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若棠

7、柒

　　一切进展还算顺利，我背着霁风仙官再次偷偷出了洗尘宫，轻而易举地摸到了戒律堂的位置。虽然四周围了厚厚一层结界，还有两拨天兵轮番看守，但神识一闭，隐身符一甩，就连天帝站在我面前我也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一句昏君。这么好用的东西，楚陌澜居然舍得一下给了三张，着实令我有些意外。
　　还未进门，戒律堂内一股子血腥味已经在我鼻子周围弥漫开来。我皱了皱眉，闪身而入，先看到一面光滑的石壁，上头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镌刻着天族的八千族规。而石壁之下一道墨蓝色身影，正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感觉要把心肺一并吐出，然后似乎气力不济，直接侧倒在地，一双眸直直愣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旋出一丝笑意。
　　这怕不是把脑子劈坏了吧。
　　我心一揪，先把怀中抱着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然后掐指念咒，感觉透明的指尖逐渐恢复血色，又怕吓着他，故意往后推了一步。
　　我的身形逐渐显出，他也能感受到周围多了一个人的存在，撑直身子向我投出警惕的目光。
　　我唤了他一声：“肖尘渡，我来了。”
　　他愣神半晌，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不知是已经把我忘了，还是不敢认出我。当他确定这不是梦后，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拭了拭唇角咳出的血迹，干裂的嘴唇翕动：“暮雪……你怎么来了？外面没人发现你吧？你怎么进来的？你……”
　　“我去萍水阁换了隐身符，又找音岚仙子讨了些伤药。”我简单地概括了一下经过。他眸色深沉，听到萍水阁的名字之后更是眉间一皱：“你……你用什么换的？”
　　我叹然：“这些你先别管，以后你若想知道了，我写成话本给你看。我不能在这里多待，快先吃药。”然后我开始捣腾音岚仙子给我的仙丹良药，一个个给他解释：“这是治外伤的，这个……内服培元，这一个……反正你都吃了便是，音岚仙子又不会害你。”
　　他用胳膊把全身支起来，坐靠在玉璧上，轻轻一笑：“那说好了，你要把你的所有故事编成话本给我看。”
　　我拿药的手一僵，随即反应过来，没有接他的话，知识把药塞进了他的手上。他匆匆吃了，然后双眼看天，像是回忆很久之前的往事。想着想着，发白的嘴唇抿了起来，全然没把我刚才所说听进去。
　　我看在他是刚被雷劈过的病人的份上，又耐心地打开了一个药瓶，取出一颗丹药来捧给他，语气尽量放的温和些：“你快吃。”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还沉浸在某段回忆当中，浅笑道：“暮雪，谢谢你。”
　　啊？
　　“你若不说，我这漫长的一生万年想必就如以前一般浑浑噩噩而过。那日你我都酩酊大醉，可事后我却感到醍醐灌顶般清醒。我知道，我要反抗，我要抓住以往从未敢抓住的一切，我这次要牢牢抓住我心爱之人与欣喜之事。暮雪，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人摆布了。”
　　他这话说的，我大概回忆起了正月十五的那次醉酒。只是我酒后抽风，居然牵动天庭大殿下与天帝反目成仇，拒绝继承帝位……那我岂不是要成了千古罪人？
　　反抗天帝，拒绝帝位，最佳的办法就是不封神。他因未能封神而遭受天帝雷霆万钧，遍体鳞伤。而一切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我的一句话……
　　他拍了拍我的手，努力咧开嘴，却笑的十分牵强：“暮雪，你若因为此事而纠结内疚，那就大可不必。话在你，行却在我，我愿听从你的，那是我心之所向，与你无干。以前的岁月，看似风光，但，我实在是累了……”
　　临走前，他又央求我一件事，让我把寒烟带走。
　　我本以为寒烟又是哪个爱慕大殿下的女仙，还为爱闯进了戒律堂。他虚弱地笑了笑，一拍手，从石壁后居然闪出了一头小鹿。
　　我怔怔地望着那头鹿秋水般明亮而平静的双眸，思绪被拉到了很远很远之外。

　　我与这头名为寒烟的鹿，着实有些因缘。
　　那年我还在繁星山学艺，有次因为出手打了山下有名的地头蛇，为了躲避师尊的棍棒，跑到繁星山旁不远的一座荒山上躲躲风头。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毕竟师尊他老人家记性不好，过几天也就忘干净了。
　　荒山偏僻，我每日在上面修行，没有红尘喧嚣所扰，还算逍遥。只是在这山上呆久了，总觉得此处元气古怪，总之与繁星山不同，又悟不出是哪里不对。好奇心愈发作祟，有一天我抛下了刚建好的小茅屋，顺着古怪气息一路跟去，居然摸 到了一个石洞。
　　我很快就在洞里为我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
　　洞里有一只伏在地上睡觉朱厌。
　　我十分晓得这只恶兽的能耐，更深知自己那两把刷子的法术，本想撒丫子就跑，却发现朱厌身边还被困着一头小鹿，应该是朱厌作为午饭的。
　　小鹿是灵兽，通人性，见到我就张大嘴哀嚎起来。这一叫了不得，它身后的朱厌顿时从睡梦中清醒，一双散着幽幽绿光的眸子撇了我一眼，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之后由警惕转为兴奋，好似看到了饭后甜点。它弓起身子，抖了抖浑身炸起的毛，做足饿虎扑食之态。
　　我看不得小鹿受苦，也不肯轻易把自己的命赠与它，掐指画了一张符咒扔到半空，符咒点燃照亮整个山洞。趁朱厌适应光线的那一瞬间，我极速祭出宝剑，意图一剑戳中要害。
　　它终究是千年老兽，很快就反应过来，不觉有些气恼，低吼一声，后腿登地、前腿抬起冲我扑过来。我飞身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骑在朱厌的头上，狠狠把剑刺下去，一边冲那头小鹿喊道：“喂！你先走！”
　　我知朱厌的磅礴元气和威猛气势，但也正是因为它体型巨大，动作笨拙，再加此处地形狭小，还是我占了便宜。朱厌意识到了这点，用力地甩着头，我不及它的力道，身体向石墙飞去。
　　朱厌向我这侧赶来，刚好将洞门堵了出来。我灵机一动，又念了一个分身咒，假身引着巨兽去洞深处，真身趁着它敞开洞口之时趁机窜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后会无期！”
　　我用多年被师尊用棍棒调教出的逃命本领顺利地出了洞，直到我觉得朱厌应该寻不到这里时，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回头一看，那头小鹿居然跟了过来，还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舔了舔我的手心。
　　我方才着急逃命，现在才看出来小鹿的腿出了问题，应该是被朱厌捉住的时候所伤。我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光荣原则，将它带回了我的小茅屋，用法术治疗了伤口，又撕下一片衣角草草包扎了。
　　因为看它伤势，我也便忘了回繁星山的事，一来二去耽搁了半个月。直到我给它拆下衣角后它能活蹦乱跳后，我才不舍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从哪来的就回哪去吧，小心，离它远点。”
　　小鹿眨巴眨巴眼泪汪汪的双眸，直到我起身离去，它还执着地站在后面看着我。
　　回到繁星山后，我就发现师兄师姐都用极其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就从师尊口中得知我因斩获朱厌而升仙的消息。
　　我的讶异程度并不低于我的师兄师姐。如果说在脑袋上刺一剑就算斩获的话，那天上的神仙可能会为抢个地方住而挣得头破血流吧。
　　可这是旨意，不是与我商讨，也没有我辩解的机会。
　　于是我就一脸蒙圈地上了天庭。

　　“半年前我偶然下界，发现在繁星山旁的荒山上有妖兽的气息。本以为是头小兽，进山却发现是一只朱厌。我与它缠斗三天两夜，它被我打得躲进了石洞里，我也重伤地无法动惮，只好在山顶元气充沛之地疗伤，并在洞口施放了一个水镜，以便我查看它的动静。”
　　“后来，寒烟无故失踪，我正要去找，突然发现水镜里跑进去了一个姑娘。我本以为是繁星山派来镇妖的真人，或是附近为民除害的女侠，可我用灵息一探……发现以你的能力，好像打不过那只朱厌。”
　　“我那时重伤未愈，如果此时停止修行会导致体内气息紊乱。正在两难之际，却看你带着寒烟跑了出来，那只本就奄奄一息朱厌也没被打死。”
　　“我再用水镜追踪，才发现是你救了寒烟，还为它治好腿伤。这份情，本君是要还的。待你走后，我的元气也缓和的差不离，于是用剑包裹上你的气息斩杀了朱厌，这份功，也就落在了你头上。”
　　我才得知，原来自己与肖尘渡原来还有这一层前缘。
　　救那头小鹿时，我便觉得它内息不凡，不像是山中小兽，而是哪个仙家无意遗失的灵宠，于是在它伤好之后我没有把它带回繁星山，而是任它回去寻找主人。没想到，它的主人，就是天族的大殿下。
　　那么我的升仙之谜，就算解开了。可是无端之中，却暗自系上了另一层不可解的因缘。
　　在我恍惚之际，听到了外头仙侍的敲门声。他撑着身子，对我点点头让我安心，而后留下了一句唇语。
　　我回洗尘宫后，翻来覆去思索了一天一夜，猛然在那日喝酒的小桌旁破解出了他那句唇语：暮雪，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