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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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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杀过人。”
“所以,你才会磨指纹……”
“对,我磨掉指纹,乔装成拾荒者逃了这么多年,就算查到我,也不会被怀疑。所以,你现在还想知道我的经历么?就算我有这样不堪的过往,这样隐忍的活着,你都还愿意站在我身边,听我的故事么?”
鸡皮疙瘩将我团团围住,我与汪家和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漆黑,深沉如冰冷的海底,抽离掉我全身最后一丝温度,将我化作一尊冰雕。然而,我的内心却似燃气了一团火苗,包裹着从未有过的渴望和坚持,支撑着我嘴唇微微张着,颤抖着,慢慢吐出几个字:“我要听。我想知道,一切。”
*
时间倒回到四年前。
那时的汪家和,还是一名在沈阳念书的高中生。
汪家和已经四天没回过家了,只天天拎着书包跟着穆清,去他家蹭吃蹭喝蹭睡。今天是周五,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想着回趟家看看。
晚自习后,放学已是夜深,穆清不放心他,便赖着陪他一起回去了。开门的一瞬间,一股透凉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两人踱着步子警惕地走了进去,走近卧室门前才发现,汪家和的妈妈李曼文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汪家和疯狂地扑了过去,发现他妈妈的肩膀上插着一把水果刀,脸面已经浮肿,全是紫青的伤痕。
120飞驰而过,两个无助的少年在急救室外等待,穆清的心中焦躁不安,而汪家和的眼神早已空洞,面如死灰。
时光悄然而过,这个恶魔在汪家和的生命中,已经存在了十九年。
汪家和的爸爸汪江洋,用汪家和的原话形容,就是一个顶着人皮的禽兽,他人长得帅到骨子里,性格也渣到骨子里。他用自己的小聪明取得了李曼文的芳心,两人结婚后却性情大变。酗酒,赌博,最严重的就是家暴,他无恶不作,开始对李曼文进行长期的精神控制和折磨。
李曼文想过离婚,可因为汪江洋不同意,法院没有一次通过李曼文的单方离婚请求。最严重的一次,汪江洋前脚在法庭上哭诉装可怜,后脚出了法院门便对李曼文一顿暴打。李曼文想过逃跑,但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子,她如果逃了,那受牵连的就可能是家人。她想过要轻生,但每次都是想到自己的孩子,才决定坚持下去。李曼文的家人曾跑到沈阳想要救她于水火之中,但却火上浇油,逼得汪江洋持刀抵在李曼文的脖子上,斥骂着以示威胁,耀武扬威。这一仗过后,李曼文的家人从此再无力相助。她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兄弟姐妹也都是寻常家庭,虽然心父母疼自己的女儿,但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家中子女众多,对她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汪家和儿时是与外公外婆住在唐山一起长大的,因为父母的情况,老人家怕对他的成长有影响,所以一直没有让他跟爸妈一起住,直到他念高中,因为户口问题,所以才回了沈阳暂住。年少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生活在这般炼狱之中,虽然自小不在一起生活,母子二人感情不深,但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又是一位善良而温柔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会对爸爸的所作所为心生怨恨。眼见她如此受苦,却因年幼而无能为力,只得躲到同学家逃避现状,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罪恶的种子。
汪江洋对李曼文的折磨中变本加厉,汪家和高考前一个月,汪江洋终于将刀捅进了李曼文的身体。
穆清的妈妈急匆匆赶来了医院,一边安抚两个受惊的孩子,一边忙着交费和办理住院手续。幸好伤势没有危及李曼文的性命,她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穆清的妈妈休了班,决定临时在医院照看李曼文,她随后又联系了李曼文的家人,让他们尽快来沈阳照看女儿。折腾到凌晨,两个孩子被打发回了家。
出租车上,汪家和脸色惨白,眼中没有一丝生气。空气中凝着无形的压抑,穆清频频瞅着汪家和,见他一直沉默着,心中十分担心,因为他明白,人哀痛到绝望时,是没有眼泪的。
“家和,千万别想太多,咱们都快考试了。”
“没事儿,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妈妈已经没事了,明天请假休息一天吧,我跟你一起。”
“你说,这次没事了,下次呢?”
“下次?这次都这么严重了,法院还不判离婚么?”
“哼,离婚,你知道汪江洋厉害在哪儿么,他每次打完我妈,就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他太会演戏了,要是能离,我妈早就跟他离了。这次就算闹到法院,汪江洋装个可怜,再痛哭一场,假装反省,肯定不会判离的。”
“那,今晚先别想了,先好好休息,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除非汪江洋死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穆清心里一沉,有些害怕地望着汪家和依旧一潭死水的眼睛。他想着,只要看住汪家和,让他挺过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之后他远离这个地方,就再也不用承受这些了。
在这次家暴之后,汪江洋失踪了一周。李曼文一直在住院,由家人照顾着,穆清的妈妈也时常过去探望。穆清的爸爸穆肃结束了一轮航行工作,回到沈阳休假,正好得空照顾两个孩子。虽然汪家和同往常一样,还是跟穆清一起,但穆清总觉得,他的心事埋得很深,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又到了周五,汪家和编了个理由,在中午的时候请假回了家,穆清本想跟着,却被班主任拦了下来。
穆清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没能坚持着追上去。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汪家和拿着那把曾经沾满妈妈血迹的水果刀,趁着汪江洋在家中烂醉之际,对着心脏插进了他的胸膛中。腥臭混着酒精味的鲜血不停地涌着,汪江洋没挣扎几下就断了气,死前还瞪着眼睛诧异地盯着汪家和,极其可怖。汪家和将家里的钱财全部偷走,橱柜翻得乱七八糟后,就急匆匆逃走了。
当夜,穆清顶着大雨急匆匆跑回家,等来的,却是他爸爸穆肃告诉他的,最残酷而惨烈的真相。
看到爸妈满面阴霾,心事重重地坐在沙发上,穆清急切地问:“爸,家和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他走了。”
“走了?”
“是,他把他爸爸杀了。”
“什么?!”
“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家和的妈妈。”
“怎么可能”穆清的声音渐渐涌上哭腔,眼泪在眼里打转,“那他去哪儿了啊?”
“不知道……他为了她妈妈的后半生,为了咱们的安全,为了让你不受牵连,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留下。他告诉我,他把现场布置了一下,因为他爸爸的仇家不少,欠的外债又多,所以警方就算调查,也不排除断定为抢劫或仇杀的可能。他尽量没有留下线索,但是又怕万一被发现,所以只能逃了。我们跟他走得近,如果警察来录口供,我们就咬死,家和是因为受不了父亲家暴离家出走的,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能提。你明白了么,穆清?”
穆清没有应声,沉默了片刻,再也忍受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汪江洋案成了悬案,穆清那个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再也没回来。
*
“这就是我的故事。汪家和,这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妈妈总盼望着,有了我,家和万事兴,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汪家和望着天空,静静地跟我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漫天星辰落在他眼眸中,静谧却哀伤。而站在他身旁的我,眼泪早已忍不住地往下流。
汪家和时不时看向默默流泪的我,他见我满脸泪痕,眼神也慢慢柔和下来,眼圈开始泛红。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个人挺过来的……你说我已经放下了我的过去,可是你呢? ”
汪家和听了我的问话,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自然地捂了捂额头,而后手掌慢慢滑下,遮住了双眼,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
“你说,要怎样才能放下,才算放下呢?我每次看到你从噩梦中惊醒,就想起了那段难以入睡的日子,只要我闭上眼睛,那副狰狞的面孔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永远都忘不了,我拼尽浑身力气将匕首插进我爸爸胸膛时的情景,鲜血从他胸膛里涌出时的气味,还有他恶狠狠盯着我那般死不瞑目的神情……总有人要下地狱,要来结束这一切罪孽,这个人,只能是我,也必须是我……”
汪家和驼着背,将脸埋在掌心,肩膀轻轻抖动着,我再也忍不住,将双臂环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拥在怀里。我再了解不过杀人后梦魇缠身的可怕,我真的难以想象,这将近四年的每一个夜晚,他是如何度过的。一个人孤零零地流浪,没有人倾诉,陪伴,终日隐姓埋名,战战兢兢地生活。庆幸的是,命运并没有将他折磨成一个像他爸爸那样的恶魔,他仍旧保持着心中的善念。
我的眼泪依然止不住的流着,心头突突跳着,难过地不能自己。汪家和的喘息声略过我的耳边,我一次又一次组织语言想要安慰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了这句最俗气不过的话: “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哭一场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汪家和听了这句话,身子轻轻颤了两下,将脸埋在我的肩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脖颈,被他搂在怀里,整个身子都是暖暖的。我知道他终于肯敞开心扉,释放自己的情绪,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将自己装裹地坚忍,睿智,一刻不肯松懈的人,终于在这一刻,能够像孩子一般,为自己痛哭一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家和才渐渐平缓下来,他缓缓松开了我,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稍稍有些拘谨地对我说:“对不起,失态了。不早了,我们回舱里休息吧。”
“好,走吧。”
一路上,他一言未发,我就安安静静跟在他身边,直到走到了各自的房间门口,我们互道了声晚安才分开。整个晚上,我碾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江上的颠簸也没有扰乱我的思考。我回忆着汪家和跟我讲述的一切,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组建起来,越想越清醒。
第二天一大早,汪家和还没起床,我拉着来送餐的大台,让他偷偷带着我去找穆肃。这个时间,二副和二管轮在驾驶台值班,船长在旁边的房间休息,正好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单独跟穆肃聊聊。
大台敲开门后让我进了房间,我见穆肃正坐在闭目养神,有些不好意思,便拘谨地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上,跟他道歉。
“不好意思啊穆叔叔,打扰您休息了。”
“别跟叔叔客气,你今天醒得这么早,一定是有事找我吧。”
“对。家和遇见我的经历,他昨天应该都告诉您了吧。”
“嗯,他跟我讲了一些。”
“昨天晚上,家和跟我讲了他之前经历的事情,大哭了一场。”
我有些忐忑地说出了这句话,穆肃的脸上浮起一丝诧异。沉默了片刻,他脸上多了份释然:“难得,他能讲出来也好,我一直怕他过不去。”
“所以说,他爸爸的事是真的。”
“是的。他救了你,信任你,你能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吧?”
“当然,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天,但是他对我也很重要,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我不会害他的。不过穆叔叔您,还有穆清,为什么会对家和这么好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穆肃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出来,微笑着问我介不介意。我摇了摇头,他便把烟点上,开始慢慢回忆起来。
“家和刚来沈阳的时候没什么朋友,他跟穆清一直是同桌,所以关系自然好一些。后来发生过一件事,有一次我们家进了贼,就我太太自己在家,被那个贼给绑了,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恰巧那天晚上,家和跟穆清下了晚自习去了我家,两个小子合力竟然把那个盗贼给制服了。期间盗贼拿着刀差点砍伤了我太太,是家和给挡了,胳膊还留了道疤。就是那次之后,我们一家人,渐渐了解了家和的情况,就一直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待了。只是,毕竟不是亲生父母,我也一直在南方工作,很久才能回家一次,没办法照顾得那么周全,后来家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全家人都觉得亏欠他,只要他需要,我一定会全力地帮助他。”
“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家和他其实是很善良的。”
“是啊,其实我很佩服这个孩子,他的智商确实是超乎常人,幸好他没有随他爸,要不然实在不敢想。他从小是跟他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的,他妈妈那边的家人,都很和蔼谦厚,也没什么本事,要不然,也不至于放任他爸爸作恶那么多年了。”
“穆叔叔,我是不是可以帮到他?”
“嗯,这两年我也托我的朋友研究过,家和如果自首,最有可能判成无期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但是现在你的出现,给了他立功减刑的可能,家和在贵州待了那么久,估计手里也有不少线索,你是死里逃生的生还者,只要帮助警方把这个犯罪团伙连根拔了,家和一定可以减刑。”
“所以,家和救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穆肃吐了口烟圈,盯着我看了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采薇。”
“嗯?”
“听叔叔一句,我并不知道,家和当初救你的初衷是什么,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救你的时候,一定不会只是为了得到一颗棋子。”
“我明白。”
“家和是个很少会透露自己内心想法的人,他能对着你痛哭一场,证明他真的很相信你。”
“您放心,如果家和要离开,我就当从未知道过这件事,如果家和决定自首,我必然会全力帮助他。”
“嗯。”穆肃表情稍稍放松下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你吃过早饭了么?”
“没有,还没来得及吃,就过来了。”
“没事的话,就回去吃点东西吧,估计你也饿了。好好照顾自己。”
“嗯,谢谢穆叔叔,那我回去了。”
我沿路返回,躲进房间开始吃早餐,然而思绪飘远,早已是食之无味。过了今晚,等明天下午轮船一靠岸,等待我们的,也许真的是天各一方。
想着想着,我鼻子一酸,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眼泪没忍住便流了出来。
我的人生,从奔赴逃亡的那一刻开始,才像是真正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依靠,即使没有方向,他要到达的地方,就是我的方向。他保护我,珍惜我,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都足以成为我逃离现实枷锁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在相遇的那一刻,早已注定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