
      而所谓的望气候星,是根据天象、星云的变化预测世事万物的发展,亦能推断吉凶。“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譬如昔日周武王伐纣时,便曾请星官占卜,得到占辞:“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散者为气,聚者为形,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有其必然性。而分精为星,散为星河,故阴阳家凭借精熟的天象知识来论断人或事。周文王因阴阳定消息,立乾坤(理),统(运)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乾坤安而人生。从诸侯国每年举行星辰之祭,祭五星二十八宿,为的也是求和平、获丰收、国家泰之意。又有“五星出东方而利中国”,“周将伐殷,五星聚房”,均为周王出征前巫家的占卜之辞,于是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月离于毕”,戌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阴阳家将明和理并称为七政或七曜,五星又称五纬。
      这些从青阳口中一一所述,十四夜却听得迷迷糊糊,甚觉枯燥。青阳见她一脸茫然之状,笑了笑,指着南方星空,道:“可看到那最亮的两粒星子?”十四夜立刻兴致盎然,抬眼细看,果见南方长空有两星于群星中最为显眼。青阳道:“那是翼、轸。”
      翼、轸是二十八宿中的南方朱雀七宿之二。朱雀位于南方,其形似鸟,属火,其色赤,总称朱雀。南方七宿中井宿星君主天色昏黄;鬼宿星君主天色昏昧;柳宿星君主天色昏;星宿星君主天气晴朗;张宿星君主时气不和大热;翼宿星君主晴朗;轸宿星君主晴。青阳指着翼、轸二星道:“楚地,翼轸之分野。在阴阳家的星占中,翼轸二星是地上楚国的星象。”
      十四夜问道:“那我们要去的齐国的星象呢?”
      青阳指着北方,那正是玄武七宿,齐地,虚危之分野。他修长的手指回指到南方朱雀翼轸二星,道:“翼轸若有异动,楚地必然发生变故。适才我见翼星忽明忽灭,料想楚国有变。”十四夜奇道:“可是师叔又怎知变故发生于邓曼夫人身上?”
      青阳微微一笑,继续道:“十四夜可知北斗七星在哪里”
      十四夜以为他取笑自己知识浅薄,脸上红了,好在夜中看不清楚。青阳不以为意,只道:“世有北斗,自有南斗。与西北方向的北斗七星遥遥相对,南斗六星分别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没有北斗星亮,也没有北斗星高。”十四夜接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有泰山北斗的说法啊。”青阳道:“中宫天机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后句四星,末大星正妃,均后宫之属也。十四夜你看,末星沉寂,可见楚王宫有正妃离逝。”
      他轻轻叹息道:“如今的楚王尚未娶正妃,楚王宫中唯有一位正妃,那便是邓曼夫人了。”
      十四夜轻声道:“这位邓曼夫人必然长得极美的了。”
      青阳嗯了一声,问道:“怎的有如此念头?”
      十四夜犹豫了一下,不敢作声。青阳笑道:“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束,尽可畅所欲言。”
      十四夜道:“连师叔都要为之惋惜的女子,自然是当世无双了。”
      青阳点了点头道:“邓曼夫人是楚武王的正室,也就是熊赀的生母。”
      此言一出,十四夜啊了一声,她初时还以为邓曼年纪尚轻。青阳继续道:“邓曼夫人扶持武王,育有三子,均是文才武功杰出之辈。听说当年屈瑕莫敖出征时骄傲自负,不听大夫斗伯比劝谏,邓曼夫人有先见之智,后发楚兵相援。及武王伐随,邓曼夫人预兆不吉,为全武王之名,还是没有阻止。只言而知人于千里之外,她是一位大智女子。”
      十四夜听了,不觉向往,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年,未能与之相识。青阳道:“道家与阴阳家同出一源,可算是渊源颇深,邓曼夫人也可算是我们的前辈了。”说完转身面南而拜,态度虔诚庄严。十四夜未待吩咐,也行了大拜之礼,算是对这位大义大智的女子表示最后的敬意。

      师徒二人在星空下述说前辈英迹,都觉心中感动。十四夜更是充满了兴奋,朱明如果说是严师,那青阳竟然是慈母一般的温柔、体贴了。青阳知天晓地,毕竟年轻,从上古的三皇五帝到近世各国新闻,他亦无所不知。其间谈起道家功夫讲究谦、弱、柔三字,道家先祖更是创立了心斋、坐忘、化蝶心法,名满天下。道家与阴阳家同出一脉,武功心法都是遵循“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法于阴阳,以朴应冗,以简应繁”的宗理,将之运用到阴阳家的绝技“十二段锦”,又令十四夜大为叹服,修为也精进不少。至于大小周天功,强身健体之余,内力倍增,乃是学武之人最重要的修为。十四夜年纪小,但她学武有时,领悟力自然不比寻常,只需青阳从旁稍加提点,便有了长足提高。青阳早知朱明收了这么一位弟子,只是初次见面,没想到她如此聪敏强记,倒省了许多功夫。
      青阳也自觉奇怪,他本性淡泊,出入山林已久,并未与人长谈,可此番不知为何,对这个十岁的孩子竟谈兴顿起。他讲着讲着,仿佛自己回到了孩童时代,只是那是一段催人泪下的辛酸,隐在记忆的深处,至今留有余痛。然而,十四夜靠在满树下,已经进入了梦乡,她的眉眼均带有笑意,似乎做着美梦。青阳靠在另一侧,希望自己今夜也能有个好梦。

      上弦一月隐在云彩之后;宁静的森林,忽然传来阵阵狼嚎,十四夜耳尖,立时坐起,身上的长衣掉落地下。
      旁边的青阳早已不知去向。这狼嚎声一阵胜过一阵如同波浪,似乎是狼群。十四夜在陈国僻居时对这种声音最为熟悉,心中泛起寒意。狼群喜肉食,遇到独行的行人,总要攻击。她不敢大声呼唤,只低声叫道:“青阳师叔,青阳师叔……”未见回音。
      “青阳师叔陷入狼群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朝着狼嚎声处奔去。
      大约奔出里余,林中阴暗,虽然有明月在天,可树影斑驳,她走着走着,已经不辩方向。狼嚎声仿佛就在周围,但她左右寻觅,竟然不见狼影,更看不见青阳。
      猛然间,一个黑影自树后跃出,朝她迎面扑来。她闪身躲避,回头一看,竟是一头大狼,白颊,高前广后,夜里闪烁着碧绿的凶残的目光。这应该是头狼王,她曾听说狼群中只会有一头狼王,那必然是凶猛无比。狼王身后,依次排开了数十只狼,将她半围起来。她知道狼群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只有在饥饿时才凶性大发。如今这十余头狼虽然勇猛,但看上去是饥饿至极,要将她抢食了。
      她退后几步,没看见青阳,先放了心,想来青阳追寻狼群,便在附近了。她缓缓蹲下身子,顺手拾起一截断枝,以作防身之用。狼群慢慢合围,她自负有功夫,不惧怕这些兽生。只是她年幼,哪里知道猛兽的厉害?
      就在此时,当先灰白的狼王先起发难,前足腾空而起,直欲将她撕个粉碎。
      十四夜但见眼前狼影闪动,四五头狼一齐逼了过来。她以枝当剑,径往狼王前额刺去。狼王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并不闪身,依旧扑了近前。儿臂粗的树枝点在狼王额前,十四夜手中运了几分内劲,狼王皮糙肉厚,断枝竟然进不去半分。但她毕竟习过武,力道不小,将那狼王惹恼了,更加愤怒,张开大口,要生生咬断她的手臂。其他几头狼也跟着出击,顿时,狼影重重。十四夜一击不中,反手一刺,逼退身后两头胆小的狼。她转身极快,胜在身子灵巧,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径自落在了左首一头狼的身上。那狼乍觉有人踏在自己背上,大怒狂嚎,其他的狼如影相随,往十四夜扑来。十四夜被那狼一阵狂颠,几欲坠落。她急忙足尖轻点,欲待飞身上树,避开狼群攻击。可眼前黑影阻拦,狼王抢先攻到,避已不及。她惊怕中只觉全身笼罩在狼群的进击圈中,半空之中不能借力,直直落下地来。
      就在这万分危急时刻,有人喝道:“畜生,还不伏诛!”十四夜尚未反应过来,有人已轻轻抱住她的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脱离了狼群包围,落在数丈开外。这样惊人的轻身功夫,十四夜以为是青阳来救,刚要出声,才看清对方是一个陌生男子,年约三十许,月夜中只见一双眼睛闪亮。那男子将她放下,径直走入狼群之中。
      狼是极聪明的动物,见这男子身手不凡,身材高大,且不惧怕,心里起了疑惑,不知哪里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到手的猎物被夺了回去。男子手中无兵器,只是一声呐喊,惊起远方的鸟雀只只。狼王呼啸一声,率领群狼进攻。十四夜心惊胆战,远远观战,见那男子左一拳,右一掌,众狼血肉横飞,悲嚎阵阵,她不忍再看。她从未见过如此勇猛之人,可以手刃饿狼,那样的力气,当真惊世骇俗。
      眼见数十狼,只剩不到二三。十四夜不由大声叫道:“别杀了,让它们走罢!”
      那男子一愕,狼群不敢再攻击,缓缓退开。十四夜望着地面数十狼尸,血腥之气充盈林间,道:“放了它们吧。”
      男子冷冷道:“狼子野心,你难道不曾听过?我今日放过它们,明日只怕又有行人要遭难。”
      十四夜道:“经此一役,狼群也必然知道人类不是好欺负的,不会再攻击人了;再者,若非饿极,它们通常不会袭击人的。”
      此时,狼已散尽。那男子一踢狼尸,取出随身所带小剑。
      十四夜惊道:“你做什么?”
      那男子头也不抬,只一剑刺到狼尸颈部,道:“好好的狼皮,是上好的材料,王城里贵族们最喜欢的,可惜不是狐狸皮,成色也还差了些。”
      十四夜伸手按住他,怒道:“你说什么?”
      那男子一把推开她,道:“小小女子懂得什么?今日若非我,你还有命在?不知是哪家的丫头,三更半夜跑到这深山老林来。你不谢我也就罢了,何以阻挠我做事?”
      十四夜正要说话,有人冷冷道:“原来这片山林里的动物死的死,伤的伤,是你做的?”
      十四夜一喜,跳了起来,说话的人正是青阳。
      那男子立起身来,盯着青阳道:“阁下何人?”
      青阳道:“在下路过此地,只觉林间血腥之气甚浓,及夜间听见野兽嚎叫,四处看见不少死去的狐狸、狼、兔,老虎想必早被你杀光了。”
      十四夜听了,顿觉怒由心生,眼前这男子对自己虽有救命之恩,对动物却下手甚绝。那男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青阳道:“不敢。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阁下围猎此间,不宜赶尽杀绝,还请手下留情,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
      那男子不怒反笑:“我自取这林间的东西,与你何干?没的不识趣,早早走开!”
      青阳见十四夜衣袖处破了一大块,问道:“你怎样了?”
      十四夜忙道:“刚才追赶狼群,险些丧命,多得这位大叔相救。”
      青阳听说是那男子救了十四夜,不好再说什么。那男子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看你们的穿着,便是贵族,哪里知晓平民百姓的苦楚?这两年收成不好,齐侯又好战,受苦的除了我们这些百姓,哪位王孙公子还少了吃喝?这狼虽是一命,不见得比人命更贵重罢。”
      说着依旧低首去取狼皮,血淋淋的景象连青阳看了也不禁侧目。
      青阳举手作了一揖,道:“阁下徒手撕狼,大是勇猛。不知齐国的公子彭生,与阁下如何称呼?”
      那男子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
      青阳笑了一笑,道:“久闻齐国的彭生,一身勇力,举千斤鼎,轰动列国。在下以为那位彭生公子比之阁下,可谓日月而明,不分伯仲。”
      男子黣然道:“彭生果然如此出名么?真是如此,又怎会落到了卖裘为生的田地?”
      青阳大吃一惊,走上前去,长揖到地,道:“真是公子彭生,适才言语冒犯,还请恕罪则个。”
      男子果然是齐国的公子彭生,本为宗室之后,但到了彭生这一脉,家道不如从前,加且彭生豪爽重义,千金散尽,四处游荡,他天生神力,便来到深山之山捕猎为生。后来都城中的贵族们崇尚皮裘,尤其小姐夫人们,更是喜欢皮草衣饰,所以他干脆改行捕猎取皮,生意倒也好得很。
      彭生还礼道:“公子好生有礼,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青阳道:“在下出身寒微,来自楚国。公子如此神力,何不入齐都,想来齐侯重才,公子必有用武之地,也不可惜了这天生异禀啊。”
      彭生见他不赐真名,也不再多说,道:“公子说的有理,只是我从来未曾想到这一层。说实话,昔日我在临淄连败六国勇士,先王也是颇为赞赏的。只是如今的这位君王,听说脾性不如先王,行止更是为人不齿……”
      青阳笑道:“听说齐侯的两位公子倒是重才轻利,颇得民心。”
      彭生道:“你说的是公子纠和小白吧。小白倒也罢了,还只有二十来岁年纪。只有这公子纠,身为长子,将来齐君立嫡立长,非他无二;再且近日听闻他得到管仲、召忽襄助,确是个贤明的人。”
      青阳点头道:“正是。纠的美名在列国由来已久,公子与纠亦属远亲,同为宗室之后,想必前去投靠,理应倒履相迎。”
      彭生哈哈大笑,道:“只怕人家未必把我这穷亲戚放在眼里。也罢,就依公子之言,我这就前往临淄,投了公子纠去。”
      说毕丢下狼皮,抹干净血渍,扬长而去。
      十四夜见彭生消失在远方,道:“这人虽然力大,可却无智。”
      青阳道:“你小小年纪,如何说出此等话来?”
      十四夜道:“师叔你与他素不相识,他却轻信了你的话,幸而师叔并非歹人。”
      青阳道:“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你身在僻野,不知这些天下事罢了。即便他没听过公子纠的名头,我既与他无仇无怨,何必相欺?可见十四夜你太多心了。”
      十四夜虽然听他责怪自己小心眼,但从险境逃出,心情大好,指着遍地狼尸,道:“不如我们就地将它们掩埋了罢。”
      青阳摇头微笑,惟有与她一起挖掘一个大坑,将狼尸掩埋。
      二人忙到微光,天明星起。
      收拾好了,两人对视而笑,原来十四夜头脸染泥,衣衫破烂,看上去倒象个小乞丐。青阳用衣袖轻轻拭去她脸上污泥,道:“昨夜你孤身犯险,实为不智。你且笑那彭生愚,岂不知自己更笨?自今而后,你莫要如此。”十四夜抬起头来,脸上尽是喜悦。青阳奇道:“怎地天下还有你这样的人,喜欢被责骂?”十四夜道:“师叔虽是责骂,却也是关心。师叔,十四夜日后只听你的话,好不好?不再令你担心,不再随意所为。”青阳心中突然一凛,退开几步,道:“过了这几处高峰,前面应该有驿站或逆旅,走罢。”说着,抢先而行。十四夜见他乍然对自己冷漠起来,心中甚是惶惑,但她如今只有青阳可以依靠,连忙跟了上去。
      青阳快步而前,听到十四夜自后追赶,回过头来,见她因足疾而有些踉跄的样子,心中终是不忍,待她走近,道:“如此走法,我们今夜必宿林中,还得淋雨。”十四夜道:“怎么?雨?”
      她抬头见朝阳现于东方,天空碧蓝如洗,实在不象要下雨的样子。青阳见她如此,禁不住莞尔一笑,道:“昨夜我见月经于箕则多风,离于毕则多雨,可见晚间会有风雨。”十四夜连连赞道:“青阳师叔真乃神人也,真正了得。往后出行,有师叔占卜天候气象,岂不方便?”青阳道:“这不过是普通的星官都会的,要知道阴阳家最初也是多由天官而发。且不说这些,便是在陈国,也是有大巫占吉,供陈侯理政者亦有之。”十四夜听他忽然提起陈国,立刻想到了缦,缦虽为王姬,但久居太昊陵,与王庭少有来往,此时回宫,有妫妃照料,毕竟陌生,也不知现下如何了。她知道自己与缦为双生子,并有长兄御说,可陈侯宠爱蔡姬甚于妫妃,内宫王权争斗自古有之,自然多了许多烦忧。她曾经作为缦的伴读在太昊陵隐居了九年,感情深厚,近日有丧师之痛,如今想起与缦在太昊的那段岁月,只怕只能在梦中追忆了。
      她正发痴间,青阳已经拉住了她的右手,登时全身一轻,如同要凌虚踏波一般,不费半点气力,眼前树木不断向后,已经奔出老远。青阳内劲始发,便如源源江水不可而止。二人要在入夜前赶至前面的驿馆,倒并不困难。
      十四夜一面惊奇青阳的内力深厚,一面问道:“对了,听公子彭生所说,公子纠宽容大度,而眼前的齐侯却尽失民心,却又是怎么回事啊?”
      青阳道:“现在的齐侯名叫诸儿,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是纠和小白。小白年未及冠,纠大约二十五六岁,昔日齐僖公在时,对这两位王孙甚是喜爱,招募诸国贤士教导,应当是不错的。”
      青阳远在楚地,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他曾听闻齐侯诸儿乃齐国第一美男子,长相俊秀潇洒,见者无不称赞。只是诸儿的品格却远远不如他的相貌,据说牵涉到鲁国文姜夫人。文姜夫人是诸儿异母妹子,容貌更是倾国倾城,也是众公子中最有才气的一位。
      周室渐渐低落,为了得到郑侯信任,竟至于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王子狐来到郑国之后,受尽白眼,一个不得势的王子即使流的血再高贵,在郑侯眼中也是一钱不值。反而是忽,至洛邑后得到百般优待,尊为上宾。忽是郑国的世子,少有才名,在王城洛邑五年,得到众人称赞。齐僖公宠爱文姜,自然要为她选一个如意郎君,纵观中原诸国,竟然只有郑世子忽与之匹配,当即向郑侯提婚。哪知忽拒绝了,理由竟然是说齐国是大国,他不愿攀附强国之下。这个典故成为后世的“齐大非偶”的由来。此事大大打击了少年文姜,她由此一病不起。要知道私底下她的那颗芳心对才名远扬的忽是充满了欢喜的,以她的才貌,也必然会得到忽的回应。可结果却是如此残酷,文姜病了近一年。在这一年中,兄长诸儿尚为世子,居青宫,常来王宫看望她。诸儿自小便对这位妹妹心怀欢喜,眼下便更是一心一意的照顾着。病榻之前,常见诸儿的影子。兄妹二人朝夕相处,终于生情。他们若非兄妹,自然便是天下最完美的璧人一对,可上天总是如此残忍。诸儿与文姜的事情被宫中人传开,连僖公察知二人情感,立意要将文姜嫁出。此时鲁国的姬允派人求婚,允新立为王,僖公大喜之下,亲自送女入鲁。对外宣称他是爱女至极,其实则是他不放心诸儿相送;要知道当时的习俗,妹妹出嫁一般都是兄长陪送的。
      嫁给鲁国国君之前,文姜曾经被许配给郑国公子忽,文姜的美貌也曾让郑国国人讴歌,《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诸儿费尽周章,皆不得父亲允可送妹妹出嫁。他思念文姜之心日甚,想到日后山高水长,难有相聚之时,便写下一首诗: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诗中当然是称赞文姜美貌如桃花,自己不能与之相守一生,至为遗憾。文姜收到竹简,日夜诵读简牍上的诗,辗转无眠,亦回诗一首: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诗中对诸儿颇有责怪之意,也是对自己前路无奈的一种托辞。诸儿收到回复,更是柔肠百转,伤心欲绝。偏偏有好事者将二人的书简递与了僖公,僖公震惊莫名,更是要急于将文姜嫁出的。
      文姜自入鲁后,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十余年来,竟然从未回齐国,连齐僖公去世此等大事,她也未曾回国。
      齐鲁之地重礼之风犹甚,诸儿与文姜之情掀起轩然大波,为了此事,齐僖公曾经想废了诸儿的世子之位,只是他膝下无其他嫡子,又且诸儿除了在这件事上品行不端,却大有谋略,治国有才。
      这其中曲折自然不便说与十四夜听。只是青阳想起了一段早已尘封的往事,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十四夜问道:“对了,师叔,你在齐国的朋友是谁啊?”
      青阳在齐地有府院家宅,那还是他尚未入阴阳派时祖上的遗产,如今交由旧仆打理。而他对于天下情势的了解,也便是仆人们定期相告。旧宅中有一个年纪颇大的,叫姬颜,负责管理家事,青阳称他季父,其实是远房的一个叔父。青阳本想将十四夜托付给姬颜,自己再返回云梦泽;可途中与十四夜相处,答允了不离开她,这打算便只能搁置下来,等到云梦泽一切安静之后再行谋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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