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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畴华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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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没有声音,可司喻之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遍地哀嚎。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夙夜紧闭着嘴,脸色难看,须臾想起什么,眼睛快速朝四周看了一圈,最后回到司喻之的脸上,有些艰难道:“鬼魔,他……”
夙夜说到这便停住,因为他看到司喻之的脸色“刷”地变了,便马上回头去看,皱起眉头。
那石碑竟是又渗出血来。
虽然二人谁都没有靠近,嗅觉早已被破旧木屋带出的血腥味麻痹,再闻不出多余味道,但都敏锐地觉得这突然冒出的猩红色液体肯定是血。
青灰色石碑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却不流动,在二人面前慢慢形成一些笔画,先是一横,再是一竖,再来一横……
等第一个字完全出来,司喻之才知道这是什么,头皮发麻:“它在写字。”
且第一个字就是“尸”!
血还在渗出,一笔,一划,一笔,一划——“骸”。
时间仿佛静止了,二人被迷住般目不转晴看着那些血,不知道下一个字是什么。
血形成的笔画并不流畅,断断续续,时浓时淡,粗细不一。
这就好像有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或许不是人,他不得好死,正满身怨气地跪在石碑前,用抖着的手指沾血写字。
这幅情境这空旷寂寥,过分嫩绿的草原上,显得尤为可怕。
司喻之定定盯着石碑,声音很小,好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夙夜真君,你先过来。”转而语调一扬,惊道:“夙夜真君?!”
夙夜竟是在听到他的话后径直大步朝着那石碑迈去,然后跪下,双手紧紧捏住石碑。
司喻之暗道:“遭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即跑过去:“夙夜真君!醒醒!!”
他单手握住夙夜的肩,想把夙夜拉走,可他拖不动夙夜!
夙夜双眼失神,两手死死抓着石碑,睁着眼看那些字一个一个冒出来。
“死。”
夙夜的脸又慢慢朝石碑凑近了几寸,每只手指第二指节曲起。
“这里这么诡异,打碎石碑肯定不妥,可若是我强行把夙夜和石碑拉开,万一弄断他的手怎么办?”司喻之这样想着,转而喊到,“云展!”
白色拂尘应声从远处飞来,几缕白色细线分出,温柔地挤进夙夜手与石碑的交接处,丝丝缕缕缠上夙夜的手指。
司喻之沉声道:“拉开,不要伤人。”
云展白须可硬可软,刚时坚如磐石,且细丝根根锋利,柔时若林间雾气,浓郁却轻盈,看得见摸不着。
白须裹住夙夜的手后发出淡淡蓝光,开始把手与石碑分开。自然没有勒出血,此刻就像是雾气在抬着夙夜的手,把手往石碑外上推。
可才拉开一段距离,夙夜又猛地一颤,再次用力抓紧了石碑。
就这么一小段时间,那石碑又写了个“骸”字!
这次字出现的很快,似乎是预感到不妙。而夙夜在“骸”字成型的下一秒,就把脸贴到了石碑上。
到底是什么,竟能操控上清净的北苑武神,让夙夜毫无抵抗之力?
司喻之不再犹豫,五指按在石碑上,重重往下一压。
从他手掌处开始,石碑瞬间出现无数条细小的裂痕,犹如草木杂乱的根系野蛮生长,瞬间布满石碑。
细碎石沫簌簌掉下,眼看着石碑就要碎裂,几声凄凉悲惨的嚎叫却毫无征兆地响起。
司喻之抬头巡视:“?”
周围还是绿色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天也是纯净的蓝,飘着几大片云。
没什么异常,除了这幅景象假得要死。
什么都不对劲,他不由的分心去想:“阿辰去了哪里?”
“不对!”司喻之心里一惊,再次猛地抬头。
空中有一巨大透明遮罩正在快速扩大往下蔓延,因为背景是蓝到无瑕疵的天,很难被发现!
司喻之心里暗道不妙:“大意了!”
这是一个足以罩住整个冥渊的巨大结界!!
蓝色灵光从他掌中飞出,可是晚了!
惨叫声再次响起,不同于刚才,这次的叫声越来越大,拖着的调子越来越长,彷如万千厉鬼齐哭,久久不停!
带着怨气的哭叫声蛮横地撞进司喻之的耳朵,像有人拿着一根细长的短棍从他耳朵戳进去,直搅他的脑髓!
司喻之疼得抱住头,跪了下去。
司喻之调动体内的法力去对抗哭嚎带来的冲击,费力睁开眼睛,发现夙夜总算放开了那石碑,抱着头倒在远处。
“夙夜真君,你还好吗!”司喻之被哭声刺得额头突突直跳,起身吼道,“畴华的结界还在,我们先离开这里!”
可夙夜纹丝不动,不知道听到没有。
司喻之艰难地松开捂耳朵的手,移到腰间拍了拍朝暮:“去!”
仙剑脱鞘而出,带着淡蓝色灵光直冲畴华结界,却在半路猛地刹住,失去力气般坠落在地。
“司南。”
沉稳的声音穿破嘈杂纷乱的鬼哭,稳稳落在司喻之的心上,使之猛地下坠。
像是耳里被灌入了水,脑中除了“嗡嗡”声什么都听不到。这声音太过于熟悉了。
司喻之缓缓侧头,微微张口,眼中再无其他。
一华服男子站在他旁边,被柔和灵光包裹。
干净纯净,不容侵犯。
司喻之指尖颤了颤,腿脚一软,就想跪下。
可他还是忍住了。
文华帝君站在他面前,干净的手拍上他的右肩,略有老态的脸上尽是平和:“出身不代表什么,有人怀疑,你就证明给他们看。”
“为什么没压住阴寒之血?”
司喻之再看向左边,说不出话。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搭在他的左肩。
文华帝君华服上都是血,身上插着司喻之的朝暮剑,冷冰冰看着他:“你怎么答应我的?”
“帝君……”
司喻之无力地松开双手,耳朵“嗡嗡”乱响,大脑一片空白。
右边的文华帝君慈爱道:“我相信你。”
左边的文华帝君冷道:“我早该杀了你的!”
右边的笑道:“向我证明你自己,你可以的,司南。”
左边的恨道:“祸害,我留了个祸害屠杀上清!”
……
一边一句,一冷一热。
“这是假的,”司喻之站在原地,心里默念道,“假的。”
两个尚华帝君还在说话,可司喻之渐渐只听得到左边的声音了。
“信你,是我最大的过错。”
“你太让我失望了,司南。”
“魔族后人,救不了!”
司喻之皱眉听着这些话,想起一些事。他不是没想过离开上清净,回到过去,没人比他更想离开这里。
南池之战发生时,他一千四百岁,听到魔界攻上上清净的消息,便急匆匆地从他师父的仙山赶了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
司清婉长发凌乱,一身狼狈。两人许久未见,可司清婉脸上并无喜意,平日淡漠之人,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几丝惊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带上了怒意。
“母亲,到底怎么回事,阿姐去哪里了?母亲?!”
司清婉一字不说,抓起他的手就开始跑,最后把他关在房里。
当然没用,他还是被抓了起来,作为叛徒之子关在天牢里。
司喻之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故虽年纪小,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在上清净一直小心翼翼,本本分分,低眉顺眼的,就怕一个不小心惹谁不高兴了,要把他赶出去。
所以那次在天牢里,是他第一次那么放肆地闹。
“我要见我母亲!”
伴随着沙哑吼声的,是链条的“哗哗”作响。可是自从他被关进来就没有人理过他,或是来看他一眼。
司喻之知道母亲放了大错,魔族是她放进上清净的。
可他宁愿与她在一起,一起被罚,都不想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于是自从他被关起来后,只要有力气,就会把铁链弄响,每天不停。
等到第五天,天牢外终于有了动静,是天兵气息沉稳、充满敬重的声音:“帝君!”
半大的孩子跪在地上,闻言抬头看过去。天牢外面走来了两个人。
两条泛着冷光的细铁链从高到压迫人的墙上垂下,一左一右捆着司喻之的双手。文华帝君就站在那令人感到压迫的高墙外面,隔着一个方形缺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让人感到窒息。
许是高墙的原因,司喻之觉得他是那么的高大,而自己又是如此渺小。
他之前从未见过文华帝君,瞬间被那高高在上的气势逼得低下了头。这个人若是想要杀他,应该像他当初杀死那只雪鸟一样简单。
但他很快把头抬了起来,手都在抖:“放我出去。”
不可一世的人看了他一会儿,和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这是司南?”
元上星君答道:“不错,帝君。”
文华帝君沉默了会,不知在想什么,才道:“要怎么处置?”
“施雷刑,废修为后,逐出上清净。”
“司南不是一直在丹灵真老君那里么?”
“南池之战那天回来的。”
“放了。”
“什……什么?”元上星君明显没想到文华帝君会这样说,愣了一会儿才道,“帝君!司清婉犯下的错,死不足惜,必须有人来承担,逐出司南之前他必须要受罚!否则上清净威严何在?谁都敢闯上清净!”
“你误会了,元上。我的意思是,不施刑,也不把司南逐出上清净。”
元上星君闻言更是震惊,猛地跪下,苦口婆心道:“帝君!司清婉撤南池守卫,司乐乔失踪,离幽也不知所踪。上清净死伤惨重,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离幽的孩子,我不信他毫不知情,人不能再留在上清净!”
司喻之见文华帝君看他一眼,又重复一遍道:“放了。”
“可是帝君,我怕留了个祸害!”
文华帝君抬手,那是个不容反对的禁声手势,累了般道:“司南明显对此毫不知情,你信不过丹灵真老君么?其次,若是因为他的身份抓他,我们成什么人了?”
元上星君急道:“帝君,帝君三思!他本来就非我族类,魔帝之子怎么可以养在上清净?几千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规矩不可打破。这孩子之前做了些什么事,帝君不是都知道的吗,魔就不该留在神界!”
司喻之开始发抖,不敢抬头看。
须臾听到一声惊呼:“帝君!”
文华帝君竟是直接飞了下来,落在了他面前。
“司元君的错,她已经全担了。至于规矩,规矩是死的,出生不代表什么。司南以后由我教养,我会把他培养成适合上清净的人。”
那之后他真的被放了出来,师父也从丹灵真老君变为文华帝君。所幸文华帝君很忙,三天两头不见人,并不能每天都召见他。故司喻之曾几次悄悄跑去过荒芜之地,可司清婉不见他。
阴寒之血被发现后,他实在备受折磨,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帝君,我受不了了,放我和母亲一起死吧。”
文华帝君只是轻轻看他一眼,司喻之就被眼中的失望烫得羞愧难当:“司南,不要再提第二次,你得证明给怀疑你的人看。你母亲虽放下大错,可从来不是懦弱之人,相信她的孩子也不会是。”
等再收到有关司清婉的消息,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镇守荒芜之地的天兵来报,说在荒芜之地发现了魔帝离幽的魔气,上清净顿时又慌又喜。喜的是终于找到了离幽,慌的是不知离幽这次出面要做什么。这自然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去荒芜之地较之前困难了许多。
司喻之还记得他好不容易避开所有人闯进去后,看到的还是熟悉的苍茫景象——灰白色的天,空阔辽远、没有边际的黄沙戈壁。但他内心不是感到荒凉,而是充满了激动。
司乐乔已经守在外面,只要他找到司清婉和离幽,他们就会带自己和阿姐离开,他们一家就能一直在一起,就算是一起受罚,一起偿命,都比现在好。
“母亲,你在哪?”司喻之在旷阔的荒漠上边跑边问。
枯枝断木杂乱无章,天地间除了沙还是沙。风携带着埋葬了不知多少罪人的黄沙扑在司喻之脸上。可直到天色暗沉,嘴巴喊哑,司清婉和离幽还是不出来见他。
内心被环境感染般,开始冷了起来,恐惧起来,司喻之第一次那么害怕孤独。
他跑不动了,拖着沉重的脚步,逆着风沙,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和司乐乔的状况。他血脉现出,连累了好多人,很是无措,而司乐乔顶着巨大压力学武求师,却四处碰壁,处境艰难。
他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回应,最后死心,要走前问了一句:“母亲,我们一定要留在上清净吗?我觉得我不适合那里。”
司清婉终于有了动静,一块残缺破布从昏暗天际飞出,利剑般直插在他前面的空地上。司清婉并不现身,是一贯的冷静:“我司清婉的孩子必须守着南池,你若要走,便再也不要认我。去找文华帝君,以后别来了。”
司喻之马上朝破布飞来的方向跑去,急得大喊:“可是母亲我现在很难过,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坚持下去,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了!阿姐每天都很累,你能不能出来见见我们!”
司喻之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上清净的,只记得司清婉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再之后,他听说司清婉跑了,再也找不到踪迹,也再也没回来找过她的一双儿女。
畴华内,鬼哭声震天撼地,久久不停。
放眼所见的茂密绿草成为背景,在人的眼中渐渐模糊,散发着血腥味木屋身上所带的糜烂湿土中,混杂着腐尸的味道,令人作呕。
看着厚密的绿草,却好像看到一层诡异的绿皮,绿皮下是潮湿的土壤,土壤中埋葬着一具具白森森的尸骨,正张牙舞爪、笑嘻嘻地拉住司喻之,把他往腥臭泥沼中拉。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人间,却给人阴寒地府阴间的错觉,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司喻之听不到这些鬼哭声也无暇顾及到这些,他直直站着,看着眼前的文华帝君。他知道这是幻境,可他识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以前的各种画面。
司清婉失踪后,他没有消沉,自暴自弃,而是尽力去证明自己,去得到大家的认可,像司清婉和文华帝君所希望的那样活着。而他首先要对抗的,就是体内的阴寒之血。
喝血被发现后,上清殿想过各种办法帮他解决阴寒之血,其一就是——换血。
为了压制他体内的燥热,也为了防止他阴寒之血反噬走火入魔,换血地点选在了上清净凛寒洞中。
凛寒洞以雪山冰窟深处极寒极厚冰块砌成,内有一冷泉被施以法力,终年冒着寒气,普通小仙进到这里,不出几时辰必定冻死。
他催动阴寒之血并不感觉冷,修为高深的元上星君也能抵御刺骨严寒,可当时法力低微的司乐乔却被冷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抖个不停,还要扯着笑安慰他。
他们分别坐在冷泉中左右对称的石桌上,尚华帝君在远处注视着这场换血。
他双手都被划开一个口子,一个用来输血,一个用来抽血。司乐乔的血被元上星君用法术牵引着,慢慢进入到他体内。
阴寒之血被唤醒后会保护主人,不仅伤口愈合极快且会抵抗别的血,因此换血过程很是艰难。
司乐乔的血被抽出后,大部分流入了冷泉里。
但好在换血还是在顺利进行着,直到司乐乔突然昏了一下。
“阿姐!”
“我没事!”司乐乔马上坐起,心虚地朝他笑笑,朝元上星君大喊道:“不要停,我没事!”
畴华结界内,一切都被这片绿意包围,看似美好,实则让人陷在无限悔意里。
忽地黑雾四起,凶狠的黑雾迅速游动着,像藤蔓一样,不要多时就把结界笼罩起来。须臾听见几声细微破碎声,畴华结界被打碎,黑雾趁机进入!
木屋旁边的绿草马上疯狂长长,仿若千千万万根吃人血肉的头发,猛地朝司喻之冲去。远远看去,畴华内仿佛有一片有生命的绿海。
可黑雾也不甘示弱。
绿草如海,黑雾似潮。
汹涌澎湃的黑雾犹如一道道巨浪,从四面八方立起,转而气势冲冲地从绿地与蓝天交接处翻滚而来,横冲直撞地进了绿海中,搅得绿海支离破碎。
顷刻之间,漫山遍野再找不出一点绿意,全是黑雾。
畴华结界终于被打破!
“快停下啊!”司喻之看着抽搐中的司乐乔,开始不断挣扎,可无济于事,身上的锁链捆得太紧了。
“她会死的,阿姐会死的!帝君!!”
司乐乔体内引出的血越来越小,司喻之哭着朝文华帝君大喊:“帝君,快让元上星君停下,阿姐会死的!”
可那人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说了句:“继续。”
“元上星君,求你了,快停下!”司喻之动不了,只能不断哀求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我能克制住阴寒之血,求你了,快停下!求你了求你了!!”
司乐乔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了下去。可即使是这样,元上星君犹豫了会还是没有停下。
文华帝君不忍道:“司南,这是你阿姐的意思。”
司喻之快要疯了:“可这不是我的意思啊!快停下,我不想这样!!阿姐会死的!!!”
文华帝君:“我可以救她。”
“那要是救不回来呢?”司喻之崩溃大吼,“救不回来怎么办?!”
司乐乔眼中的光渐渐消失,身上开始冒出几缕淡红色灵气,是逝灵气。
……
“我不该留你在上清净。”
“那就让我走啊!”畴华内的司喻之猛地拔过文华帝君身上的朝暮剑,再次对准了他,脸上是不常见的恨意,“我说过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