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若棠

6、陆

　　其实闯宫闯结界这种事，说简单也很简单，灵力低微没有关系，只消一张隐身符。
　　不过只有上神的级别才有可能拈出隐身符，而修行既然都到了上神，大抵也就不愿用符咒这种小伎俩了。所以隐身符咒很少出世被人用到。
　　但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会有。
　　风族圣地，有一萍水阁，是个做交易的去处，范围囊括天下万物。
　　我虽然上天庭不久，却也没少听说萍水阁，据说那里的顾客不管提出如何刁钻的需求，无论是人头交易，绝世秘籍，还是萝卜大葱，阁主几乎都能满足。不过既然交易的物事千奇百怪，那付出的筹码也就五花八门，用半条命做交换也是有的。
　　我寻思，去交换一张隐身符，也不过分吧。
　　只是我一清二白，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事。我能拿出来的，人家萍水阁主也不大愿意要。
　　所以我要先找人打听一下，萍水阁主喜欢什么，用什么能换我的隐身符，再做打算。
　　我虽然性格孤僻，又刚升仙不久，在天庭除了晓得给肖尘渡写情书的几十个女神仙之外，便只有寥寥数人了。恰好，这寥寥几人中就有一个风族的。
　　他叫楚陌澜，若认真论起辈分来是我的小师弟。但他天赋异禀，入门两个月修为就超过了我，所以我也没好意思让他正经叫我一声师姐。他很傲，我很孤，所以一来二去混的还挺熟，算半个朋友。
　　当然，在我设置的悬崖旁的大坑里，也有他曾经咬牙切齿把拳头打进土墙里的印记。等我迟钝地发现坑里面掉进去人、查看一番后，才发现楚陌澜曾经到此一游过。
　　从那之后，我一连好几天都没见过他。再与师姐打听，才知道他走了。
　　回风族了。
　　我至今也不清楚他一代神仙为什么下凡学艺，也一直未有机会问他。我升仙之后就一直在洗尘宫办事，也没来得及理会他。
　　不过我现在仔细想想，现在自己在偌大天庭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了。
　　我找霁风仙官借了一片祥云，施施然而去。

　　只身落地风城之后，我才感到头痛起来。几位师尊和师姐都对楚陌澜的身世避而不谈，他也不愿说，我也就不问，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也只知道他是风族之人，其他的具体身份一无所知，导致现在我寻人都没个去处。
　　不过我猜想，像他这样在繁星山随意进出的人，想必身份不会太普通。这样料定，我拐进了一家茶馆。
　　这种地方，通常最好打探消息。
　　人很多，我还特意找了一堆穿衣阔绰的神仙公子中间坐了下来，咳了一声，虽然我很不爱和陌生人说话，但这种关头迫不得已，还是像旁边之人开口道：“这位仙上，小仙初来风城寻亲戚，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楚的世家？”
　　那人脸色微变：“姑娘找谁？”
　　“楚陌澜。”我接过店家送来的茶，接话道。
　　那人脸色微变中又大变，很明显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摆了摆手中的折扇：“我不知道，姑娘还是问其他人吧。”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余光瞥见右侧的公子哥不知道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
　　茶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除了打探消息方便之外，也是暗探聚集的最好去处。
　　果不其然，半盅茶的功夫之后，一个负剑仙上坐到了我对面，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仙。
　　好大的气派。
　　为首之人压低声音，活像暗探接头的模样：“姑娘找何人？”
　　我心想那小子身份果然不简单，随便在茶馆一喊就能连着他们家这么多人，就只好耐着性子、一句一顿地跟他重复了一遍：“楚陌澜。”
　　“姑娘找他为何？”
　　我清了清嗓子：“我来风城办事，觉得好久没见过那小子了，不知道他修为有没有精进，读书有没有偷懒，就来了。”
　　负剑小仙被这些话听的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合上他马上就能掉下来的下巴：“那姑娘可有什么物件，证明你们相识？”
　　这让我犯难起来，这小子也不是大方到随手就送人物件的人。我仰头想了许久，突然眼睛一亮。
　　虽然他没有送过我什么，但我捡过啊。
　　说来可巧，自从他掉进我的大坑后三日，我才隐隐反应过来悬崖边的陷阱可能被人动过了，待我下去查看，却已经没了人，徒剩下一个玉佩。
　　我拣起来捧在手心中，认出了这是那小子常戴的那枚云纹玉佩。本想还他，然后就听说他失踪了，后来又说他回了风族，此事就这么作罢了。
　　我此刻又想起了它，左手一翻，还真随身带着了，于是递过去给对面的人看。他先细细看了纹样，又举起来借着阳光看玉的材质，确认无误后站起身来，猛然向我跪了下来，后面几个人也随着他跪倒，阵势颇为浩大：“小仙刚才失礼了，请姑娘随我来。”
　　茶馆的诸位神仙或多或少地朝我的方向投来目光，盯着我大不舒服，就赶紧把跪着的人一把拽了起来：“带路带路。”

　　一路上我本想问问他关于楚陌澜的消息，但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也就懒得多嘴。几乎在城里绕了大半圈后，带路那人终于在一处院落中停了下来，恭谨地冲我行礼：“此处就是了。”
　　我点点头，往里望了望，感觉这应该是个后院，前面有一个灰黑色的小楼，应该是他家的某处产业。那人将我带到一处凉亭后，就自行离开了。
　　凉亭之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见脸，但看身形大概就是楚陌澜。他大概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转身，孤傲的神色一刻即隐，心中欣喜却没有大笑，只是嘴角微微挑起，遂即又切换了一个惊诧而有些挑衅的神色：“你升仙了？”
　　“一场意外。”我旋即注意到了他语气中的嘲讽，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升仙了？”
　　“我可未这么说。”楚陌澜仍旧摆着他高高在上的骄傲架子，我却能看出他眉眼中的笑意。或许是嘲讽我吧，我也懒得管了。
　　我先把握了一路的玉佩递给他，顺嘴再说道说道他：“你家是不是太有钱了，自己落了东西都不知道。我没法上天给你，你也不想着下地来取。”
　　他没有向往日一样回嘴，也没有接过玉佩，而是淡淡说道：“你还是留着吧。将来有难了还能求我帮帮你。”
　　“合适吗？”我把玩着这枚玉佩。虽然我没什么见识，却也能看出来这一块肯定价值不菲，再说我今天是来求他办事的，再收他东西显得不好，脸上有些为难：“我刚才看你几个下属看到这枚玉佩都挺恭敬的，想来是个要紧物事……”
　　“我让你拿你就拿着嘛。”楚陌澜蹙眉。
　　我知道他说一不二的小爷脾性，就没再多说，重新将它收入怀中，咳了一声：“谢了啊。”
　　他没有说什么，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下文。
　　“我今日找你来，确实有事。我要去萍水阁，需要你带路。”我先严谨地把打听改成了带路，看看他什么反应再说。
　　“那个做交易的地方？”他面色平静：“你要什么？”
　　“隐身符。”我又试探了一句：“不知你认不认识萍水阁主？”
　　“认识。”他拣起亭中小桌上的一块糕塞进嘴里，说话有些囫囵不清：“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要隐身符做什么？”
　　“救人。”
　　“谁？”
　　“肖尘渡。”
　　他嘴里的糕奇迹般的漏出了半块。
　　“就你？”楚陌澜浑身上下打量着我：“要去救天族的什么大殿下？”
　　我现在没功夫跟他讲尊重前辈的大道理，叹了口气道：“他下了三道天雷，又被关了禁闭。”
　　“那不是死不了吗？”
　　“确实死不了。但他被幽禁起来，也没人给他疗伤。我虽然不能偷偷救他出来，但起码能送点伤药进去，能让他少吃点苦头。”我幽幽叹道。
　　他负着手，靠近我的脸，仔细观察我脸上的神色，最后得出了结论：“你担心他？”
　　“担心个屁。”我呛了他一句：“只是我现在正在洗尘宫当值，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的闲差可就没有了。”说是闲差，想来确实也没什么正经事物要做，但每天回情书这种行当，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了的。
　　“那你直接去萍水阁不就好了，找我做甚？”他眉头微蹙，感觉有些不大高兴。
　　我却管不得他高不高兴，直言道：“萍水阁是要拿东西做交易的。我刚上天庭，一穷二白的，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事去换隐身符。”
　　他抬着下巴眼望天，像是喃喃自语：“听说萍水阁可以拿仙寿换东西，你不是很充足嘛。”
　　“是吗？”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顿时豁然开朗：“那我就没事了，改日再来啊。”
　　我刚背过身欲走，他好像火气更大了，冲我喊道：“喂！五百年仙寿，你也去换？”
　　我深刻了解自己的修为，顶多也就活个一千年，无端夺走五百年，相当于一半的寿命。我背对着他，思索了片刻，还是道：“我走了。”
　　我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凉意，那小子居然从我头顶越起，挡住了我的去路，那无名的怒火却是越烧越旺：“一千年呢？”
　　一千年？那我现在岂不是就要死在这里？那可不行，起码要进去给他送了药才可以。见我沉吟半晌，楚陌澜的沉沉怒色稍微有好转了些，语气骄傲而神气：“不敢换了？”
　　“只要我拿得出手的，都可以。”我平静地抬头直视他的双眼，淡淡道。
　　其实我自己也从未想过，我可以为了一个人豁出性命而这般平淡和顺理成章。
　　他突然不说话了，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一般，而眼帘低垂，看着竟然有点……委屈。
　　我有些无可适从地看着他。等他手握拳头的关节已经发白发青后，他才恍然抬起头，黯然道：“好吧，我答应你。”
　　下一刻，他打了一个响指，手中瞬间拈出一沓符咒，递给我。我飞速地扫了一眼，确实是隐身符，竟然足足有三张。
　　“这么多隐身符，你从哪弄来的？”我大喜过望，声音不觉提高了八度，甚至还有一字破了音。若是以前，他难得碰到这样一个嘲讽我的好机会，一定要牢牢把握。但他今天没有，似乎没什么兴趣，没什么心情。
　　楚陌澜指着一处，问我：“你可知那是何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一次和那栋灰白小楼打了照面。我茫然地摇摇头，等待着他的答案。
　　“萍水阁。”
　　现在轮到我惊掉下巴、浑身打量他了：“你就是萍水阁主？”
　　“嗯。”以他这么骄傲的性子，说出这么骄傲的身份以后，居然没有扬起他无比神奇的下巴。他今天真的很奇怪。
　　“那我把五百年仙寿给你？”
　　“去去去，我才不想要你那点寿命。”楚陌澜转过身，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你不是要救人吗？快去吧，省的他死了你找我来哭。”
　　楚陌澜这话说的怪异。我俩相处时间虽然挺长，但他从来没见我哭过，怎么就认定我这次会哭？
　　但转念一想，萍水阁主嘛，自然是无所不通的。于是冲他作了一揖：“这次欠你一个大人情，现在没机会，等他无事了，一定来还。”
　　他目送我驾着小仙云蹭蹭而去，徒留下一句莫名其妙之辞：“为了他，值得吗？”
　　我自然是没想过值不值得的，只是想做，便这般做了。

　　我回到天庭，没有着急找戒律堂的位置，而是去了一趟离洗尘宫不远的音岚仙子府上。
　　她的府邸并不比戒律堂的守卫松快些。我打听了一下，正是因为肖尘渡出了事，他爹星宿主君怕她为情乱来，就干脆也给她关了个禁闭。
　　当我用隐身符溜进去时，正看到她坐在床边，对着一株金桂静静发呆，双眼充血，神情呆滞。
　　虽然我平日有些厌恶这个让我写四千字回信的女君，但今天看她这副被情折磨的可怜样，不免也叹息一声，显了原身。
　　她把目光从金桂中移开，看到我后并没有尖叫，而是快速地反应过来：“朝暮雪？”
　　我与她并未见过几面，她能真亏啊反应出我的名字，多半是拜大殿下所赐。
　　我来不及跟她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女君殿下，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讨些伤药。”
　　“伤药？给谁？”
　　“肖尘渡。我偷了几张隐身符，能悄悄溜进戒律堂。”
　　她浑身颤了一下，微咬下唇，看我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但再怎么说，就肖尘渡的事来看，我们也是一条战线的，没理由不给我。半晌她反应过来后，亲自去炼丹房里挑了些伤药补药，从外装盒子就能看出来是上等良药，一粒千金。可她却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往我怀里塞，眼看我要拎不住了，她才木然停下，红着眼嘱托我：“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