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若棠

3、叁

　　八月是热闹的一月。而热闹的伊始在八月初八，高潮则于八月十五。
　　在这一天，三十六重天的神仙会齐聚广寒宫赏桂、听戏。我料想这会是个极喧闹极热闹的场景，就知趣地提出自己守在洗尘宫，让其他几个对轮流守夜迫害已久仙官各自逍遥去了。
　　本着无比敬业的原则，我先去厨房窃了两壶桂花酒，一只酒碗，又顺手捎了一盘桂花糕，搁在一个小托盘里，端到后园的一处八仙桌上。
　　在空无一人的宫中开小灶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周围很静，苍茫而空旷。广寒宫中飘来的仙乐若隐若现，不至于静谧到恐怖的地步。
　　我第一次在天上望月，感觉离自己近了许多。尤其是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毫无顾忌地贴在夜幕之中，恣意地散着幽幽银光，碎了一地，激起三分凉意。
　　只是今晚并无星辰作伴。今晚的月亮很孤单。
　　“你孤，我也孤，正正好好。”我对着月色拔开酒塞，桂花特有的馥郁而沁人的香气从酒壶中窜天而上，扑了我一脸。我满意地长吸一口气，自顾自斟了一碗，一种甜腻的香味从舌尖漫开，入喉微辣，流入腹中一股暖意，一时击退了月与秋风的微凉。
　　不知是我低估了这桂花酒的酒意，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准，一壶见底后已经有点飘飘欲仙，周遭的景象一片一片重叠在一起，虚幻成一团。
　　我茫然地眨眨眼，眼神随意扫进了不远处的一方幽篁林中。此刻无风，林内翠竹却摇曳着，叶片相互碰撞，发出沙沙声响。
　　我正不明所以，却看到林内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黛色虚影，手持青剑，剑身裹着一层莹莹蓝光。那人突然身形急跃，顺势祭出长剑，脚下踏起一片祥云。颀长的身形在幽篁林中随意穿梭，剑光乱闪，剑势大开大合，却一点也遮掩不住脱俗气质，在森凉月色的映衬下更显得一尘不染，用剑挑下上下沉浮中的点点尘烟。随便定格一隅，都是能画在折扇上的水墨画。
　　我就这般看着，仿佛也跟着掸落下一身红尘嚣嚣，不禁有些怔了。
　　电光火石之间，长剑青芒乍起，精准地削下一片竹叶。剑势极快，那片小小竹叶竟没有顺势落下，而是自竹林飞出，飘飘然正好落在了我的那盘桂花糕上。
　　他收了剑，身形从竹林中闪出，满身星月静静栖着，蓦地在身上亮了起来，身后的那轮圆月都当了陪衬。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认出了他。
　　有月乱了碎光，有人乱了目光。
　　带着几分微醺醉意，我张了张嘴，连名带姓地喊道：“肖尘渡！过来。”
　　他一开始没动，似乎被我主人一般的热情接待怔住了，好一会才冲我坐的八仙桌的方向走过来。
　　我指了指对面的圆凳，示意他坐下。他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对凳子的卫生不太满意，掐了个诀掸走尘灰之后，才欣然坐下。
　　“朝暮雪。”他看着我，同我刚才一样叫了大名：“你怎么没去广寒宫？”
　　“人多，嫌吵。”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肖尘渡定神地看着我，一直都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了淡淡笑意：“你不嫌我吵吧？”
　　我偏头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作为神仙还是应该大度些：“你长得那么好看，我就不嫌了。”而后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回问他：“那你呢？怎么也没去？”
　　他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耷了下来，却还是遮掩不住发红的眼尾和眼中深深的倦意：“父帝交代的剑术没有习完。”
　　我哑然。这是我六岁之前才有的觉悟。
　　不过也是，看管他的人可不是繁星山几个懒洋洋的师尊，那可是天地至尊的天帝陛下。
　　我想着，思绪不禁飘进了小时候，因为喜欢一个人去悬崖边玩，又怕被人叨扰，就在悬崖周遭挖了一排陷阱，结果一个师尊老头一个眼花掉了进去。我一想到当时他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就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他扬起头，眼里噙着淡淡哀伤，问我：“你是不是笑我，觉得我很窝囊？”
　　嘲笑倒谈不上，我只是我带着几分怜悯地看了看他，想安慰两句，又发现自己没有与之比拟的经历。不过据说借酒消愁，我无法感同身受，只好举起酒壶想为他斟上一杯，结果发现自己只拿了一只酒碗，不由僵了一僵。
　　他嘴角挑出浅浅笑意，然后随手一拈用冰凝结成一副酒具来，把酒觥递与我。
　　“你倒是讲究。”我为他斟满，拍了拍他的肩，大有好兄弟不醉不归之势：“来，走一个。”
　　肖尘渡一仰脖子，将桂花酒一饮而尽，眼睛微眯起来，赞扬道：“果然好酒。”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窃过来的正是洗尘宫的酒。不过见肖尘渡并不在意，我也就当没有这事。于是我开启了第一个话题：“殿下可是今晚就要封神了？”
　　肖尘渡看着那轮明月，神情有些惘然：“还未定数。今夜入梦时会进入幻境，自有三清前辈持长明灯考察决断。”
　　我上下打量着他：“你还有什么可考察决断的。你若做不了上神啊，也是那三个老头眼睛花了。”我没管他看我微诧的神色，继续道：“你喜欢吗？”
　　他的语速突然快了些：“喜欢什么？”
　　我寻思他一定没听我好好说话。我虽没说主语，但很明显是问他喜不喜欢封神的感觉啊，要不还能问他喜欢我不成？
　　我耐着性子又给他解释一遍，他方才明白过来，语速又慢了下去：“我是天帝义子，不封神就无法接任天帝之位，况且这封神一甲子才有一次，所以……”
　　“等等等等。”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茬：“咱们今天抛下所有规矩地位，你不是什么天帝义子，不是什么大殿下，你只是肖尘渡，你想封神吗？”
　　他的霭霭目光定在了那套幻化出来的酒盏上，似乎认真思考了许久，突然扬起头，目光死死灼烧着我：“不想。”
　　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现在也有几分醉了，眼尾更泛起一晕绯色，有几分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暮雪，可我没得选。”
　　我现在只觉得天昏地暗，耳中进进出出的话也不再经过大脑，自然不会在意称谓的变化，只觉得胸中激荡，血液逆流，站起身来脚踩圆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作出了以前师尊的说教模样：“肖尘渡，你若不想被当成鱼肉任人宰割的话，就一定要站起身来反抗啊，要表达你自己的心意啊。天帝越是严苛，你越应该挣脱他的束缚。咱们做神仙的，修的不就是个逍遥快活嘛，你这漫漫神生还有千年万年，你忍一时，能忍一世吗？你既忍不了一世，为何不现在反抗？”
　　“肖尘渡，你说你生的这么好看，这么多姑娘家喜欢你，你就没有一个动心的？反正……我不信，你得去追啊！你这一直被天帝压着有什么意思……”
　　说罢，我感觉有点口渴，一把抓过来酒吃了，对着月亮发起酒疯来：“你知道有一句诗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双臂敞开，从圆凳上栽了下来，躺在了松软的云层之上，感觉今日无比的快活。
　　我猜他一开始定只是顺着话茬逗我玩玩，结果最后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极其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对我道：“你说的对，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