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妖》桃枝竹

6、第 6 章

　　北溟洬枉自叮嘱一回，锦缎却连个回应也不给，这般转身一走，让北溟洬心口更为发闷。他目光追随远去的云舟，一直盯着不放。

　　如此闷了一会儿，又想起锦缎说他从不传信的话，忽地生出主意，要回房将他叮嘱的事情给锦缎传信。他于是收回目光，恰好听见雪珍珠颇耐寻味的语气，“哎，烦他呀……哎，缠死啦……哎……”

　　“娘？”

　　雪珍珠不再叹气，打趣他，“小小年纪，倒会说私话了，他说些什么？”

　　北溟洬摇了摇头，方才锦缎不让说。

　　雪珍珠感到无趣，遂道，“罢了罢了，修炼去吧。”

　　北溟洬往静室去的时候，还听见雪珍珠嘀咕，“倒敢妄言一年进境，好大的口气。届时失信于锦缎，看那小妖怪怎么和你闹……”

　　北溟洬没有回应，但他有预判，此次进境，不会耗时太长。

　　雪珍珠已设下重重结界防护整座洞府，北溟洬又为静室设下一道结界，而后，他取出妖晶，布下传音阵法，正思索如何措辞，见一道淡蓝紫色的流光划过，是锦缎的声音。

　　“不就是洗澡吗？我知道了，你好好修炼，早点出关。”

　　北溟洬掐着妖晶，补充，“换水。”

　　锦缎传信回来，“知道了。”

　　北溟洬又补充，“每天。”

　　这次等候回信的时间比方才要长，锦缎大概已到了学院，北溟洬听到的声音里不再有风声，只有青年清润略带调侃的音色，“好了好了，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北溟洬候着阵法，很久没有再得到锦缎传信，想到出关后还会再次使用，也就不曾撤下。

　　他的意识进入紫府，看到他的魂魄依旧沉睡在一株高大的朱红色的浓密树荫下，羽毛一般轻柔的淡绿色花瓣依稀将魂魄盖住，四围漫无边际的草地，有白色、蓝色星星点点的花朵点缀，不远处还有一条宽阔平缓的河流，倒映出天空中明亮耀眼的九只金乌。

　　这等花木河川，还有九只金乌的景致，是北溟海从未有过的。北溟洬下意识觉得它们与自己身世可能有所关联，只是眼下还无从探寻。

　　按照妖怪的理论，镜合期是妖身与妖魂合而为一的过程，妖怪的魂魄由妖核演化，本质上由妖气和意识凝练，若是一只妖怪可以完全支配魂魄，也就能洞悉自己最深刻的执念，对执念的了结方式，又决定了妖怪们下一阶段如何问道。只是近几万年间，妖族卡在镜合期，再未有突破。

　　青牙也曾告诉他，妖族欲重念杂，魂魄凝重；但他心性淡漠，一向无甚困扰，想必魂魄也空灵，是有机会问道的。

　　北溟洬修炼之初，其实没见着自个儿魂魄，他在紫府中莽莽撞撞地找，无果。随着修为增高，对紫府的控制和了解渐渐加深，却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花瓣和叶片底下将他魂魄扒出来，偏这魂魄从不睁眼。

　　近来他有所感应，这魂魄吃饱了灵力，大约该要醒了，北溟洬在他魂魄半睡半醒之间，可窥得紫府一斑二斑，这次闭关，他便打算将这魂魄彻底唤醒，将自己在紫府中散乱的意识全部收入魂魄。

　　不过，因为答应过锦缎，要常常想想他，北溟洬便也没急着修炼，他在不远处的河流中，以河水凝练成蛟身，注入一丝自己的意识。

　　那水蛟透亮泛光，活灵活现的，开口用锦缎的声音唤出一声“洬洬”，一边唤着，一边游往河流上游。但再过几日，水蛟又会游回来，唤他“洬洬”。

　　北溟洬调整了一会儿，到自己满意的间隔。每过七十二个时辰，正好是一段日子里共计六天的时间，那河蛟可以从魂魄附近游过，他便能因此见着他，因此想起锦缎。

　　北溟洬总算可以静心修炼了。

　　随着呼吸吐纳，紫府中的灵气越发浓郁，沉睡的魂魄不断吸纳灵气，也越发凝练，北溟洬飘散的意识与这魂魄亲近，也不断与之结合，只留下最后一丝意识，守护着河蛟。

　　到这一步，按照妖怪的理论，他其实已算迈入镜合，但令北溟洬困惑的是，他的魂魄并未苏醒，而他的意识也被困在魂魄中，就连留在紫府河流中那一分意识，也无法再感应到。

　　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跌跌撞撞摸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北溟洬忽然睁眼，看见一处异常繁复华美的庭院。

　　院中，一群白袍人肃穆排开，对面则有一名华服男子，并若干仆妇。

　　华服男子神情哀伤，手捧襁褓，递与领头的白袍人。

　　“不！”

　　一声悲痛的呼喊，从他们身后传来，北溟洬循声望去，看见一位鬓发散乱的女子，脚步踉跄着奔向襁褓。

　　但白袍人已抱住襁褓，转身往门口去了，只留下女子被那华服男子拦在怀中，撕声哭喊、捶打。

　　“阿鸾，你冷静一点，他不能留下来……”

　　女子哭喊不止，“不，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是我们的孩子！”

　　“阿鸾！”

　　北溟洬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在黑暗中前行，又过一阵儿，看见一束黑沉沉的光。

　　他走近了去看，只见乌泱泱一大片人群，围在一处高台下，高台上装束奇异的男女正在舞蹈，踩的鼓点密密麻麻，一记一记仿佛沉重地敲在心头。

　　北溟洬不适地捂住双耳，皱眉观察，见那高台上有处襁褓，正是先前庭院中被抱走那一个。

　　襁褓之后是一处虚空裂缝，几个白袍人正对它施法，竭力将它撕裂出更大的孔径。北溟洬瞧见的黑光，正是从那裂缝里散出来。

　　他走近几步，看见襁褓中有个婴孩，睁眼好奇地瞧着一切。那婴孩腕子上挂一条红绳，栓了个小小的金铃，隐约刻着个“洬”字。

　　哦，想来这就是自己身世罢，北溟洬感到这身世颇为无趣，又见虚空裂缝越来越大，从庭院中抱走婴孩的白袍人再次抱住襁褓，在忽然静穆下来的鼓点与人声中，奋力将他掷往虚空。

　　北溟洬眼前一黑，又回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的状态，他心里已然有些烦躁，抬手施了几个照明的法术，总是一闪而灭。

　　不久之后，眼前又是一亮，只见一片花林中，先前庭院中的女子衣饰华美，正望着他招手，“洬洬，过来，到母亲这里来。”

　　北溟洬往前走出两步，又停住。方才两个场景，那些人全都看不见他，他的举动对那些人也没有任何影响，就像是一片久远的回忆。

　　但眼前招手的女子，却不像是回忆了。

　　他想起雪珍珠曾说过的，镜合突破时衍生种种幻像，若是不小心着了道儿，便会走火入魔。

　　北溟洬不再往前，反倒是凝练灵气为剑，一丝也不曾犹豫，往那女子心口刺去。随即，眼前景象一转，金碧辉煌的屋宇中，一堆一堆让他叫不出名字的器物并一箱一箱妖晶熠熠生辉。

　　这幻像让他更是莫名奇妙，于是又挥一剑，剁得干干净净。

　　如此乱七八糟的幻像没完没了，北溟洬没留意挥出了多少剑后，看见一片温暖的沙滩。高大碧绿的椰子树一排排站立在洁白的沙滩上，青色的大椰子蟹顺着树干攀爬，到那伞盖一样的树顶，挥舞大螯，斩下一颗一颗椰子。随着椰子滚落，在沙滩上的另一只椰子蟹忙忙推动木斗车，将椰子接住。

　　这是数十万年前，北溟还有暖夏的时候，蟹族采摘椰子，运往海里的集市。

　　北溟洬晓得这必然也是假的，一剑将那椰子树横切，幻像也就消失了。

　　紧接而来的幻像让他有些疑惑，高大的朱红色的浓密树荫下，有羽毛一般轻柔的淡绿色花瓣缓缓飘落，北溟洬正想找找魂魄，先听见锦缎唤他。

　　“洬洬！”

　　一只漂亮的蓝白色的长蛟向他飞来，北溟洬略带迟疑，但知道自个儿紫府中是没有这样一只蛟的，所以在那和锦缎一个模样的蛟妖到跟前时，还是挥出一剑，将它拦腰斩断。

　　奇怪的是，这次幻像没有消失，假锦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瞬间后，那蓝白色的身子变得透明清澈，化作一滩清水，滚落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其中银白色的细长的意识，像是扭动的沙虫，也被他斩作两段。

　　这次竟不是幻像了。

　　北溟洬感到一阵剧痛，斩断意识，好比是脑子里劈出一剑，直痛得天昏地暗。

　　他自静室睁眼，蜷身倒在地上，冷汗一层层地浸出来，惟有咬牙苦熬。

　　此时，他紫府中那被斩断的清水，带着两段被斩断的意识，慢慢化作灵气散开。天空中那九轮太阳，也缓缓地移动了些许方位，变得更为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