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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有木兮木有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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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见夫人病势重了,纷纷劝医。可邓曼执意要见赀,赀在丹狩猎,一时半会哪里能回来啊?
庭院中的松油灯依旧闪烁,灯台上或深或浅的印痕依旧。往年,武王经常要和邓曼在这里执手漫步于花树之下的。邓曼总要与武王细说星辰,笑论天下。然而这一切,都要追随武王而去了。这曾经充满温柔的庭院,如今不过是冰寒苦地。于邓曼,又更加深了寒意。每一棵树,每一架灯,每一支廊柱……无不烙上了武王的影子,叫她如何躲避?
她即使缩在角落里,也是无法逃避的。初闻武王的死讯,她反而显得淡然,能够平静处理朝堂之事,为赀继位做好所有的准备。可之后每过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心身分离,渐渐被痛苦蚕食。
邓曼苦笑着问身边的侍者:“大王真是耽于狩猎么?”侍者们一齐摇头落泪。
忽听到外面脚步声响,匆匆忙忙的样子,邓曼眼睛一亮,扶着廊柱起身,喜道:“是赀么?”
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道:“母亲,是我!”
邓曼定神一看,却是公子侪推开阻拦的侍者,闯了进来。侍者们伏地不起,邓曼转喜而悲。侪跪拜于地,道:“母亲病得如此,为何不请医?”他抬起头时,泪水满面。数月的囚禁,他双目深陷,满面胡须,早已不是那个白衣佳公子了。
众人不敢再拦,邓曼颤抖着扶起侪,仔细打量,道:“怎么私自出了寝殿,又要惹你王兄不悦了?”
侪哽咽道:“母亲病重,孩儿放心不下,硬闯出来的。”
邓曼挥手命侍从退下,拉着侪的手步入室内。侪见母亲憔悴如此,已经不是往日那芳丽的邓曼夫人,心如刀绞。室内仅有烛光摇曳,长几置中,几上除了一卷竹简,还有一方棋盘。棋盘上却空空如也,侪知道以前父亲与母亲是常常在此手谈的,在楚国也传为美事。如今,只留下空盘,可见母亲心碎至斯。二人长坐于地,邓曼侧头取下发上长笄,将烛光挑亮了一些。侪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全身颤抖。邓曼慈爱地望着他,笑道:“好孩子,你还怪我么?”
侪含泪摇头。邓曼点头道:“子元定然是生我的气了,不来见我。你这孩子,就是情重——侪,母亲和你父王常日里私下交谈,都认为你才学惊人,可惜心地太软。”侪连连点头,道:“侪从无怨言,母亲不必解释。”他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真正要做一国之君,也还是不足的。他缺少的,正是赀所拥有的霸气。而此时此刻的楚国,却是极需要霸气国君的。
邓曼额间汗甚,脸色愈白。侪握着她冷汗迭出的手,惊道:“孩儿立刻去请医者来为母亲诊治——”
邓曼拉住他,喘息道:“不、不、来不及了……”
说完,嘴角一抹血迹流下。
侪哭道:“为什么,母亲?”
邓曼道:“母亲这病、是好不了了——侪,你忘了,母亲昔日也曾学过医的,哪里不知晓自己的病情?”
她软软靠在侪肩头,接道:“我知道,你们是错怪我了——当日你们父王一死,我却半滴泪水也未落,看在你们兄弟眼里,当我无情。”她泪眼模糊,但觉心中疼痛无比,口中鲜血汩汩而出。身体渐渐不再温暖,她的意识也在消失。她用劲抓住侪的手臂,叫道:“君上、君上、让曼跟随你去罢……”
侪一怔,才知母亲弥留之际错将自己当成了逝世的武王。他抱住邓曼,长声痛哭。屋外的侍从们听得讯息,慌乱的四处跑动,有的去宫外报大臣们,有的仍去请医家,有的却木立当场。邓曼听到庭前混乱声,又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地道:“侪、侪……母亲恐怕是、无法再、再护得你周全——孩子……”她从袖内掏出一卷卷轴,交到侪的手上,笑了一笑,道:“我是撑不到你王兄归来的那日了——那孩子,天生的倔强脾气,总当我对你存有私心,便不肯见我的。也好、想来我这样一去,他不会伤害你们兄弟性命……侪,不要怪他——他到底是楚国的君王……”
“母亲!”室外脚步声响,一群人拥了进来。
当中一人,正是自丹而返的赀,也就是楚文王。他在屋外听到母亲临终所言,往日疑忌,终于全消。
楚文王跪行到邓曼面前,泪如雨下。邓曼胸前血迹斑斑,脸上带着笑意,伸出手要摸他脸颊,却终于垂落,止住了呼吸。顿时楚文王兄弟及随后赶到的大臣们都大放悲声。
侪伏在邓曼身上不肯撒手。斗祈传出邓曼夫人逝世的讯息,楚国上下一片悲声。邓曼虽为邓国公族女子,却为楚国竭尽心智,辅佐君王,统领后宫,极得百姓爱戴。
听见悲声从遥远的宫殿中传来,丹姬不知楚国出了什么大事,心想:难道是熊赀的身体有恙?……不像……又或者是哪位高臣……
她被软禁在这楚宫的一个小偏殿中已有数日;自回宫之后,赀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捉来了丹族族长的女儿,再也没有露面。宫内女官都换上了素服,言行中多了厚厚的严肃意味。接连几日,悲声未见息止,丹姬所处的偏殿,远离正宫。楚王宫气势宏伟,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个方向。即使她知道,对于一个已经败落甚至称得上灭族的丹之后裔,谁还会投来一束目光?也许,当楚王返回郢都时,众人就忘记了云梦泽的丹族了。
她这几日少有进食,昔日娇艳如同花瓣的脸庞瘦得变了形,加上思念死去的族人与父亲,成日里不说一句话,服侍她的女官们都害怕她呆滞的目光,看见她便绕道而行。她听见这悲声,轻轻地笑了笑:“原来楚人也有伤心之事?!”
一名女官忍不住低声道:“那是邓曼夫人出殡的哀乐。”
“邓曼夫人?”丹姬念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言自语起来:“噢,是她!诸国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邓曼夫人,也死了?”虽然丹姬痛恨楚人,而死去的这个女子辅佐楚武王成就霸业居功甚伟,甚至也是她直接将熊赀推上了楚王的宝座,但丹姬此刻却有种悲凉透心之感;同为女子,邓曼是天下女子中最出色的,如今一命归西,还是斗不过岁月。先前她还抱有一丝希望,也许邓曼夫人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放她出宫,如今看来,这只是奢望罢了。
不知为何,丹姬鼻子一酸,竟落了泪,或者是为了自己未知的命运,或者是为了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离世的凄凉。无论如何,她真的只是一点尘埃,落在这楚王宫,风吹吹便去了。
她立于长窗前,手指一点划过几案,也一点点划着本已支离破碎的心。
女官们相邀在庭中采花,要用最鲜艳的花瓣做着胭脂;这是楚王宫中女官们最大的乐趣。她们美丽的青春,如同这春光一般,流泻在随风而落的花瓣中。丹姬隔窗听着她们的低声细语,返身靠在几边,闭上双目。她们议论的不外乎是哪位公主殿下的衣裳最美,城里哪位贵族公子又娶了亲,楚王昨夜又宠幸了哪位妃子……她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比丹姬还小呢;丹姬拭去腮边泪珠,她不是一般的柔弱女子,不能就此颓废。她背负着丹族的血海深仇,不能就此死去。
经过几日几夜的思考,她不再是当日那个天真单纯的丹族公主了;她想到此处,有了进食的欲望,正要叫女官送饭食进来,忽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人,刚要出声尖叫,嘴巴已经被那人封住。她眼珠乱转,不知这人是谁,谁敢闯入楚王宫?那人一身黑衣打扮,蒙住的脸,自然不是宫中侍卫什么的。黑衣人在她耳边轻轻道:“我放开你,你不要出声!”不管这人是谁,总之应该是楚国的敌人吧,她点点头。
那人果然放开了手,闪到墙边黑暗处,胸膛起伏,显然是匆忙中闯入这个小院。丹姬身着丹人服饰,一看便不是楚人。丹姬小声道:“她们隔着远,听不到这里的动静。”小院外守着十名护卫,竟然没看见有人私自进了院里,可见这人不是泛泛之辈。丹姬于武功知之甚少,她的拳脚,仅仅对付两三个完全没有武功的人罢了;幼时丹青要她学武,她却不喜欢。
黑衣人问道:“小姐便是丹姬么?”
丹姬一怔,很意外这个人认识自己。
那人扯下面巾,年纪三十多岁,却是个陌生的男子。他一边倾听着室外的动静,一边说道:“公子侪账下云翼,见过云姬小姐!”并朝云姬行礼。云姬斗然间听到公子侪的名字,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的脸更加白了。她颤声道:“是、是侪派你来的?”
如果这世上的楚人中还有一个是丹姬恨不起来的,那么就是公子侪了。说起来侪在云梦泽曾经呆过一段时期,并与丹族族长丹青相识,在丹邑逗留了近半年;侪才学惊艳,六艺精通,令丹姬刮目相看,二人竟然因此互生情愫。只是一个为楚国公子,一个只是山野女子,丹姬从未轻易显露半分感情,她既然知道公子侪志向千里,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留在丹,便更不可能存有非分之想了。
云翼摇摇头,道:“曾听公子提起丹姬小姐,几日前又听城中的人说起楚王攻丹的事情,这楚王深宫中穿着丹族服饰的人,除了丹姬小姐还有何人?云翼不过是猜出来的。”
他见丹姬神色之中显出失望,忙道:“公子早非自由之身,哪里知晓丹姬小姐的困境?”
丹姬一惊,道:“他、他——”
云翼点头道:“公子早已被大王囚禁,未必知道丹姬小姐的事。”
丹姬啊了一声,没想到熊赀对亲兄弟也是如此的决绝。诸公子中,侪独得朝臣拥戴,自然也成了熊赀眼中钉,目中刺。
云翼此行正是为了打探公子侪的囚禁之所;传言熊赀为了安心,将两个弟弟侪与子元都囚于深宫之中,与外界毫无联系。侪的账下谋臣武将并不少,却多半失于半年前的谋逆之乱;当然这谋逆之乱,不过是熊赀用了糊弄朝野的手段罢了。那次的清洗,侪与子元损兵折将,云翼想起当时的惨状,至今难忘;他的兄弟云笑,便是死在这桩祸事中。
云笑战死,云翼流落江湖,二公子一一受擒,这样的战绩,很快便隐没在熊赀对周边小国的铁蹄声中了。
云翼趁着邓曼夫人的出殡混入楚王宫中,便是为打探公子侪的下落。他的武功虽然远胜宫中护卫,奈何禁卫众多,终于还是惊动了他们,才逃入这偏僻的小殿。
二人正说话间,院外已经有了响动。
只听见禁卫们打开院门,闯了进来。
庭院里的女官们见了,个个低头避开。
当首一人是个十人长,拉住一名女官问道:“刚才可有外人进入?”
那女官吓得直发抖,哪里说得上话来?那十人长将她一把推开,却径直往丹姬的住所而来。
他指着紧闭的长窗,问道:“屋内何人?”
一名女官道:“是大王自丹邑带回的丹姬小姐。”
那十人长长眉一皱,身边有禁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冷冷道:“不过是大王的战利品,把她拉出来!”
禁卫共有十多人,听了他的话都不敢迈动脚步;毕竟丹姬是熊赀亲自从丹带回,至于什么用意他们是不知道的。可是对于一个绝色佳人,身为男人的熊赀的想法便令众人回味了。眼下,丹姬不过是个平常的女子,可保不住他日会青云直上啊。据说宫中最得楚王宠的端夫人,本来不过是个打水的卑微侍女,不知怎么地居然平步青云,成了如今宫中炙手可热的夫人。宫中早有传言,这位丹姬小姐的容貌远在那端夫人之上,日后荣华富贵不可思量。
只是连日来楚王将这丹姬凉在一边不予理睬,这十人长却是知道的;据他推测,楚王与丹族结下灭族的大仇,是不可能再纳丹姬为妃了。连罗子国的遗民楚王尚且不能放心,他又怎敢娶丹女为妻?这十人长见众禁卫不敢上前,哼了一声,道:“平日里的胆都到哪去了?不过是败将之女……”
“败将之女又如何?”
一个冷傲的女子接道,正是丹姬走了出来。
那十人长见丹姬美丽无双,又且脸如寒冰,不由怔住了。其他诸人从未见过这样美貌女子,都只怔怔地望着丹姬。
丹姬冷冷道:“将军是要搜这一霞殿么?”
一霞是她居住的偏殿的名称。
十人长听她称呼自己为将军,虽然言辞冷漠,但被这样的美人骂两句也是好的,于是作了一揖,道:“禁卫十人长屈氏长思谒见丹姬小姐。禀小姐,适才宫内闯入一贼,属下等怕惊扰了小姐清修,特来看看。”
丹姬哦了一声,对众女官道:“长思将军是来查贼的,你们可有瞧见?”
众女官一齐摇头。丹姬微微笑了笑,道:“将军,你看,我这小院中可有贼人?要不要四处搜搜?“
她本来未有笑容,已经让众禁卫心动了;现下一展笑颜,端丽不可方物,便是那十人长屈长思也为之入迷。丹姬见状,不以为异;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笑,任人都要倾倒的。容貌,此时此刻,竟然远胜利刃,这倒是她初时未曾预料的。
屈长思躬身退了出去,禁卫们看到这样娇美的女子,均想:“怪不得楚王将她带回,原来是这样的倾城倾国。”昔日大家都只道那端夫人算得上是个美人,今日见到丹姬,方知那端夫人原来是给丹姬提鞋也不配的。
丹姬见众人退下了,方放心进屋,可云翼已经不在。料想必是方才她拖住这些禁卫的时候走的;她早已心如止水,可云翼的到来,却往她心中注入了一道清泉——侪的安然与否,牵动了她原本已死的心。公子侪在家臣面前提起了她,可见她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她忽然伸手拍了自己一个耳光:“丹姬啊丹姬,熊氏一族是你大仇,即使公子侪又如何?你怎么能忘记这灭族之恨、杀父之仇?”
身后猛然有人道:“不愧是丹青的女儿!放走了云翼,后悔了吗?”
丹姬全身一震,转过身来,熊赀几乎贴着了她的脸。她急忙后退,手指握成拳。这人来得无声无息,好轻的脚步。
她不甘示弱,道:“不错,是我放走了他。只要是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如何,是不是想杀了我才安心?”
熊赀仰天大笑,道:“是吗?只要是我的敌人,便是你的朋友?侪也是如此?”
丹姬又是一震,不作声。
熊赀冷笑道:“侪云游云梦泽时,曾在丹邑住过一阵子,听说和你的父亲也是朋友啊。”
丹姬恍然大悟,颤声道:“原来、原来如此……可笑,可笑我那父亲与九泉之下的丹人,竟不知这杀身之祸何来——”
她一步欺近熊赀面前,道:“只是因为你们兄弟之间的权位相争,以我丹族一族的性命为代价,好、好得很……”她想到数千丹人死得不明不白,不由痛哭失声。仇敌就在眼前,可她却无力复仇,甚至连痛苦的力量也没有了。
熊赀道:“你只道你父亲是无辜受死么?丹族是含冤而败么?”他眼中燃起怒火,盯着丹姬,一字一句地道:“你竟不知你父亲打的好如意算盘么?”“侪一旦登上王位,你这位丹族公主便是楚国的君夫人,丹族也会因此久盛不衰!这样的话,你可还满意?”熊赀接道。
丹姬痛苦地摇头,她蹲下身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原来自己才是蒙在鼓中的人;那么,丹族参与了叛乱,参与了楚国王庭的纷争。丹族世代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她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何改了主意,将一族的兴衰置于楚王室的权位相争上。她跪倒在地,叫道:“父亲!你好糊涂啊!”泪落如雨,却已经没有了哭泣的原由。
熊赀俯视着面前这女子,心中突然浮起从所未有的温柔来。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这阴谋的一切;她,只是一个独守闺中的弱质女子。
他俯下身去,伸出手来托住丹姬的下巴,问道:“怎么样?这样的结果是否出乎你意料?”
丹姬望着他,说道:“丹族的血,依旧由你还。丹姬的命,你尽可取之。”
熊赀大怒,将她推倒在地,立起身来,道:“来人!取剑!”
随身侍卫手捧宝剑入殿。
熊赀拔出长剑,剑光闪闪,寒气逼人。他侧锋一偏,抵在丹姬胸口,道:“还认得这剑吗?”
丹姬如何不认得?那是父亲丹青在公子侪辞出云梦的时候送给他的,是丹族的宝物,取名为清水剑,意在剑气如虹似水。此剑为上古流传,丹族人视若珍宝。丹姬见清水剑落到了熊赀的手上,果然侪已落难。她猛地身子向前一送,要将性命抛却,舍弃这一世的苦楚。熊赀急忙收剑,还是晚了一步,长剑刺入丹姬身体数寸,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地上。丹姬苦笑道:“丹人的血脉至此而绝,楚王可放心矣。”
熊赀扶住她倒下的身子,喝令医官为她诊治。
剑刃入体的痛苦丹姬一个女子难以忍受,她痛得双眉紧蹙。熊赀见剑刺入还不算太深,将她抱到榻上躺好,医官已经到了。
熊赀指着榻上的丹姬,问道:“可还有救?”
医官仔细检查了丹姬的伤势,道:“幸而入剑不深,臣下当尽全力。”
熊赀冷冷道:“她死你死,她活你活!”
医官一听,额上立刻冒出汗来,伏在地上直叩头。熊赀怒道:“还不动手为丹姬小姐疗伤?”
医官道:“小姐流血过多,需得大祭司以‘渡血’之法方能万全啊。”
大祭司一穹,相当于陈国的大巫,在楚国虽然权力比不上令尹,却也深得楚君的信任与重用。历任祭司都是楚国匡氏一族担任,到了一穹这一任,其灵力更胜前任。
“渡血?来人,快请大祭司!”熊赀眼见丹姬血尽,双目已闭,大声道。
医官给丹姬灌入参汤护心,医署的其他几位医官也都来了,商讨丹姬的伤势如何疗治。
丹姬只觉身子渐趋冰凉,阵阵寒意将自己紧紧包裹。她隐约中看见父亲望着自己,不禁呼唤,可父亲只是转身走了。她追了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哭喊着,父亲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小姐醒了?”
女官们惊喜地叫道。
丹姬睁开眼睛,胸口疼痛极了。顾目四望,室内除了几个女官,没有其他人。有奇异的熏香在室内弥漫,丹姬觉得全身软绵绵的,疼痛仿佛减轻了。有人说道:“祭司大人说这个熏香最能调理丹姬小姐的伤,可不能熄了哦。”
医官进来为丹姬把脉,回禀楚王说是已经脱离危险,没有性命之忧了。熊赀这才放心离开。
丹姬不能说话,只能静静地躺着。
昏迷中,她记得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冰凉的手曾经按在她的腕上,并且有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她以为这是梦境,往腕上望去,脉上用白布缚住了。“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她有些恐惧起来。死她是不惧怕的,但却害怕那种生死不能的痛苦。她听说过楚王的残暴,也见过他杀人不眨眼的狠毒,令人不寒而栗。
空气中不再有血腥味了,是那奇异的熏香冲淡了血腥;若非身体上的疼痛,丹姬要以为自己只是在睡梦中。
有人走近,她吃力地睁着眼睛。那人似乎很高,走到她的榻前,坐了下来。她的眼皮,却更加沉重了。那人说话了:“不必担心,你恢复得很好。”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她能确定。她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那人依然伸手按在她的腕脉上,顿时,一阵冰凉的液体自腕上直透心房。她又失去了意识。
……
当丹姬第二次醒来时,已是午夜。
室内静悄悄。忙碌的女官们都去睡了,只有一名留守的,靠在丹姬的榻前昏昏欲睡。丹姬感觉胸口的疼痛已经轻了很多,只是全身无力。
“你好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
丹姬一惊,这陌生的男子转过身来,眉目清秀,即使是在烛光下也显得气度非凡。丹姬刚想开口,他已到了面前。这样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他伸手一搭丹姬的脉博,闭上眼睛。过一会儿,点点头。丹姬道:“是你救了我?”那男子道:“是楚王殿下救的你。”丹姬看着自己的手腕,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男子道:“不过是给了你一点血……”丹姬又惊又怒,丹族最注重血统的纯正,她一听自己体内流着这陌生男子的血,气怒之下再也不能说话。
那男子微笑道:“你好像不太愿意?”
过了半晌,丹姬才道:“我即便是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血——”
男子哦了一声,慢慢地道:“那是我的失礼了。我应该先得到你许可才对。”这样的话,听来却有调侃的意味。丹姬本来玉白的脸,有些红了,道:“你、你……”男子低下身子,道:“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一穹,是楚国的大祭司。”他笑的时候,模样更是俊秀。丹姬还没见过这样美丽的男子,是的,只有“美丽”这个词才能形容眼前的男子。大祭司一穹道:“听说你是丹人,楚王殿下十分看重的丹姬小姐,以后可要珍重啊。为了你这条命,我可要补两个月的血呢。”字音一落,人已到了窗外。
丹姬不禁怒道:“你这妖人……”
岂知她的话未说完,一穹已自窗外返回,说道:“妖人?”
丹姬见他就在面前,心底有几分忐忑不安,低声道:“巫术即妖法……”这似乎是在解释什么了;一穹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我这妖人倒更要让丹姬小姐见识一下楚国的妖法了!”
丹姬道:“你、你又想做什么?”
说也奇怪,她对熊赀是又怕又恨,对侪是又爱又恨,对这位大祭司却是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知为何,在这个人面前,她说出的话好像都未经过大脑思考一般幼稚可笑。仿佛任何事情到了这个人面前,都只是玩笑,既平常又好笑。
大祭司将手伸到她面前,她顿时眼睛一亮,一穹的手上是一束淡兰色的如同静夜中的星星一般的花儿,叫不出名字,却清雅可爱。她脸上又是一红,在丹人的传统里,只有恋人之间才互赠鲜花。也许一穹不知道丹族的传统,可她是知道的,所以少女的害羞心在这当口涌了上来。一穹笑道:“希望你也如这束金盏兰一样。”金盏兰?这样的花名,似乎没听过。大概只是不出名的野花,她原来是不曾注意过的。
一穹将花束放在她头边,返身出房去了。
她本来以为一穹被人称作妖人,定然会恼怒的,可他没有,反而送给她这么可爱的花。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可他在这一瞬间的温柔、体贴,竟然胜过万千言语。丹姬转过头去,哭了。
生命,如同大海之中的浮船,时沉时起;当它真正扬帆起航时,定然能够到达彼岸。但是,丹姬的这艘船,何时方能抵岸?
就在为邓曼夫人发丧的期间,楚王熊赀下令将罗子国的遗民全部赶往荆州一带,荆州乃是荆棘之地,故名为荆州,自古以来少有人迹。罗人遗民本来就少,途中患病死去了一半,到达贫瘠的荆州时,只有为数不到万人。而楚国发往各国通辑罗氏子舞的榜文,却已经贴于各国的大邑了。只是对于中原诸国而言,楚国的叛乱者反而是诸国的座上之宾。
十四夜与青阳公子往东北而行,途中看见张贴捉拿子舞的榜文满街都是,可见楚国的势力已然深入中原了。
因为朱明生死未知,十四夜痛惜师父,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若非为了她,朱明未必千里迢迢自陈赴楚,结果葬身云梦大泽中。好在楚军虽在楚国及云梦泽布下天罗地网,却是分心去捉拿罗国的叛逆,于是对他们二人的追踪有了放松。
青阳公子年纪比朱明小得多,但性格反而更加沉稳。他独自生活多年,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孩子,初时觉得很不习惯,可十四夜少有言语,仿佛没存在似的,旅途中倒少了好些不便。
这一日,因为赶路慢了,待到天黑时分,还未看见村落,青阳公子倒没什么,只是担心十四夜一个女孩子露宿野外颇为不便。
十四夜的双脚已经起了泡,她毕竟少有出行,尤其是这样连日的赶路。这几日来走的都是小路,车马无法通行。青阳见到眼前一片桑树林,桑叶茂盛,时已至夏,林中倒是阴凉。二人便打算在林中歇息,次日再走。
一旦停下,十四夜这才感到双脚血泡之处疼痛无比,她靠在树旁,再也不想走动一步。青阳找了大堆干柴,打起火石,烧起火堆,防止夜深野兽临近。待他拿出干粮和水,看到十四夜已经靠在树边睡着了。火苗被轻风摇动的影子在十四夜的脸上忽暗忽明,她忽然低声叫了一声“师父”,声音当中充满了依赖,青阳心中一动,不禁走过去,将自己身上长衣取下披在她身上。想到她小小年纪失去亲人,流落在外,饶是青阳素来冷漠的心,此刻也感到了一丝怜悯。
他将十四夜轻轻放平,触到她的脚的时候,她的双眉似乎皱了一下,但很快睡意朦胧。
他轻轻脱下十四夜的鞋,心猛然抽搐了。白色的袜子全部被血浸透,想来四天前开始走路的时候便伤了的;这四天中走了这么远,可她竟然无事一般。每日如同踩在针尖上,年幼的她如何承受得了?
青阳叹了口气,从袋中取出一瓶伤药,涂在十四夜的伤处。
朝霞在晨曦中闪耀,绿叶在睡梦中惊醒。
十四夜睁开双眼时,青阳递给她水,说道:“脚好些了么”
这却是他第一次关心地询问。十四夜有些愕然,虽然知道青阳是自己的师叔,却无亲近之感。她感觉自己的双脚果然不那么疼痛了,便点点头,喝了一点水。青阳问道:“是不是需要休息一天再走?你的脚不能再伤了。”十四夜问道:“我们要去哪里?”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和青阳说话。
青阳望着遥远的东方,道:“齐国。”
十四夜哦了一声,问道:“为什么要去齐国?”
青阳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那里有我的朋友——”
十四夜道:“是为了我,要去的齐国么?”
青阳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十四夜却猜到了他的心思,他想把自己托付给别人。十四夜眼中现出悲哀,师父死了,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累赘,尤其是崇尚自由的青阳。但她没有说什么,无家无国的悲,早已深植心中了。青阳道:“我是一个男人,带着你终究不方便;况且云梦泽成为楚王的后花园,那里不再是我的家。”十四夜站起来,脚上虽然没有先前的疼痛,但此时她的心却痛了起来,她成为了孤儿,即使之前朱明师父的一点点爱,也不再有了。
青阳伸出一半的手缩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十四夜的泪水浸透了蒙面的轻纱。十四夜漆黑的眼珠静静地落在青阳脸上,她慢慢解下自己的面纱,发丝飞动.眉心的桃花花瓣显现出来。雪肌冰肤,是长久不见阳光的柔弱的颜色。青阳心中震动,他虽已猜出十四夜的身份,却不料她现在自己坦陈出身。十四夜道:“师叔必然早已知晓我的身世;自走出陈宫之日,十四夜便成了无国无家之人。若非十年来师父的关心照顾,这世间早已无十四夜这个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想说的是,朱明已去,自己再度孤身一人,她害怕这样的孤独。可是面对青阳,她不知该说什么。青阳从楚军手中救下了她,她应该感谢青阳才对。只是,救得了她的命又如何?人生的旅途,遥远无极,她如何才能度过以后的岁月?
风自林外入,散落一层云。十四夜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迷濛了视线,还是林中本已起雾。有人拉她入怀,她抬起头来,与青阳真诚的目光相接。青阳微笑道:“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好不好?”他抚摸着十四夜的发辫,道:“不要哭了……你哭的我的心要碎了……”十四夜听了最后那句话,不由放声痛哭。她的哭声远远传开,不知能否传至九泉之下的师父朱明耳中?
从此,她不再孤身一人,她有了青阳。他们都是孤独的孩子,要一起携手,面对那变幻莫测的世界了。她当然不会知道,青阳这样的承诺,将用他的一生,甚至是他的性命来交换;而面对他的承诺,她又何曾不是以性命回报?
东边的路途遥遥无期,但十四夜不再心怀担忧与惧怕。不论未来面对着什么,她开始勇敢起来。而青阳公子的心,从此却开始沉重起来。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也许想的东西简单,只有眼前的快乐。他,必须用心来维护她的快乐、幸福——透过她的双眼,追逐的是欢喜的翅膀,那粒粒如同珍珠般的泪花,只能稍稍打湿这双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