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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   5.

      我的执拗和死犟,或许遗传自伟大的妄图推翻基础物理学的家父,又或者是感染自死啦死啦某种特殊意义上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但你知道他总是把人教坏的。
      我现在坐在这里,捏着一双可笑的筷子,而虞啸卿在我的对面同样可笑地端着我们家的碗,却在说着让我笑不出来的话——
      军事天才说白了就是阴谋家——虞啸卿不像个会把战争放到老百姓的饭桌上谈论的人,可他现在正在这样干,我宁愿他过来掐死我也不愿他如此谈笑风生——
      我敢确定虞啸卿刚刚是叫了我的,可是现在他又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地转过头去,向家父说——
      “您的儿子是我重视的部下,这里的仗打完,他将和我一起北上。”
      什么都不懂的我的父亲在点头,或许还有些因为虞啸卿对我的器重而流露的感恩戴德——这在家父来说很难得;母亲的目光是担心不舍;而上官将她的儿子拉回去,令他好好吃饭,她抬头看虞啸卿一眼,又瞟我一眼,继续将雷宝儿摁在椅子上使他不能再乱跑——她他妈的是局外人。
      而我像在一个一辈子最晴朗的天气里被雷当头劈了一样。
      虞啸卿拿准了我不会拒绝——这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人质——虽然他的人品也许不会恶劣到那样的地步,可丫翻脸的速度让滇西的过山雨都望尘莫及——我始终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就吊颈鬼一样缠住小太爷不放了呢?!
      我憎恨他,因为他让我不懂。
      所以二十四岁的孟烦了对着虞啸卿举枪会尿裤子,二十五岁的孟烦了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当这个世界上就从没有过虞啸卿的面子这种东西——
      “我会北上,但绝不是和您一起。”我把筷子也放下了,站起身来。我第一次站在坐着的虞啸卿面前——那感觉前所未有的良好,我甚至开始想找纸写上国难当头云云拍在他脑门上。
      我说话的时候铿锵有力——绝没人看见我在发抖。
      “了儿!坐下!”父亲生气了——如果不是虞啸卿在这里,他会拍桌子的——“不得无礼!”
      我惊呆了。
      “是,爹。”颓然坐下的时候,我确信我看到虞啸卿脸色丝毫也没变。
      “这个不成器的讲话如此顽皮,长官见笑。”家父悠然出尘,当我不存在。
      顽皮你大爷。
      “孟先生,虞某早习惯了令郎的目无尊上。”虞啸卿说得淡然——淡然到像他今天的目的似乎真的就是吃一顿饭。
      “混账!”我爹转而骂我。
      “您说的是我的团长。”我不卑不亢地对虞啸卿对视。我能感觉到上官似乎愣了一下。
      “你也一样。”虞啸卿立刻说,他的眼神在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变得锋利——好吧我又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提起那只鬼,“你们两个连体人总说些死有余辜的话,何止目无尊上!”
      旁边的三个,不,加上雷宝儿是四个,噤若寒蝉。
      我哑然片刻,“师座谬赞了。”我说。
      虞啸卿筷子接触碗的声音有些惊心动魄。

      我突然明白了,虞啸卿一而再再而三地像盘卡壳的唱盘永远只唱那让我跟他北上的一句,并不因为他不要面子,而是他和我们很多人一样,都是执拗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死啦死啦对于他就是如此。我不幸地因为我的言行而被他当成了第二个。
      他习惯了去征服,征服所有逆他而行者,灭亡所有不愿臣服的,他像从虚妄里走出来的一个极端和狂想主义者——战争偏爱他这样的人。他征服日军,征服南天门,征服上峰,妄图征服死啦死啦并正在征服我。真理在他那里行不通,因为他永远是对的,所以我就只好永远是错的,他似乎总有那个权力纠正我——无论代价如何。

      我和虞啸卿正在跨出家门。我本就是来告别,然后发现我没什么可带走,上官戒慈和雷宝儿不日也要离家北上了——自此死鬼迷龙以几乎喝死自己的代价换来的房子,完全归于我家名下。我和迷龙老婆不一路,我无意再把这母子俩裹进战争——战争于这个女人来说,只会有一次,她在那次战争里邂逅了她的爱情,此后就终其一生地守候。我多羡慕她,因为我即将裹进的另一场战争会是茫然不知所终的拼死拼活。

      “如果您来这儿就是为了吓死我的家人,大可不必。”我对虞啸卿说,有些悲伤地看着我的父母和迷龙老婆还有雷宝儿在不远处站成一排,表情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小心。
      “我无意这样做,你如果听我的,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虞啸卿停在门槛上,语气非常轻松。
      我哑口无言。我从没想和他作对,因为我会输得连裤衩都剩不下。
      然后我们出门。
      我抬头就远远地看到了张立宪,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是提前来接虞啸卿的——但是大爷的没道理接人接到我家来啊。
      张立宪就这么看着虞啸卿施施然和我一道从一所民居的房子里出来,他的表情真让我毕生难忘。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惊讶于虞啸卿对我家的屈尊。
      后来——
      “跑那么快做啥子嘛!一眨眼儿就不见咯!”一个清脆的声音就这样飞了过来,我的心里一痛。
      所以后来我才知道张立宪那丫的是在窘迫。
      虞啸卿带着他所有的威严和气势,收住了脚步。我从没想过要跟他站在一边,但是我也停住了脚。
      那时虞啸卿和我的四道目光同时砸在张立宪的身上。这时候我才看见张立宪正极力往后藏着一个与他一身戎装极其不协调的菜篮子。他那狰狞的毁容的半拉脸没有表情,不狰狞的半拉正在不安地充血变红。
      小醉没看那么远,所以她没看见我们,她跑过来就非常干脆地拧了一下张立宪的耳朵,让那厮疼得直弯下腰去,“不要闹咯我们长官在这里!”我听见他低声说。
      我悄悄去瞟虞啸卿,当他看见一个女人居然当街拧张立宪的耳朵时候,脸色也让我毕生难忘——我相信拧耳朵这样又亲昵又暴力的事,他对张立宪也干过不少——于是我现在才发现让一个人憋笑真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小醉因为张立宪的话而四处张望着——她终于看到了我。她是先看到的我,后看到的虞啸卿——这个傻瓜,从来这样。于是我立刻就不想笑了,我变得有些苦涩。
      小醉看着我愣住。张立宪从头到尾就只盯着虞啸卿。
      而我努力转过目光——我更期待虞啸卿的反应。
      虞啸卿走过去,于是我也跟着——虽然我现在只想离那边那对天造地设的男女远一些。
      “一整个上午都找不到人,原来你去买菜了。”虞啸卿抑扬顿挫,我听得都有些瑟瑟发抖,更不用说已经急赤白脸的张立宪。
      小醉也慑于虞啸卿的气场——但她还是一眼一眼地悄悄看我,那让我非常不舒服。
      “……没有。”张立宪苟延残喘一样地辩解。
      “那这是什么?”虞啸卿悠悠地指了张立宪手里的菜篮子。
      张立宪用最快的速度——把它藏得更紧。
      小醉使劲瞪他。
      然后不情不愿地将菜篮子交出来。
      虞啸卿竟然示意我去接。
      接就接呗,我像虞啸卿所有的惟命是从的手下一样大义凛然接过了老张手里的菜篮子——羞辱已经打败我的情敌,真是世间第一乐事。
      “没吃午饭?”虞啸卿温和地问。
      “是……是的,耽搁了一下。”张立宪说,几乎有些惶恐,他在虞啸卿面前永远这个样子。
      “所以您买了菜这就准备跟这位姑娘去做饭去呐是吧?您军民关系处理得真是融洽嘿。”我一边用最市井最酸涩的语气说着一边翻看张立宪和小醉在那篮子里的收获。“哟喂,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上官嫂子说这东西今儿忒贵了,又不好吃,买这么多干什么,你们俩人吃得完么,”我在那里捏出一朵大大的菌类——滇西山上一打雷就一蓬一堆地冒出来——我把它举到张立宪的面前,近得让那家伙几乎成了对眼儿,“看好喽,小太爷给你们长长见识,这东西哎,它极其容易中毒,中了毒这白沫子一股一股地从你嘴里涌出来,说是那天我们团去找食的时候——”
      虞啸卿不堪忍受,“适可而止,孟烦了。”他出声。
      我转过脸来的时候虞啸卿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个陌生人——他应该是没见过我的痞子样。好吧,为了我残存的所有尊严,和我在虞啸卿心目中好不容易不算差的形象,我乖乖住嘴。
      而后我就真的后悔了,因为我侧脸看见小醉有些悲伤地看着我。
      她大概觉得我还是那么熟悉,可是又那么陌生了。
      真是对不起她。
      我的情绪总在大起大落,虞啸卿和小醉都能让我情绪大起大落,一个横扫千军一个细腻入微——现在他们都在我旁边。
      “你如果真的喜欢买菜,那我马上为你调职,虞师后勤人手据说从来不嫌多——”虞啸卿说得毫无表情,“——何止买菜,你在这里卖一辈子菜都行。我的特务营长拎着菜篮子招摇过市成何体统!我还没有死你就准备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啦?”
      他说话还真是狠。

      我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跟小醉说。而且现在我还把她扔在了身后,跟着虞啸卿走了。张立宪也扔下了她,因为他几乎我们走的下一秒就跟了上来——他不能忍受他的师座居然和我在一起。
      “跟着我干什么。”虞啸卿冷冷地说。我确信无疑那是在说张立宪,我紧走几步,甩开张立宪一些距离——我这个本该和张立宪站在一起的人,因为小醉的缘故,我更愿意支持虞啸卿。
      张立宪低头走路,不说话。
      “回去,既然不愿意跟着我,那就去你该去的、你想去的地方去。”虞啸卿行走迅速,让我这个瘸子都必须蹦着才能跟上他。他的话大快人心,我幸灾乐祸地看向四川佬。
      “听见没有!”虞啸卿突然吼。但他头也没回。
      “听见没有,师座叫你滚回去!”张立宪立刻就跟我吼开了。
      我张大了嘴巴愣住,我一时半会儿无言以对——因为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他是在说你!”最后我没有创意地狗急跳墙率先输了——我早就该知道虞啸卿设在里面的圈套玄机的——他是阴谋家。
      “我在说你。”虞啸卿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从没有想到我这辈子最后居然是气死的。我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妈了个巴子的,不怪我,真不怪我,虞啸卿这几句话说得太一语双关了——他不是在指桑骂槐,他直接一石二鸟了——我的余生真的不能和他作对。
      所以现在轮到张立宪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了,他很快地站到了虞啸卿的背后,恢复了那副他们联手将我们收拾得满地找牙的架势——然后我终于明白,他们十几年的关系真是我不能比也不能理解的。
      “我说过,你如果听我的,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虞啸卿字字清楚地说,是那种怒江为之翻覆的无人能出其右的极端的清晰,让人胆寒。
      我不是他的对手,从来不是,我连死啦死啦都没赢过。
      我一言不发退后,静静看着虞啸卿又转身。他的目光一秒也没在我身上多停留。
      张立宪还在等着羞辱我,但他刚张开口——
      “我日你先人。”我恶狠狠地用四川话对四川佬说。然后我一边假装志得意满地转身,一边说:“小醉还要做饭,我去帮她。”
      我扬长而去。
      输给虞啸卿我心甘情愿,可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还不算输得太惨——他不能忍受虞啸卿跟我在一起,更不能忍受的是我和小醉在一起。
      所以这可怜的娃,我看他现在都快要崩溃了。

      我到达我们遇见的那个路口的时候,小醉早没影了。
      我突然茫然,之后就变得沮丧。我无意跟谁斗嘴,可我在逮住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斗嘴——即便是虞啸卿也不例外。
      我就要离开禅达。跟虞啸卿一样,离开之前我希望能记住一些事情,只不过我记住那些事是为了来掩过那些灰色的死亡和漫无边际的亏欠。可是丧门星走了,不辣和他的小日本也走了,我所知的阿译一直没再出现——他调离了虞师,而炮灰团被我那次疯狂的西进拉到铜钹之后所剩无几。
      死啦死啦在天上看着我们。
      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们。
      我更加沮丧了——因为我看见一条凶猛威武却脏兮兮的大狗从街那边杀了过来,我一动不动等着它把我扑倒——它跟我的团长一样从不知道温柔,尤其对我的瘸腿。
      它果然扑过来,但我没倒。它竟终于学会一次温柔。
      “狗肉,你今儿看见他了吗?”我勉强地笑,揉着狗肉的耳朵。
      它呜呜地表示否定。
      “我也没有,但是他就快来了。”我不无认真地说,拍拍狗肉的脑袋,转身,然后狗肉蹦前蹦后地绕着我,跟着我一起走,“哎你说那死得孤魂野鬼的玩意儿能找见咱们吗?咱们北上去了,他会不会来冤魂索命?”我笑着,说得憧憬而寂然。
      我的背后突然响过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那是快乐的脚步声。“烦啦你走这么慢我先你一步啦!”张立宪没皮没脸地大叫着。虞啸卿就是这么纵容他的心尖尖,估计他儿子他都不会这么纵容的——虞啸卿顶多就是大骂了张立宪一顿,就把他赶回去做他还没有做完的饭,以及陪他没陪完的女人。
      张立宪跑没影儿了。
      我看着他快乐的背影,茫然得难过。
      我在街边坐下来。
      原来也有一个人像虞啸卿对他这样对我好的,我记得那个人像个小丑一样说:“请为我的团座,Commander”;我记得他背着几乎是尸体的我爬过砾石如刀的滩涂并涉过怒江;我记得他以一副跋扈到让我想扇他耳刮子的表情鬼吼“跟着我你哪儿不自由了?你没有自由!”
      我记得麦师傅说死啦死啦是最爱士兵的军官。
      我太记得那一切了,所以我输给了那一切。
      我把头埋在狗肉臭烘烘脏兮兮的毛里——
      事实证明,你不能拼命去回忆一个亡者的事情——除非你想像我现在这样咬着一嘴狗毛哭泣。
      哭泣是活人干的事情,我竟然又学会了。
      死不去的我,想念我的弟兄们,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从缅甸到云南的一路上的,南天门上的,沉于怒江之中的,我似乎从死啦死啦在我生命中出现开始才学会了慈悲,学会了得到,学会了活着,学会了痛哭,也学会了失去。死啦死啦死了,他不是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帮的,可他走了,我们任何人都不再有理由聚在一起。我们也必须散。
      我抬头,路人把我当疯子看待,避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一个抱着一条脏狗哭的人不能说是正常。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死啦死啦。
      他面无表情冷漠地站在那里,远远看着我,像极了刚刚的虞啸卿。
      我的百感交集和喜怒哀乐早就与他无关,就像它们同虞啸卿无关一样——而我本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的,可是现在阴阳相隔。
      他说过他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可虞啸卿在不断地跟我说,如果我听他的,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
      它们有区别吗。
      有谁又在乎吗。

      我拍了拍狗肉,这家伙被我刚刚的举动吓得不行。然后我看着它那副样子,得意地站起来,像个童年生活质量差的娃娃得到了一颗糖一样对它笑,我猜我那副挂着眼泪夸张咧嘴的样子一定非常诡异。
      ——因为狗肉几乎立刻就被我吓跑了。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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