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若棠

5、伍

　　霁风仙官与我说，天帝仙龄已高，非常着意尘渡君这个唯一继承人。这次封神不成其实是小，但天帝一定因此怀疑肖尘渡缺乏能力担当重任，他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
　　我一开始还不以为然，想着肖尘渡虽然不是天帝亲生的，但也做了几千年的人子，这种起码情分还是有的吧。
　　可那天他请安的时间格外冗长，至晚方归，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的。
　　天帝下头的仙官与洗尘宫通了风，说天帝一直没见大殿下，只让他去偏殿跪着。就这样跪了一天。
　　天帝愤怒之余，为了不碍自己的面子，还是极力封锁消息。但绕是如此，肖尘渡毕竟是活的，总要到处走动，一来二去还是传开了。众仙在委婉叹息、义愤填膺、不知所以的表现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了最根本的问题——大殿下为什么没能封神？
　　论修为，论能力，论心性，肖尘渡没有哪关是过不了的。
　　所以一日后，三清殿那边透出风来，据说是天帝亲自登上三十三重天，恭谨地询问了大殿下为什么未能封神的原因。三个老头子给出的原因极简单——长明灯灭。
　　人有情，斩断七情者方入□□，封神。
　　七情的考验及其简单，只消用一盏法器长明灯照在人的头顶，不灭者通过，灯灭者就是未斩七情，还需修炼。
　　天帝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但为了自己的千古基业，还是厚着脸皮继续问道：“那，他未斩的是七情中的哪一情？”
　　灵宝天尊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首。”
　　七情之首，为喜。
　　天帝还是十分重礼地、恭敬地退出了三清殿，只是神色凝重地像要下一场暴雨的乌云，还一挥手劈了那棵自己平日最爱的桂花树。
　　接下来，是满座哗然，是雷霆之怒。
　　天帝的旨意马上下达到了洗尘宫——肖尘渡，封神未成，修行倦怠。罚天雷三道，入戒律堂禁闭一月，未经允许不准擅出。
　　肖尘渡仍旧一脸平静，甚至还冲我浅浅地笑了笑，吩咐道：“不要来，不要看。”
　　霁风仙官脸色惨白地看着大殿下离去，却也没忘记他临走前的嘱托，让我回自己庭院，并随手设了一道结界。
　　我有些恍惚地站在自己小小的后院内，痴痴地看着瓷蓝色的天光，脑子一片混乱，睁眼闭眼都是他那道不沾红尘的冰蓝背影，还有那句“不要来，不要看”。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暗灰色占据并主宰了整个三十六重天，挤压出团团灰云，染上一层萧然而压抑的意味。我明白，这是雷神领了天帝的命令，去为肖尘渡掌刑了。
　　三道天雷，不是开玩笑的。若是修为低如我的小仙，一道就能劈的魂飞魄散。天雷虽然不能损害修为，但仙身受得痛苦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浑身一抖。突然如发疯一般，用身体猛地撞到了结界之上，却被仙力反弹回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这一摔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想到自己怎么也算有一点微薄的法力傍身，又着了魔一般用全身的灵气一涌而出，结界应声而碎，我像疯子一样跑了出去。
　　我并不知道掌刑的雷台在哪里，只是按照天上雷电的方位大致朝北侧而行。可是我法力甚微，周遭没有祥云灵兽，只能靠两条腿向遥不可及的天边跑着。
　　豆大的雨点从天上砸来，顺着发丝滑到脸颊，最后又在下巴回合，集成更大的水珠轰然坠地。
　　思绪混乱之时，我竟都忘了用仙气护身，更无视了一旁神仙诧异的面容。有些脸我已然熟悉，都是经常出入洗尘宫的，此刻就在堂而皇之地避之千里。我心中一阵嘲意，但很快就将他们掠去了。
　　雨势越发急了，砸进云朵的坑洼形成的水坑中，叮咚作响。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了，随意在风雨中凌乱。我自嘲地想着，幸而自己没有进洗尘宫多长时间，不然这种丑态被人认出了，还要给他丢脸。
　　我一边跑着，想到他，我心里稍稍暖了一些。还想再回忆回忆有什么往事，突然一声巨响截断了我的思绪。
　　“轰隆！”
　　我一直猛烈奔跑追赶的正北方向，一道天雷从第三十六重天惶然集起，裹挟着万千风雨，向一根巨柱劈落下去。
　　我猛然刹住，僵僵地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巨柱下的人。
　　想到他，我心头一颤，感觉一阵如针刺的痛楚从内向外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五指指尖。一闭眼，眸中早就盛满的泪水混着雨水滴落，打湿衣襟。
　　我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跑。
　　我奋力地跑着，双腿都没了知觉，直到第二道天雷劈落，我都不再敢停下。
　　我怕一旦停下，就真的错过了。
　　终于，那道遥不可及的巨柱终于离我越来越近，柱下人的身影也从一个小点放大成了人形。稀稀落落有几个神仙看着，却都不敢离的太近，似乎怕雷电沾及自己一分。这样看来，离柱子最近的当属一个女子，一袭深蓝盛装，在雨中茫然地站着，背对着我不知神色。
　　我没见过她，却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应该就是音岚仙子，每次都让我写四千字回信的星宿女君。
　　我只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刻，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好奇这位号称三十六重天第一才女长什么样。我的余光已经近乎瞥见了巨柱上的人，但说实话，我不敢看。
　　当指甲陷入肉中很长时间之后，我终于有了痛觉，猛然将头偏转，直视着那根柱子。
　　我看见了肖尘渡，他冰蓝色的长袍虽然沾满了血迹，却还是那样纤尘不染。他的脸落满黑烟，嘴角溢出发黑的血迹，双眼半闭半睁着，突然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努力将眼皮抬起，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发出声响，第三道天雷轰然而至。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彻底闭了起来，无数道电光穿入他的体内，将他浑身都包裹在惨烈的白光之中。光线太强，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觉得突然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在雨中小声抽噎起来。
　　我从小独立惯了，很少哭泣，更不可能在外人前哭。但今日我想着，雨中狂跑已经够失态了，干脆就丢脸到底吧。
　　我决心要去救他。
　　念头一出，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荒谬。他是谁？天帝的继承人，万人敬仰、卑躬屈膝的大殿下，而我，不过是他宫中的小小仙官罢了。而今他出了事，自己却痴心妄想地想救他。
　　我知这是玩笑。但我当初踏上洗尘宫之时已然是个玩笑，何尝不能再玩笑一回？
　　雨逐渐停了，泪痕在脸上，经秋风洗刷，也淡淡销声匿迹隐了下去。脸上干净了，头脑也清醒许多，想了许多事。
　　我灵力低微，连破霁风仙官的结界都如此困难，更不要说突破天帝亲自设下的层层阻碍了。既然不能进去，跟过去也是白搭。如果非要进去，就需要一样东西。
　　于是我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