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墟》阿陌丶

2、第一章

　　夏日入伏，暑气渐盛。
　　河岸边的沙蟹破开潮湿的泥土，背着两个大钳子横冲冲的移动着。
　　酷暑中，远方而来的渡船缓缓靠岸，一双丝质的素履轻轻踏上河滩，正好落在沙蟹的前方。
　　横冲直撞的霸王被突如其来的阻挡物吓得着实摸不着头脑，呆滞了好久才颤巍巍的往另一个方向凿个洞，潇洒离开。
　　此地是南黎的边境，这座海滨之国在历史的洗礼下已经走过漫长的岁月。
　　从渡船上下来的男人，轻轻抚去了青裳上的尘土，然后将明亮如朗星的目光缓缓的移向前方一望无际的森林。
　　青云出岫，繁花艳照，一片苍茫。
　　薰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与他乌墨色的青丝肆意纠缠，男子不苟言笑，悠悠的踏着素履朝前方走去。
　　青冥宝境，自古是南黎的圣地，传说有仙人居住在此，凡人是万万不得前来打扰。
　　但是那个男人好像不以为意，而这森林也彷佛是沉睡了很久，直到他的到来，才抖动着树叶如获新生。
　　“你是何人？”
　　万叶之间，忽然一声如若空谷幽兰，泠泠似池中芙蕖上的零露。
　　男子只是轻轻抬眸的瞬间，林中一道倩影就像蝴蝶般扑了过来。
　　他抬起头，只见树梢上坐着一个女孩。
　　她一身青蓝水仙裙，轻纱漫舞，如云的墨发长长垂落下来，头顶还戴着海棠花编制而成的花冠，盈盈可人。
　　赤着足，如玉的左脚腕上还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伶仃作响。
　　她歪着脑袋，如水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愣神看着突如其来的远方来客。
　　“幽篁”
　　来人淡淡道，表情没有一丝细微的变化。
　　此时此刻，他站在草木之间，青裳流泻，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是隐居世外的谪仙。
　　“你来干什么？”
　　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又倏地开口，神色里带着一股好奇。
　　“寻人”
　　来人又淡淡道，似乎吝惜自己的每一个字眼。
　　“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女孩明白了什么一般，缓缓站起来。
　　霎时，她的身后飓风向幽篁扑面而来，被席卷的落叶漫天飞舞，就像利刃直直逼向他。
　　“勤器”幽篁不慌不忙的赞叹了一句。
　　小女孩甚至没有看清他手里的动作，飓风就被逼退了，瞬时化作夏日的热浪。
　　“你说什么？”女孩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幽篁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目光直直放在道路的前方。
　　一个苍老的声音恰好从丛林深处发了出来，在整片森林中回旋。
　　“幽篁，进来吧”
　　就在落音的那一刻，男人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了。
　　“喂！”孤零零地站在树梢的女孩开口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无人回答。

　　森林的尽头，一股瀑布从山间倾泻而出，水花四溅，两边葱郁的草木零落满身清凉。
　　小潭中央的石块上，一位暮年老者正襟危坐在石桌旁，正对着一盘围棋残局愁眉不展。
　　“幽篁，你来了”老者还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棋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嘴里却一字一顿的这般说道，“我真希望你别来！”
　　岸上的来客一步一步朝清潭的方向踱步走来，即便听到老人那样的语句，他还是没有任何别的反应，就像从来没有听到他的说话。
　　“南黎的末日要到了，可是世人还沉醉在酒色之中”老人苦笑了一声，还是出神的看着那盘棋局，“这注定是无解的死局”
　　“有解”等到老人听到幽篁的声音时，他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身青裳的男子迢迢而立，清风环绕，卓越不凡。
　　他拉起袖口，将右手竖直的落在石桌上，动作轻盈，就如同一片羽毛落地时那种温柔。
　　蓝光从他的手下发出，向四周分散开来，老者皱了皱眉头，就在下一瞬间，石桌连同未解的棋局一同化作齑粉，飞扬而下。
　　“幽篁，你这是要玉石俱焚？”老者震惊的抬起头来。
　　“可以”许久之后，对方冷冷说了一句。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幽篁，你知道为什么明明何言拥有北冥印迹，而我却选了你做我的继承人？”
　　“幽篁不知”
　　“何言是顺命者，而你是逆命者，他顺应天命，而你却妄想逆天改命”
　　大司命的话音落尽后，无人再有言语，空气里窒息似的安静。
　　“或许你会死”老人的目光如同井水，深不可测，“你……走吧”
　　“师父”幽篁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眼神里有一种势不可挡的坚定。
　　老人沉默了，幽篁的目光彷佛有无穷的力量，那样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他势在必行。
　　大司命不由犹豫了一下，他抚了抚下颈，“我会替你去一趟帝都”
　　幽篁终于后退了两步，他喜乐不明，只是淡淡道：“多谢”。
　　大司命又摇了摇头，“幽篁，新的北冥印迹已经出现，带她走吧”
　　岸边离去的男人突然停滞了步伐，然后又继续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大司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暗暗有一种不安的想法：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幽篁。
　　他站直了身体，将目光落在一地的齑粉上，最后一次摇了摇头，“如果是整个北冥之力呢？”

　　“混蛋！你快放开我！”
　　丛林中，几十只雀鸟被这一声娇呵惊得从树林里飞了出来，羽毛纷纷抖落。
　　刚刚坐在树梢上的小女孩此时此刻被困在光球里，两只拳头不停的捶打着困住她的光壁。
　　她又惊又怒，双眸直视着她嘴里嚷嚷不停的混蛋。
　　幽篁就站在树下，脸上不温不怒，不知道心里打着什么心思，对于女孩的愤怒并没有理会。
　　“混蛋！你到底想干什么！”女孩尖叫着，不自觉的哭喊了出来，“我爷爷不会放过你的！混蛋！”
　　幽篁看着又哭又闹的小女孩，终于开口：“收徒”
　　“什么？！”女孩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有毛病吧？”
　　“没有”
　　这下小女孩不哭也不闹了，她看着幽篁严肃到无可挑剔的脸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我爷爷什么交情，但是我才不要你这个怪人做我师父呢！”她吐了一个舌头。
　　“无妨”幽篁抬起头。
　　“什么？！”
　　“走吧”他的食指彷佛有一条羁绊的绳索牵动着光球，幽篁回了身，面无表情的往渡船的方向走去。
　　“喂！你疯了？”见束缚住自己的光球滚动起来，小女孩又失声大叫，“快放了我！”
　　幽篁不理睬她，他轻轻踱步，衣角在微风中徐徐舞动。
　　“幽篁”大司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他站在道路的另一方，“我可没说让你这么明目张胆的带走我的孙女”
　　幽篁转过头，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就算怕麻烦，也要跟这丫头说清楚啊”老人颇为无奈。
　　大司命伸出手，一到华丽的流光向光球飞去，霎时小女孩的桎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爷！”女孩一落地就向老人奔过去。
　　“丫头，你不是想学本事吗？这个家伙是浮墟岛的仙人，他会好好教导你的”
　　听了爷爷的话，还躲在老人怀里的小女孩偷偷瞥了一眼对面那个“混蛋”，然后一脸不情愿的叨念道：“我才不要这么木讷的师父呐！他的法术肯定还没有爷爷你厉害！”
　　“哈哈哈”，老人看着自己嘟囔着嘴的孙女，笑道：“丫头，别小看这个家伙，他除了嘴笨了一点，法术倒是不赖”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了几分兴致。
　　“丫头，只要你好好学习，以后肯定比爷爷还要厉害！”
　　“是吗？她半信半疑，歪着脑袋，好像还在犹豫。
　　“小禾，拜他为师，你会成为最优秀的术法师”大司命接着说了一句，把幽篁捧得神乎其神。
　　而幽篁却没什么兴致关心这一老一少的对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白帝城的方向，脸色严峻。
　　“那爷爷我去学几天就回来？”小女孩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等我学会把这个混蛋打趴下，我就回来找爷爷你！”
　　她终于妥协了，虽然死板着一张脸，愤愤地看着那个所谓仙风道骨的男人，但还是没忍住不跟他走。
　　“智残”幽篁好像意识到这边对话的结束，他转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小女孩瞪着眼睛看他。
　　“哈哈哈”倒是大司命抚着下巴忍不住笑道，“幽篁，这‘智残’的丫头就交给你了”
　　他的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幽篁，彷佛还有深意。
　　那一刻大司命的眼瞳里透出一股奇异的色彩，就如被银河遮住光芒的暗星诡异地闪动着。

　　浮墟，一座凸起于碧波之上的海岛，隐藏在北冥深处虚无缥缈的云雾中。
　　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
　　君禾站在冥灵树下，满树流光，银白色的枝条如同挂着冰凌的丝绸轻飘飘的，每一根树枝都系着青色的带子，在柔和湿润的风中摇曳，发出梵铃一样的歌声。
　　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和幽篁乘着梧桐木的小船跋涉千里，穿过北海上层层叠叠的浪花。
　　“天啊！那是什么？”只听小女孩坐在船头，指着远方天空中俯冲飞来的褐色大鸟，发出惊喜的声音。
　　幽篁正席地坐在船尾，紧闭着眼睛，任由阳光透过眉睫留下美丽的纹路。
　　听君禾的叫声，他皱了皱眉，才缓缓睁开了双眼，“鹏”
　　“鹏？”君禾歪着脑袋，“好大的鹏啊！”
　　她兴奋的站起来，想要伸手去摸远处那只大鹏的羽毛。
　　幽篁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鹏鸟飞来，神色不变。
　　就在君禾对这一切惊喜万分之时，忽然一声巨响从大海底部钻了出来。
　　小船咯吱了一声，君禾吓了一跳，踉跄了两步。
　　“哇！”
　　透着天际朱红的夕阳，一只庞然大物跃出海面，水花萦绕在它四周，雾气缥缈，好像来者是踏云而来。
　　“好大的鱼啊！”
　　小女孩眼里闪闪发光，十多年对着草木，她从未想过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神奇的物种。
　　“呜……”轰鸣的海螺音吹响在波澜的海面上，霎时间，山河震动，无数声音一同迸发出来，打破天地的宁静。
　　“这是……？”君禾怔怔地立在船头，只见天空中各色的鸟类翩跹舞动，款款而飞，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只是在黄昏的日光里，尽情的舞蹈。
　　君禾惊呆了，缕缕歌声清脆悦耳，在这荒无人迹的大海深处一曲未毕，一曲又起，余音不绝。
　　君禾正想赞叹，她的目光又被小船四周的鱼群吸引，透过浅浅的蓝色绸带，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鱼儿环绕在船身周围，似乎在陪伴着她走过这样漫长的旅程。
　　“呜呜呜呜……”海螺的声音更加震耳欲聋，君禾回身打量着幽篁，却见他静静坐在那里，手里结着什么咒印似的。
　　不会是这家伙搞的鬼？
　　“轰隆”惊天地的两声巨响，远方的海平面上，有两个银白色的人头徐徐从海里露出了，人头不断上升，接着雕像的面目、身躯、双足也一一展露了出来。
　　君禾震惊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幽篁起身来到她的身边，对着雕像中央缓缓的伸出手去。
　　“开”
　　刹那间，一个淡蓝色的圆环在雕像背后慢慢扩大开，土黄色的泥土堆积成大地，岛屿的轮廓逐渐成型。
　　苍莽云天，林风潮响。
　　君禾突然觉得来了仙境，而身边这位穿着青裳的男子的的确确是仙境里的仙人，为她破开了天界的大门。
　　“幽篁，出了什么大事？”大鹏鸟急急飞来，随即飓风带着海浪扑向孤零零的小船。
　　幽篁挥了挥手，海浪退下，飓风消无。
　　“幽篁，这是你第一次使用北冥之力召唤大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浮墟岛的岸边，一位披着水蓝色长发的绝色美人神色严肃，直直看向幽篁。
　　此时此刻，北冥的所有生灵都汇聚在海岛边上的小船旁边。
　　成千上万种身影在日光下鲜活灵动。
　　君禾蹲在船头，乌溜溜的眼睛直转。
　　突然夕阳投射的一缕光缠绕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被缓缓拉起，升向天空。
　　她一阵惊呼，目光四窜，对上无数双各式各样的眼睛。
　　“吾徒，君禾”
　　幽篁冷冷的声音从浮墟岛上传了出来，如扶桑花上的露珠，不知他何时到了那里，只知道他当着北冥所有的生灵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