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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暗夜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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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公子小白与十四夜合斗木琴师,却是渐落下风。小白虽然在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当中算得上武学高手,但要和木琴师这样的隔世高人相论,却大大不及;十四夜究竟是女子,年纪又小得多,功力、对敌经验逊色甚多,几个回合下来,颇见仓促。她心中暗暗震惊:“这人怎的如此厉害?似乎较玄夜尚要高出许多。”她自是不知木琴师与玄夜本在伯仲之间,只是木琴师拨动琴弦,其音隐有迷惑心智之能,在琴音混乱心目时,对敌便要难得多。而小白却深谙此点,他亦是弄琴高手,天下名琴“号钟”者,便是他随身所带的心爱之物。见十四夜眼现迷茫,连忙叫道:“十四夜,不可为他琴音所乱!”
十四夜听到他的喝声,脑中顿时一醒。木琴师嘿地笑道:“吾之琴声,可是最美好之物!不听岂非可惜?”几点缠绵之音,仿佛男子轻声柔语,温柔之中更有情意。十四夜尚未动男女之情,只觉琴音宛转美妙,难以言说。但公子小白却是脸上一红,几乎便要把持不住,脚步一滞,向右连踏数步,凝神再出掌,却是功力不继之象。他娶长少二姬,于儿女情最是易心动难抑,此时经木琴师一挑动,便如洪水绝堤,竟是不能控制。十四夜见他神情怪异,问道:“你怎样了?”小白听到耳中十四夜的清脆语音,心中大震,更是惭愧不已,连忙收敛心神。
木琴师单掌托琴,右手手指轻拢慢捻,琴弦之力射出,公子小白啊的一声,连连后退,只见衣帛裂开的声音,顺势一望,衣襟片片为其所断。细细的琴弦竟有如斯威力,小白脸色突变,长剑一侧,叮的轻响,剑声震动,竟然断为两截,一截掉落地上,只余半支剑握在手中。木琴师目标在他,不顾虑十四夜的侧击,连发数招。小白闪得虽快,却是狼狈万分。
远观群斗的鲍叔牙见公子小白危急,焦虑万分,但他身手有限,哪里近得身来?
数名莒兵发声喊,奔上前来便要围攻。小白喝道:“快快退下!”却是喝止不及,数声惨呼,为木琴师琴弦断首者,血洒长空。登时空中不尽血腥,其余旁观的士兵见到如此惨状,吓得人人退后,不再上前。
小白见到士兵死状,恼怒至极,虽手持断剑,亦是搏命相击。十四夜闻见风中血腥之气,更欲作呕。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突然闪入,双手分别托住小白与十四夜向外一送,口中叫道:“快走!”
小白、十四夜脚下一顿,已落在鲍叔牙战车上,均自一怔。抬眼望去,却是青阳赶到,逼退木琴师。而即墨长川似乎为阴阳家至高掌气所伤,脸色苍白。
鲍叔牙见二人脱险,大大舒了口气,吩咐御者立即驾车起行。
小白忙道:“朱明先生与青阳尚在险境,吾等岂能就此离开?”
说时便要挣扎跳下车去。鲍叔牙一把抓住他,道:“公子切莫轻入险地!青阳公子与朱明先生乃是不世奇人,又有凤忆春相助,无性命之忧!公子身负齐国全民之望,需得尽快赶往临淄——”
十四夜回头望见师父和师叔与敌人战得正酣,有心前往助拳,但见小白左肩右臂均自染血,心知此去齐都尚有危机重重,只得作罢。夕阳下,耳边激战的声音似乎犹在,而眼中所见,却只有不断向后飞退的树影与山石、村落。
鲍叔牙为小白粗略包扎好伤口,叹道:“想不到公子要回齐国,竟有这许多人拦阻。”
小白剑眉一扬,道:“如今齐国势衰,竟然令诸国蠢蠢欲动了!他日小白一旦为主,非为今日之战讨回公道不可!”他此刻自然不知,多年之后的他非但成为了齐国之主,俨然也成天下之主,可掌天下之兵、合九州、号诸侯、匡正义……
暮色四合,众人不敢停滞,一直向前驰行。战车车轮驶过石板驿道,辘辘之声,响在众人耳中。
大家在车中胡乱吃了些干粮充饥,不敢歇息,继续赶路。在齐莒要地耽搁了近一日,原先拾得的先机便少了一日,众人心中俱是沉重。小白更是想到未到临淄,己兵已伤不少,颇有些难过,一句话也不说。十四夜想到师父、师叔、凤忆春武功虽高,但对手兵器甚是古怪,又有毒烟助阵,那是难以预料胜负,心中挂怀,亦是不发一语。
这时,突然听见前面战车上士兵叫道:“有灯光!”
鲍叔牙心中一惊,这段路是平原,周围无村镇,荒野之地惟余长草趁风、虫鸣唧唧,前面数十丈外似有营帐,几点星火闪烁,令人起疑。
他挥手令众人停止前行,自行上了一辆战车,五名士兵随行,驾车向前。距离稍近,方看清灯光处非是营账,竟是并排而立的数十辆轻车,定神再观,车上各有兵士持戈而待,肃然之中夹带杀气。他再无怀疑,举手作揖,高声道:“仲兄向来可好?”
他往日称管仲“夷吾”,如今却只叫仲兄,已显疏离之意。居中的轻车上灰衣青年手持缰绳,喝车前行数丈,离鲍叔牙五丈外,勒缰止车,含笑道:“鲍叔,吾候你久矣。”
鲍叔牙见只有他上前,微感放心,便道:“仲兄是候鲍叔还是阻公子小白去路?”
管仲哈地一笑,道:“鲍叔还是与往常一般,喜欢直来直往。”
他朝鲍叔牙身后望了望,星光稀微,却也勉强能够看到远处列阵相候的公子小白一行,只是暗夜之中难以看清究竟小白在哪辆车上。
鲍叔牙道:“仲兄有何指教?”
管仲哈哈笑道:“咱们兄弟如今各为其主,免不了伤兄弟之情,却是仲所不欲!”
鲍叔牙道:“既是如此,那么请仲让道!”
管仲点头道:“仲虽然重名重利,却也重鲍叔之情!嗯,为公子纠故,前来与小白一晤,不知可否?”
鲍叔牙暗下计算,管仲所领士兵不下三百,显然是轻装简行,所以才赶在前头阻拦公子小白入临淄城。他素知管仲胸有伏兵千万,自己那是远远不及,暗忖如何应付方好。
只听管仲说道:“仲只有一句话要问公子小白,鲍叔也不放心么?”
鲍叔牙心道:“你的心府谁人不知?鲍叔牙虽然愚笨,却也不至受骗。”但他只是不答。
管仲笑道:“吾车中只吾一人,便即驾车前往与小白一谈,鲍叔何惧?”
鲍叔牙道:“仅是一谈?”
管仲道:“公子纠尚在鲁国,仲虽轻装赶路,星夜兼程,也只能尽为臣之道,劝阻小白莫入临淄,其他却是无奈啊。”
鲍叔牙想想,道:“嗯,你且随吾来!”
当下调转马头。
待行到距小白的战车十丈之外,鲍叔牙大声道:“公子,管仲谒见!”
公子小白自车中立起,掀起长帷,高声道:“小白闻先生之名久矣,今日相见,不胜荣幸!”
管仲在车中长揖一礼,道:“公子良名,仲亦有闻,今有一言,望乞听之。”
小白回了一礼,道:“先生请讲。”
管仲问道:“公子此往何处?”
小白道:“临淄。吾想先生当知。”
管仲又问:“公子回临淄何事?”
小白道:“父王被刺,小白尚未回国尽人子守孝之责——”
话未说完,已为管仲打断:“纠为长子,先王驾崩,理应主事,公子捷足先登,却背不义之名耳!公子应知,‘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朋友不相逾’。”“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朋友不相逾”出自《礼记 王制》,意思是兄弟出行,弟弟在兄长之后,隐喻小白与纠争夺王位,便是违了礼制。
小白心中微怒,强自忍住,道:“先生之言,未免局限一家。小白尝闻先生智慧,竟不知天下惟义者、勇者得之?”
管仲扬声大笑,道:“然则公子眼中,惟小白乃义者、勇者乎?”
竟是极度的讽刺之意。
小白怒道:“管仲以为今日之齐国,纠可能掌之?”
管仲微微一震,随即笑道:“只听过公子才智过人,却不知其辨亦巧。”
突然举手引弦,微光一闪,小白应声而倒。管仲见他口吐鲜血,大笑而回。
鲍叔牙顾不上追赶管仲,急叫道:“公子,公子!”
管仲驾车行出老远,还听见小白军中众人的哭叫声,嘴角一笑,与众士兵会合,回往鲁国的方向去了。
十四夜虽然就在小白的轩车上,但她见管仲独自一人前来与小白晤面,且知他本为文臣,不擅武技,哪里提防到他会暗箭伤人?乍见暗夜起微光,心知不妙,长身欲拦,已是不及,心中不禁慌了神:“此人看来一派文弱书生,竟是如此神射的高手?”她曾经见识过楚王熊赀的射技,今见管仲虽无繁弱这等神弓在手,臂力之强、出弦之快竟是世所罕见,又暗自惊叹:“看来这人竟是早有准备,只待突袭成功,便即后撤……哎呀,不知公子如何了?”急忙转身伸手扶住小白,忽觉小白手指捏住自己的手掌摇了摇,心中一动,再注目瞧去,她聚内力、目力自然远胜常人,虽是黑暗之中亦见他双目紧闭中眼珠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若非她隔得近,又有暗中视物的本领,便难以看清。心中疑道:“公子并未受伤?”暗自迟疑,再瞧小白胸前长箭兀自摇晃。
鲍叔牙未料管仲突施暗算,眼见小白吐血倒地,大是伤恸,号淘大哭。其他士兵听见鲍叔牙的哭声,也都哭起来。
鲍叔牙提衣上了小白的战车,双膝跪倒,伏地痛哭不已。
待他收却哭声,略止伤痛,这才出车吩咐众士兵继续趁夜赶路。
为首的将士问道:“公子已亡,大人何故还要回临淄?”
鲍叔牙擦拭眼泪,叹道:“公子为齐国而亡,尸骨岂能留在异乡?公子啊……”
车中十四夜已然放下青帷,回头说道:“鲍大叔装的可真像那么回事儿……”眼角尽是笑意。
小白将胸前箭矢拔出,原来羽箭箭尖射入鎏金铜带钩,入体仅寸许,方幸得不死。饶是如此,他依然脸色惨白,胸口痛楚固然难挡,更为管仲那神出鬼没的一箭而后怕不已。若非上天不欲取他小白之命,世间哪有如此巧事?管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一箭竟然射空,他本意要射杀小白,使纠稳坐江山,纠带兵随行返齐,便无后顾之忧。
当时小白眼见一箭夺命而来,当时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吾命休矣”,含腑沉胸,暗蓄内力,要凭肉身生生接下飞来利箭,耳中长箭破空之声已至面前,容不得多做他想。若果真被管仲射中,只怕非死也要重伤。哪知箭矢射中带钩,只入肌肤寸余,这一箭力道甚足,震得小白连退数步,心知管仲必然再引弓弦夺命,便即咬住舌根,假意受伤吐血倒地,管仲自幼学习箭术有成,尝自引以为傲,却不为世人所知,料想突然发难,鲍叔牙固然不防,其他众人更是不备,小白必然殒命于箭下,见他吐血倒地,便放心而回,前往鲁齐官道飞迎公子纠去了。车马驰出半里,仍然可听见鲍叔牙及兵士们的哭声,颇感愧疚,只是这点愧意,被这夜里的冷风一吹,便即消散。
小白假死骗过众人,鲍叔牙心细如发,趋近看见了十四夜眼中隐约的喜色,便知事有蹊跷,再上轩车细问,方知一切经过。当下与小白两人将计就计,瞒天过海,一则扰乱纠之视线,仲之忧虑;二则放出小白已死的风声,一路之上自然不会再有敌人拦路,省却不少麻烦;三则纠必然以为小白已死,虽然兄弟情深,难免伤感,但王位重于一切,既然派了管仲前来行刺杀之事,便已在王位与亲情两者之间做了抉择,如今没有小白这个劲敌,齐王之位非他莫属,于是乎赶回齐国的遥远路程,也可悠然而行,无需急赶了。既然给纠这样的误导,公子小白自然多了时间回到临淄说服城中众臣,认可自己为王。初时小白尚恼恨管仲与纠之无情绝杀,却见这一诈死竟有如此多的好处,不禁又暗自感激管仲这一箭了。
鲍叔牙道:“公子,管仲这一箭虽然险险避过杀身之祸,但终是伤口流血不止,恐不能——”但正因这一箭所带来的机遇,却是不容等待。鲍叔牙与小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若要因伤势而耽误了行程,只怕这一箭也是白受了。当即更不停留,前队车马开道,小白与鲍叔牙、十四夜行在中间,后队掩护,马不停蹄直往临淄而驰。
车马颠簸,小白暗中强自忍住腹部剧痛,手掌一直按住伤口,因自青云山出发时简车轻从,未带伤药,这一时半会儿竟也无从寻找草药,伤口血流不止,他掌心湿濡濡的,心知不妙,却不想令众人担心。十四夜伸指点住他腹部穴位,回头对鲍叔牙道:“鲍大叔,公子伤势不轻,要不要——”小白摇头道:“不碍事,些许皮肉之苦吾尚能抵受,不要因此误了入城的时机。”鲍叔牙道:“公子所言有理,只要一入临淄城,城内可寻名医即刻为公子医治。”众人想到瞒过了管仲那双锐利的眼睛,实是天之助力,激动难安。
小白斜倚车壁,不再费神。
黑夜中,也不知行了多久,渐见东方晨星初起,青蓝的云彩透亮了半边天际,兵士当中有人欢呼道:“临淄城到了!”
十四夜本来困倦难耐,一听临淄城到了,身子一晃,已踏步上前来到了车辕边,望着眼前紫霞光芒笼罩的一座大城越来越近,而既熟悉又陌生的海腥味已然在鼻,长长的吸了口气。小白微微睁开眼来,笑了笑:“总算到了。”
鲍叔牙回头见他面色极是苍白,再低头一看,不禁惊道:“公子!”
但见小白整幅衣袖已为血染,血滴顺着衣角流在车上,他足下之地足足淌了一地。夜间众人未得亲见,哪里晓得小白所受箭伤竟然如此重。小白咳了一声,朝他摇头道:“师傅莫惊,皮外伤而已,尽可支撑着……”话未说完,再也坐不住,身子向旁侧一倒。鲍叔牙又惊又急,一只手按住小白兀自流血的伤口,一边叫唤十四夜。十四夜回转车内,看到眼前情景,也是吃了一惊,当即掀开车缦,就着光亮处细看小白腹部伤口,道:“寻常箭伤,断不致如此——嗯?这是什么伤口?”鲍叔牙一听,连忙凑近来看,小白腹部受伤之处肌肉发白,伤口鲜血直流,看来点穴止血的法子竟然无效。鲍叔牙道:“怪不得他毫无怀疑,扬长而去,原是存了十足十的把握……”
声音低沉,满是悲恨。十四夜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便询问其因。原来,管仲射小白的这支箭,非比寻常,正是来自燕国的神弓,与楚王所持之繁弱弓南北齐名,后世史书记载,“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繁弱为上古神器,辗转落入楚王宫中,成为熊赀护身宝器,早为世人所知。但燕国远在北境,与中原诸国之间的互动远不如楚国,虽然因此弓与楚国的繁弱齐名,却少有人见到其威力。鲍叔牙年少时便游历各国,熟知历史掌故,对楚燕两国的这两柄神弓更是知之甚祥,概由当时正是冷兵器时代,弓箭乃是远攻的不二兵器之王,百步之外可取敌首,尤其是神射手,箭一离弦,再无虚发。繁弱之弓与燕国的弓有个最大的区别,便在伤口。中繁弱之忘归箭,往往有透体之利,穿胸之速;然燕弓不同,箭矢不如忘归箭的尖锐锋利,反而刻意将箭尖铸成钝状,一旦引弦而出,箭矢撕裂伤口难以愈合不说,因燕人往北便是狄人,狄人善制角弓,所谓角弓,以兽角为弓身,不仅柔韧弹性大大提高,并以动物之筋为弦,满弓之时,破空之力更甚其他弓矢。燕人便学以致用,此弓正是结合了中原弓与狄人弓的优势而成。虽然不如繁弱那样声名在外,但实际的威力,只怕毫不逊色。昔年鲍叔牙行走燕国时,便听燕人推崇其神弓可杀神灭魔,究竟是否渲染过度,亦无人可佐证。但他听说此弓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当是最奇特之处。眼前小白箭伤,竟与当年世听途说的并无二致,不由鲍叔牙疑心惊惧。
十四夜听完,倒抽口凉气,眉尖起愁。鲍叔牙用冷水浸湿的纱布缚在小白的伤口上,小白一个哆嗦,想是纱布湿冷,伤口本是火热,水火相交之下,越发引起伤口剧痛,饶是他再硬气,竟也不由哼出了声。“传说中为燕弓所伤,便无法痊愈,真是如此么?”十四夜与鲍叔牙相视而惊。
这时,不远处忽见烟尘骤起,一辆大车迎面急驰而来。
众将士呼喝一声,扬鞭驱车上前阻拦。那大车的双马齐齐扬蹄止步,嘶叫退后两步。车中一人朗声道:“隰朋请见公子小白!”
鲍叔牙一听隰朋之名,喜出望外,出车相迎,两人下车急步而前,交臂笑道:“隰朋来得好快!”一个则道:“公子呢?”鲍叔牙叹了口气,将小白受伤始末简略而述,隰朋听了,先是叹息,随即道:“这可如何是好?吾已说服城中百官,如公子来到临淄城下,必然大开城门迎接。如今,公子受伤昏迷……”
临淄城内文武百官要见的,必然非是一个受伤不醒的公子小白。隰朋算来亦是姜姓后人,论辈份是公子小白的侄辈,不仅文武双全,且极长口才,与齐国的在部分官员都有交情,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为小白做说客,虽也费了不少功夫,却终有成效。国氏、吕氏二卿在前,隰朋在后,为了公子小白之后掌齐国政权,可谓颇下了一番苦心。小白避居莒国时,国、吕二位大臣表面上与公孙无知妥协,暗地里却由隰朋出面,召集名士群臣,另有东郭牙等人设下计谋,宴陷连城、管至父,这才得机杀了姜无知。临死之前,姜无知方自叹悔,若非凤以疏赴莒杀小白,精锐杀手尽出,哪里至于如此下场?可见世间情事,总有始因,亦成其果。当年他联合了连城、管至父,暗下奇兵害了姜诸儿性命,不过一个春秋的时光,自己也成了他人刀下亡魂,却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隰朋看了小白的伤势,连连叹气。眼见临淄城近在眼前,竟是无缘入城,众人皆自顿足。
众人来到城门下,仰头望去,城墙上士兵来往密集,刀戟闪芒,竟是一派备战的样子。
隰朋跨步下车,高声呼道:“国大人、吕大人可在?”
为首的守城将领按剑下眺,见是隰朋,答道:“城下的可是隰朋?”
隰朋应声道:“正是在下。”
那将领道:“国大人、吕大人有令,今日临淄城只出不进,请隰朋掉头罢。”
隰朋心中一震,暗道:“莫非一夜之间,城中生变?国吕两位大人分明与吾谈妥放小白入城,如今改口,存的怎样心思?”
他正自沉吟间,身后鲍叔牙已开口道:“公子小白回齐都,尔等竟不开城门么?”
那将领嘿嘿一笑,道:“吾等奉上令,要拦的正是这公子小白。隰朋公子,论身份,您也说得上是王族,不过今日这临淄城的大门,恐怕你也进不了,便遑论公子小白。”
另一名将士接道:“齐君已故,世子之位非公子纠莫属,小白此时入城,只怕不妥。吾等惟军令是从,还请诸位见谅。”这将士原与隰朋有几分交情,对隰朋也不敢刻意得罪,便将话说得好听点儿。隰朋笑了笑,朗声道:“嗯,将军说的不无道理。”
他顿了一顿,问道:“敢问驭将军,你认为鲁君如何?”
那驭将军一怔,反问道:“公子说的是——”
隰朋笑道:“且先说说鲁君姬允罢。”
姬允正是被姜诸儿所杀,此事沸沸扬扬,几乎引发了齐鲁战事。驭将军道:“哼,此人死得好生糊涂。”
隰朋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么驭将军以为姬同好欺么?”
不报杀父之仇,反而善待仇人的儿子,此事在世人眼里,果然难以理解。驭将军道:“公子此言何意?笑鲁君愚钝么?”
隰朋道:“岂敢!隰朋非但不敢取笑鲁君,反而十二分的佩服。”
先前那将领插嘴道:“哦?公子且说说看。”
隰朋道:“公子纠与鲁君乃中表至亲,在公子逢难之时施以援手,此为鲁君之仁德也;
公孙无知轼君篡夺王位,人人得而诛之,鲁君奉公子纠而逆无知,此勇、义双全也;如今公孙死,鲁国再扶公子纠继位齐君,非其他字可喻,惟一‘智’也。”那将领问道:“公子所说的智?”隰朋笑道:“纠一旦登王位,鲁国居首功,齐国自然以恩人待之。……”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城墙上突然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世人皆知隰朋一张利嘴,吾只以为传言过耳,今日一见,当不虚也。东郭牙领教了!”
隰朋道:“东郭先生大名,隰朋亦久闻矣!”
东郭牙宽袍博带,缓缓自士兵中步出。看他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岁,是齐国有名的谋士,曾得连称、管至父看重。他朝城下车马瞥了一眼,目中显疑,道:“公子只在此处噪耳,莫非小白不在?”
隰朋神色自若,道:“公子此刻便在车上。”
东郭牙淡然道:“适才听公子高论,似乎言下之意公子纠不适合当齐国之主,说的无非是鲁国将借施恩齐主的由头,间接控制齐国。”
隰朋不作声。东郭牙道:“话说的也在理。不过,在下倒有些疑虑,若阁下为小白做说客,齐国推小白为主,且不言纠为长子,便是齐国要面对洛邑周天子的诘问、天下悠悠众口、鲁国举兵之威,又将面临怎样危机?”他接着冷冷一笑,道:“经这两年,眼下的齐国,已然势微,国内兵马待整无力,边无良将驻守,敌国一旦发动战事,只怕倾覆尽在一夜之间!”
隰朋听了,全身一震:“难道国吕二人竟是听从了此人谈论而生异心?”
东郭牙滔滔不绝,再谈论起齐国将要面临的问题,城上城下数百只耳朵都听见了,均是屏息宁神。
便在这时,轩车内传来小白的口音:“如此论来,东郭先生心生惧怕了?”
车幔掀起,小白自车内而出。
他一身血衣已经换下,乌衣、冷目、俊颜,伫足城下,与那高可百仞的城墙相比,本来应是微小;但不知为何,众人却觉得他身上一股气势压人,虽则脸色苍白,凛然之中隐有杀意。
东郭牙已经猜知了小白身份,微微屈身为礼,道:“惧怕一说,不独东郭有之。”他回身一指城内广厦千间,绿杨巷里百姓安乐,不知城头已将换上新旗,坦然说道:“公子身在城下,可知这城中数万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小白哼了一声:“先生是在教训小白么?”
城头上的士兵们听说他便是与公子纠争王位的小白,纷纷踮起脚尖细瞧。
东郭牙道:“不敢。在下不过为天下而问,为齐国而问,公子可有与鲁国、周王相斗的勇气与能为?!若是无,这城门,不进也罢。”
小白仰天大笑,半晌方止住笑声。东郭牙道:“你笑什么!”
小白道:“吾父为无知所轼,无知继而为尔等所杀,连年内乱不息,小白亦请教东郭先生,齐国究竟需要怎样的一位君王?”他面东而立,眼中笼上湿意:“世祖传下之齐室江山,真要在乱世中殆尽么?”
东郭牙默然半刻,突然拍掌称道:“公子倒是有一番志向的——不过,在下看公子的脸色不大好,身染伤病么?”
小白点了点头,道:“来之途中,管仲设伏,暗伤于吾。”
东郭牙脸现惊意,道:“管仲智谋过人,自他眼下逃脱,想必公子有过人的胆略。”
小白自嘲道:“逃得一命,不免狼狈,让先生见笑了!”
东郭牙道:“如此,在下也不多隐瞒了。”他自怀中掏出一简,高举过头,问道:“公子可知此简来处?”
小白摇头道:“嗯,小白不知。”
东郭牙道:“公子账下能人倍出,如若能从在下手中取得简书,便能知晓个中情由。”
隰朋断然道:“城墙高可百仞,你以为公子手下有人长了羽翼么?”
这时,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接口道:“虽不曾生有羽翼,不过试试又何妨?”
小白面色一白,道:“十四夜,你阴阳家的轻功虽然惊人,只怕——”
自下向上仰望,壁立千仞一般,巨石筑成的城墙,看上去光滑、平整,即使使用“壁虎
游”之类的上乘轻功,也无丝毫着力点,如若中途坠落,哪保得住性命?十四夜推开众人,大步上前,朝着东郭牙一揖,道:“先生若将简书当成打开城门的筹码,十四夜便请命为公子一试!只请先生莫要食言!”
东郭牙惊笑道:“你这小姑娘才多大点年纪,说起话来也不怕咬到自己的舌头?公子果真要将入城的契机交在这样一位小姑娘手中么?”
他叹了口气:“这城墙如此之高,即便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未必可猱身而上。为姑娘性命着想,还是请回罢。”
十四夜冷笑道:“你不必虚情假意,不过多费点时间,看看又如何?”
说时解下臂上所绕轻纱,略略寻思片刻,向身后一名士兵取来弓箭及数枝羽箭,众人正不知何意,但见她挽弓搭箭,只听“嗖嗖”数声,在她内力加持之下,数十枝羽箭如珠射出,没入城墙,每支箭间隔约丈余。众人见了,对于臂力强的弓箭手要将箭矢射入这么坚硬的城墙并非难事,但她一个小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尤其相隔距离远尚能有如此功力,均自称赞不已,却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
鲍叔牙轻声嘱咐道:“十四夜,这城墙太高,可要小心啦。”
十四夜点点头,取下披风,将长衣脱下,只她身着束身短衣更显身子纤细。
小白也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若是不能上去,下来便是。这齐王之位,吾未必那样心念求之!”
十四夜转过身来,面对青石城墙,口中猛然轻喝,人已如练纵出,只听一声轻响,她纤长的身子已落在离地最低的一支箭上,同时双手一推城墙,借势再起,就已落在了第二支箭上。她每一次跃出,手掌推墙与足下蹬箭支之机丝丝相扣,竟然如此相接,直高墙而去。
这一来城墙上下数百双眼睛,都看得呆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众人没料到她居然有此身法和巧思,即便有此一想,竟然还要有此胆量方为可行。一时,上下失声,良久,方响起掌声。
十四夜心知自己欠缺的是内力,若是师父或师叔,上这城墙当是轻易得多,她以此法上去,乃是借了城墙与箭矢之力,运用了阴阳家借力使力的论理,看上去她轻盈踏步,实则要把握到位,力量但有差池,便是一个跟头栽下,生死之间的掌握,虽然是在手中、脚下,但内息不能稍止、呼吸不能稍乱,却也不由得心生忐忑,掌心微汗渐渐湿了衣衫。
眼看十四夜的人影越来越小,鲍叔牙抬起头,目露惊喜,其他士兵均屏住呼吸,唯恐这娇弱少女一个体力不支凌空跌落。公子小白负伤在城墙下观看,面色苍白,他走出轩车,已是体能的极限,但如今十四夜身处险境,一时连身上伤痛也忘却了,只顾一目不瞬地仰头去看。
眼见十四夜离城头越来越近,东郭牙身边武士道:“大人,看来公子小白账下确不乏能人,咱们用箭将她射下!”说时取过旁边弓箭,搭矢引弦,便要居高临下将十四夜一箭射落。
忽然听见城下小白冷漠的声音:“城墙上的人听着,谁要施毁约暗算的招数,吾小白在此发誓,必穷一生之力杀之!”
那武士一怔,箭已离弦。说时迟那时快,东郭牙在他手肘上微微一抬,顿时箭矢直指斜上方而去。便在这时,十四夜接连纵跃,足尖轻点,已踏步上了城头。她此番内力将尽,返过身来,勉力朝东郭牙施了一礼,说道:“大人说话算话,请开城门,迎公子入临淄!”
东郭牙心中对这少女极是钦佩,心道:“小白逃至莒国避难,当日公孙无知亦曾派出杀手行刺,却未得手,可见传言不假,果有隐世高人相助。”国、吕二人曾经说过,小白与楚国云梦泽阴阳家的人颇有渊源,如此看来竟是事实。
见十四夜耗尽内力,但举止自若,东郭牙赞道:“姑娘好妙的身法!小白好运气!”
当即挥手令城下士兵打开城门,迎接小白入城。
十四夜下得城头,额间虚汗迭出,但她心知此时公子小白一行处境并未踏出险地,不敢稍显无力之态。
小白已被扶入车内,鲍叔牙命人将十四夜也扶入车中,自己与隰朋则与东郭牙同车。十四夜这一次踏步上城门,亦是力尽,方入车内,眼内一黑险些倒了下去。小白掌中握着的简书微微发颤,一是身上箭伤发作,痛苦难当,一是想到适才十四夜险些丧命,心中后怕。若非他厉言阻止,只怕那武士一箭便要了十四夜的命。幸而他知东郭牙素性谨慎,在关键时刻被自己一语所震慑。简书果是公子纠所写,大意是他得鲁人之助,已带兵马三百乘自鲁境出发,不日即将抵达临淄;为防小白近道先至,这才提前送函发往齐国,请齐国朝臣务必阻小白于城外。
小白低声道:“想不到昔日兄弟,如今成了阵前仇敌。”
十四夜闭目调息片刻,体力稍有恢复,睁开眼睛,道:“公子如何应对?”
小白目光未离开简书,只轻轻道:“吾当如何?嗯,吾当如何?”
纠简书之意再明白不过,既呈鲁兵之利,又坦己之意,不过是一方面自承乃世子之尊,
如今齐国无主,他是当之无愧的齐王人选;另一方面,如若齐国上下有心另选明主,不只是与他公子纠为敌,也是与整个鲁国为敌,所以他在信中说,自己是率鲁兵三百乘而来。三百乘,当然不是大数目,让齐人害怕的是,经这几年齐国内乱,齐国兵力大减不说,只怕齐人心不齐,更难与鲁国对抗。鲁君大方,一出手便三百乘的兵力相助,可见助公子纠登上齐王之位的心思示之世人了。怪不得东郭牙亲自出城拦阻小白,并且提出要十四夜登上高城的要求。东郭牙自然以为此举必将难倒公子小白,小白与纠的能力,各有千秋,东郭牙也不想平白的与小白结怨,只要小白知难而退。哪知十四夜当真飞身上了城墙,东郭牙只得依诺开城门。
十四夜道:“既然他们让公子入城,想必有了选择,公子何必担心?”
小白叹了口气,道:“虽知有此一日,奈何来得太快。”
十四夜愕然,却不知他所指乃是公子纠。东郭牙这一开城门,自是奉了小白为主的意思,接下来面对的便是公子纠的兵马相逼。如今临淄城内不过百乘兵力,且多为文官,因诛公孙无知又耗损了不少兵力,整个临淄城要寻个能攻善守的的良将来,竟是难如登天。东郭牙、鲍叔牙、隰朋三人各都不语,却端的是同一般心思,如何应付鲁人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