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若棠

8、捌

　　一月后，肖尘渡从戒律堂出。幸而有灵丹良药护体，保住了他的内息气元。一切似乎趋于平静。
　　他依旧像往日那样平静，而且我发觉他回来之后精神越发好了，眼中的倦色越来越少，有时还能看到一种异样而兴奋的目光。我还曾问过霁风仙官，天雷是否有解乏之效，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去试试。
　　霁风仙官面色和缓地对我道：“天帝如此良苦用心都被暮雪元君看在眼中，果真是观察入微。只是元君等有机会自己去尝试吧，小仙就不陪着了。”
　　我为自己的霹雷计划整整兴奋了一天一夜，想了又想终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觉气恼自己又被捉弄了一次。忿恨之余，我开始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发奋图强，继续担任写回信的重担。索性在他被罚之后，更多执着的女仙也选择放弃了，那位四千字的星宿女君虽然也被放了出来，但也莫名其妙地不再递写情书，我的日子趋于清闲，让霁风仙官为他当初让我回信的决定后悔莫及。
　　但平静终究是一时的，只要他一日是天庭的继承人，天帝就不可能纵容他如此安然下去。
　　但天帝现在不能理会肖尘渡。召他入宫，就摆明他对此事不再追究。天威难消，他不能自己剥自己面子。所以他在寻找一个机会。
　　每月初一众神仙的朝会，就是最好的机会。

　　九月初一。
　　天庭上的四季不像人间那般分明。虽是九月，也只有一丝丝凉意，蹭在仙袍中轻轻划过，并没有刻进骨髓的寒冷。
　　肖尘渡这次穿的是一袭黑袍，长袍肩膀处向外舒展的羽毛如同盔甲一般，头发高高隆起，依旧帅的惨绝人寰，只是我总咂摸着哪里变了，对，气质变了，不过半月，他身上居然有人情味了。
　　等他走后，我们便各自回了屋。正是百无聊赖之际，我瞥见了枕头下压住的隐身符。
　　楚陌澜给了我三张隐身符，见音岚用一张，给肖尘渡送药用一张，为今这是最后一张了。
　　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法器，如果不好好利用它疯一回，岂不是可惜了？
　　我的脑子及时为我提供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见过他醉酒，见过他笑，见过他像朋友一样与我说话，可我一直好奇他为官为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何不去看看？
　　我掐指，甩出了最后一张隐身符。

　　灵霄宝殿之上，一百三十六位神仙向首座上的天帝行了礼，然后在两边跪坐下来。
　　我虽然隐着身形，但到底是第一次见大场面，多少有些怯意，总觉得有一双幽幽目光在看着自己。直到我弹了肖尘渡一个脑门儿，见他毫无察觉，这心里才踏实下来，大大方方地在他旁边也跪坐下去。
　　先听了十八位花仙子禀报了人间布花情况，再听东南西北四海水君的布雨情况，继续听了星宿主君、音岚爹爹的布星情况，等我睡了三个盹，打了十八个哈欠以后，每月的例向汇报终于到此结束了。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还以为肖尘渡不会说话了，暗自失落了一会。但见他手指一直扣动着，额上还不断冒出涔涔冷汗，显然是有事。
　　天帝看两侧神仙没有要发言的意思，沉吟半晌，刚开口道：“如果众位仙家无事的话……”
　　“父帝。”终于，肖尘渡互相扣动的双手松开，上殿中央，一撩前襟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儿臣有一事，望父帝恩允。”
　　天帝不怒自威的一张脸微微有些变色。显然他以为肖尘渡此时站出来应该是念悔过书的，结果肖尘渡不但不提，还另有所图，让他做父亲的有些怒气。
　　“你有何事？”
　　肖尘渡紧闭了一下微涩的双眼，下定决心般，朗声而答：“儿臣心有所属一人，想娶她为妻。”
　　殿上另外那一百三十五位仙家同时长大了嘴巴，早就听说大殿下这次之所以没能封神，就是因为有一“喜”字未斩。如此看来，传言竟然是真的？
　　不过大殿下虽然追求者众，他自己一向无欲无求，不近女色，身边的女神仙甚少，怎么会……就突然有了爱慕之人，还想娶亲？
　　平日跟肖尘渡交好的几位仙友更是吓白了脸。仙者娶亲，在三十六重天其实并不多见，更重要的是，娶妻之后，这一情字恐怕今生难断。既不断情，如何封神？
　　天帝气得浑身发颤起来，满腔的怒火待要要发作，却让肖尘渡抢先一步、声音坚定而无可动摇：“儿臣心悦星宿女君音岚仙子，望父帝成全！”
　　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待我再次回想这件事时，却已然忘了自己是如何跑出灵霄宝殿了。
　　我看着偌大的天庭，突然有些恍惚。我想回家，却不知家在哪里，升仙这一个月来，时日虽短，但我一直是把洗尘宫当作家的。可那一刻，我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让我头晕目眩的地方。
　　我没有同任何人讲，毅然决然地下了凡。到了人间怕师姐师尊笑话，所以也没有回繁星山，只是在周围的小镇上神情恍惚、漫无目的地走着。
　　突然，有一个人闯进了我的视线里，还跟我打了招呼：“哟，这不是暮雪姑娘，好久未见啊。您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怎么没见过您过来听戏呢？”
　　我定了定神，认出了来人。他是戏苑的伙计，因我常去他家的戏苑，故而认得我。我抬起头，看着街上熟悉的景象，听里面隐约传出咿咿呀呀地响声，天大地大，却没我一个归属。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突然心中一酸。
　　“进去吧。”我勉强冲他笑了笑，解下荷包掏出铜钱递给他：“给我找一个最偏僻的位置。”
　　“得嘞您。”伙计满心欢喜地捧过铜钱，引我去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因为没到晚上，戏苑人还不多，周围也算清净。
　　我怔怔地看着往日最爱的那出《女状元》，脑中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喜欢音岚，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音岚，怎么喜欢上的音岚，大概都是些往事了，也与我无关。但他既然如此爱慕，也知道音岚对他的心意，那为何一直没有表达，甚至连他给她的情书都不多看一眼，连霁风仙官都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封神，因为天帝。肖尘渡怕天帝，至少在今年中秋佳节之前的岁月里，他都是怕的。因为怕，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份心意藏了起来，从不掀开给任何人知晓。
　　但就在中秋那天，我醉里那句豪迈却幼稚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让他冲破了千百年来天帝给予他的那层束缚。那盏黯淡的长明灯，也证实了他内心的想法。所以他决定不再忍耐，他决定为自己而活，他决定，去寻他最心爱的那一个人。
　　他没有向天帝示弱，而是以坚决不认错的态度接受了三道天雷。为了音岚，他都忍下了。
　　在行刑之时，他确实往我的方向看了。他看的，就是站在我前面不远处的音岚仙子。
　　在戒律堂禁闭时，他对我格外温柔，便是因为，那是音岚送给他的药。
　　他公然在灵霄宝殿上提亲，就是当着星宿主君的面，让天帝无法拒绝。即使后面天帝再给他怎样的惩罚，但大局已定，一切安然。
　　她是星宿女君，法术高强，身份尊贵。她性子温和，体贴入微，善解人心。她是三十六重天出名的才女，上能舞剑布阵，下能调香吹箫。
　　我呢，我是刚刚升入天庭的小仙，是个闯霁风仙官布置的结界都能废半条修为的无名小卒。我性格孤僻，难得待人热情。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如果真有哪天，我真的有机会能和音岚一决高下，我怕是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想了半天，我竟然想不出自己一丝好。心中酸涩一些，也坦然了一些，既然肖尘渡没有任何理由选择自己，那这个结局，就是顺理成章，就是理所当然。
　　我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胳膊下，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哭，只是眼睛酸涩，觉得有些疲倦了。
　　突然，我感受到了一只大手在我头上拍了拍。与师尊在上课时叫醒我的拍头不一样，他的动作就像那片竹叶飘到桌子上那般，很轻很柔。
　　“暮雪，似他那等无比尊荣的上仙，不是你我就能进入眼中的。你应该更强大一些，至少，要让他看到你，看清楚你。”
　　我抬头，看到了楚陌澜。
　　“风鸣山的清渊上神收徒，你愿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