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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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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死啦死啦是这个世界上最巨大的谎言和最可笑的笑话。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真的,可悖论在于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虞啸卿连龙文章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虞大少会作何感想。
死来死啦在虚妄中真实,然后在真实中灭亡——如此说来他不如一直虚妄下去也罢,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作这样的形容他会找我拼命的。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现在的我在禅达的街道雨后的石板上蹦跶。曾与我打过很多个照面的蚂蚁们忙不迭地逃开路人巨大的脚掌——或者它们只是在逃开屡屡造成它们灾难的我,谁知道呢。
我以一个伤员而不是一个瘸子应有的速度挪动着——我的目标是我们第三次造窝的那个收容站,那里现在已经不剩几个活物。我只是去找一样东西,说出来会令你啼笑皆非,你从现在开始可以猜一猜那是什么。
我要北上,我不听那个假货的话,他现在小命休矣无权对我发号施令。西进让我差点被拦腰扫断,所以我北上,没出息但有骨气的北上——我将向我的假团长致敬,继承他的衣钵,我将一路搜罗炮灰们,残兵败将们,北上。或者,败退。
有件事儿等我去办,就是你猜的那件事儿。所以我还不能走,就跟虞啸卿也并没有走一样——
我抬眼看见那个煞星一样笔挺的身影的时候条件反射地闪身躲进了禅达歪来扭去的巷道中的一个。然后不断地蹭着,蹭到街角,转身,贴墙。
我背靠着墙,伤口在隐隐发疼,我的背后有一个大窟窿,因为我觉得凉飕飕的。但愿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视察禅达完毕之后能够坐车走——他今天似乎是吃错药了,否则雨后的天气他就这么吧嗒吧嗒街上踩水他的皮靴会一塌糊涂的。
一句话,就是我不想看见他。
我继续感受着我背后凉飕飕的窟窿,然后我转身面对着墙的时候,发现那正是当初我等待被下了耗子药的死啦死啦呕吐着从街那边冲过来的时候,成功抠出的作品。于是我在等待虞啸卿走的同时,继续抠。不可否认的是,雨后的泥土潮湿得让我这个抠墙爱好者欲罢不能。
变故发生的时候我甚至因为一心几用而反应不及。
“抠塌啦!神经病哟又来抠,我家的墙被你抠塌啦!”老太太尖厉地叫着。
我被那个已经撵苍蝇似的撵过我无数次的老太太用笤帚打出来不是一次两次,但是她这一次将笤帚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脑袋上的时候,我开始恨她。
因为为了躲避她的笤帚,我逃过来的时候被暴露在了虞啸卿的视线之内。
我被拎到了虞啸卿座车上的时候只好听天由命。他这样的人发一次疯足够死很多人,上一次他发疯拎重伤的我上那个小山坡的时候我也差点死掉——请明确,我这副拿不到台面上的小身板代表着三千铁甲。
“长官雅兴,上次说是不日便要离开禅达,小太爷掐指一算也有个把月了……还是准备尊重一次亡者,假装北上无门?”我在那里念经一样的念,玩着手指。上一次我规规矩矩坐他车——而不是躺他车——的时候我还有火柴可以玩,现在火柴没了,我只好玩手指。
虞啸卿没理我。他的亲随们已经被他打发回去,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形同直视无碍,他们显然不在乎把一个堂堂的副军长扔到一个破烂手里。他们或许太清楚虞啸卿喜欢收集破烂——虽然那些破烂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他们不敢嗤之以鼻,只好听之任之。
“长官,去哪里?”司机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身来恭敬地问。
而后我才发现他是在问我,因为虞啸卿的行程向来是订好的,提问针对的只能是我这个计划外的玩意儿。
“我不是长官……去收容站。”我悠闲地说。
虞啸卿还是不说话。
“哪个收容站?”司机疑惑。
“那个收容站。”我好脾气地说。
虞啸卿还是不说话。
“那是……烦请长官指路。”司机开始淌汗。因为敢在虞啸卿面前这样说话的人实在不多,虞啸卿没有开口,司机开始不知所措。
“我不会指路。”我施施然起身,然后以一个伤员不该有的矫捷翻身跳下车去——这样做的代价是我在没人看到的地方龇牙咧嘴。
虞啸卿刀削的铁面没有丝毫动容,可是他终于开口了,“在这里等我们。”他对司机说。然后学着我跳车。
我相信那时我的脸会白得很好看,因为我没想到虞啸卿的面子现在不值钱到这样的地步——要是以前这般糟践他大过天的面子,他会立刻命令司机开过来碾死我。
我是没出息的、一无所有只有烂命一条的孟烦了。孟烦了的庸俗和软骨主要体现于他并不讨厌死人的纠缠甚至乐在其中。
我站在那个现在除了我任何一个活物都消隐无踪的收容站里——这个角落寂静到你甚至觉得连虫子都不愿意安家。而这又是我所知我最后一次安心地安身立命的地方。从我的团长死去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
我现在是这里唯一的活物——虞啸卿看起来已经后悔,他皱着眉头望着这里,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开始希望他因为我没创意的目的地而转身离去。
我开始专心地打量这个地方,然后我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在找一个回这里的理由。
比起生者,我没法不去惦念亡人。
“您不进来么?”我像在说一句家常的客套。
“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你的军队?”他说得更像一句客套,他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释然,他似乎不再绷那么紧。
“回虞副军长,我没有军队。”我以一种庄重的态度答,然后道:“昨晚上有个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鬼托梦给我,让我来这里找样东西。”我的声音开始像游魂。
他无意去了解我说的是哪一只鬼。他用猜都猜得到我又开始在他面前提起的是龙文章,他可能已经察觉到我总喜欢把他的痛苦当作笑料。
他在门外霍地转身。
我觉得他想走又不想走。他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放屁的同时,又希望我说的都是真的。
“您不看看他要我找什么?”我尽量认真地说。我无法克制自己去愚弄一个我也许除了这次就再也没机会愚弄的人。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的干脆地踏步进来了。
于是这个收容站迎来了有史以来军阶最高的人。
我走进那个我进去过很多次,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希望进去的,死啦死啦的破屋子——或者破窝棚。那里根本是个猪窝。我突然想起,我被他呵斥来呵斥去,却从未被呵斥去叠过他的被子整理过他的房间——对于一个副官来说这是必要的,张立宪告诉我就连他都被压迫着洗过师座的白衬衫。[乱入:这个是可以考证的啊XD]
我站在这个猪窝里,想着叠被子这样可笑的事,想到心碎。
而虞啸卿后一步踏进来,显然已经无法忍受,他起立坐行都恪守着他那套条条框框,他可能现在才猛地觉得我的团长真的死不足惜。
“他住这儿?”虞啸卿的问话显得多余。现在任何一句话都多余。
“是的。”我茫茫然答。
愣了一下之后我开始找那件昨晚某个鬼托付的可笑的东西。那个本就是猪窝的地方被我翻得更猪窝了。
虞啸卿本来极度不齿那个脏乱差的房间的,但看见我那样不遗余力的破坏的时候却终于不忍,“你让我以为你要拆屋子。”他说。
“……但是我觉呼着这儿本来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我不卑不亢地捍卫我的行动。我找那玩意儿的疯狂程度不亚于迷龙老婆在迷龙去后疯狂给自己找事儿做的劲头。
虞啸卿终于在灰尘的侵袭下从那间破窝棚逃出来,他站在外面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皱眉看着我。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走。
你会诧异的是为何一个副军长会乐意跟一个少校在一起倒腾一间猪窝。
可他们不是副军长和少校。他们只是两个都明白自己要离开这里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想再丢失他们已经所剩无多的过去。
有过去才会有现在,有现在才会有将来。
我们不敢奢求将来,我们拥有的只是过剩的富余的生命,比起其他来说这贱得不能再贱了。所以我们现在不能再颠倒黑白。
“是什么东西?”虞啸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我自从从收容站里出来之后就把我找到的那个东西缩到了袖子里。我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得那么张狂。我耷拉着嘴角如丧考妣的样子让虞啸卿以为我找的会是件惊世骇俗的煽情玩意儿。
虞啸卿的倒霉司机被我和虞啸卿扔在几条街之外——当我和他都反应过来这个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出去好大的一段路。我非常懊恼,我巴不得离他八丈远,我巴不得离所有人都八丈远——我似乎只想没有自由的,跟一个人三米之内——妈的,我是不是真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您确定要看?”我忐忑着表情。现在的忐忑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你觉得我有这个资格。”他喃喃着。
我突然有些不忍,因为愚弄现在这种难得状态的虞啸卿实在是个罪过。
“有有有,当然有。”我说。然后我把我袖子里的那玩意儿——死啦死啦借了家父好长时间的精装藏书《金瓶梅》——递到了虞啸卿的手上。
我立刻跑远了几步。
虞啸卿抬着那书翻开,脸色可以说相当精彩。
然后我失策了,虞啸卿的速度无论是打人还是打仗还是走路都是我这个瘸子不能比的。我的小细腿刚刚蹭出的那几步被虞啸卿在一秒钟之内就追了回来,然后那本书被劈头盖脸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你他妈的拿错了!我要看的是你的团长的东西!我对你的这些不良嗜好没兴趣!”他震怒。好像他只要在我和我的团长面前,总是会震怒。
我心惊胆战地接住那本书不让它跌落到脚下的水洼里——我心惊胆战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虞啸卿的怒气。
“这就是他的,他借了我父亲的书,一直没还……昨晚上托梦让我替他还了。”我絮絮说着,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转身,继续走。我不敢看虞啸卿的眼睛。
死啦死啦真是个造孽的,死了还让我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跟上来,半晌不语。
——难不成他以为我的团长留下的东西,就一定跟他有关?或者来个绝笔信什么的?以表对师座一腔热爱?
我憋笑憋得要炸掉,我能够想象虞啸卿现在快要气成烧夷弹。
“……真是他的?”虞啸卿开口问。
我点头。我如果再解释这是我的团长去借的只怕会罪加一等。
然后手里的书又被一把抽走。
虞啸卿一边走开始细致的翻——绝不是对书里的内容感兴趣——细致到像是里面夹了一页重要至极的军事情报。
然后他还是失望之极地将那书扔了回来。
我护命似的踉跄着抢住。
道路拐了一个弯,我们两个开始步行上坡——
我意识到我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
我从不知道上官戒慈居然在这个点买菜回来的。我看见她的一瞬间头皮就炸了,我发现迷龙家,也就是我父母家——更重要的是我现下的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
我立刻转身,“师……副军座,回吧。咱们今儿绕得太远了……”
虞啸卿有些狐疑地看着我,但还是跟着我转了身,面色稍霁,“四处转转也无妨……不过也真是耽搁了太多时间了。”他看了看腕表。
我松下一口气,然后加快我的脚步,我不可能去拽虞啸卿,但我知道他这个人不可能愿意落在别人后边——于是他的步履也加快。
我有时候会感叹老天爷为什么要给迷龙老婆那么一双贼好的眼睛。接下来便感叹,即便是有良好的家教,女人终究就是女人,一副喜欢大呼小叫的德行——
“烦了?烦了!……怎么不进去!”上官戒慈热情地招呼着。
我僵直了脊背。
虞啸卿狐疑更深,“谁叫你?”他已经停下脚步了。
我不得已只好堪堪停下,但并不转身,“认错了认错了……”
“烦了,快吃饭了,进来吧——还有那位长官。”上官戒慈终于不再大呼小叫,她的声音变得有教养而礼貌——教养和礼貌得让我恨不得掐死她。
虞啸卿开口:“这是你的……”
“我嫂子。”我咽了咽口水。
虞啸卿不置可否。
“来吧,吃饭了,长官也请进来。”上官笑容可掬,她在极尽一个妇人的热情——我真的不想杀女人的。
“副军座,我……我送您回去吧。”我嗫嚅着。我在虞啸卿面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所有的勇气突然丧失殆尽。
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跪求老天爷,我又犯错了,迷龙老婆都发话了,刚刚这倒显得像是我在撵虞啸卿,他现在的面子就即使再不值钱也没有不值钱到这样的地步。
“烦了你怎么啦?”迷龙老婆笑起来——我突然发现她几乎在恶作剧,跟那死鬼迷龙像得简直有点灵异。
虞啸卿跨进家门槛的时候我差点没昏过去。
之前我的毕生里,我从来就没敢设想过我居然会和虞啸卿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会把我吓得吐出来的。虞啸卿是疯了,他绝对是疯了——但他行将离开禅达,他所做的一切应该被承认被理解。
可是这不包括他抬碗接受我的母亲和迷龙老婆给他夹的菜,以及我的父亲同他谈论的军国大事。
我吃着饭,但我真的快要被吓吐了,连死啦死啦尚且都没跟他一块儿吃过饭。我怕我爹跟他一个意见不合虞大少就拔枪崩了这可怜的老头子。
你要知道四个你完全没想过能够相容在一起的人坐在一起吃饭会让人多么不舒服——我端着饭碗,尽力想把自己淹死在那碗菜汤里。雷宝儿在一边跳来跳去,可能就只有小孩子懂点事,他非常崇拜的看着虞啸卿一身军装笔挺,但他本能地没有靠近虞啸卿——连个小娃娃都知道他是太危险的所在。
我真的觉得我疯了,而且虞啸卿也疯了。因为虞啸卿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但绝对不能也不可以是我的家里。
我的父母与上官戒慈都知道他是我的长官,并且是一个大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也是一个能面不改色把弟弟一刀两断的大官。
我捧着菜汤的碗有些发抖。液面在微晃。
上官戒慈也疯了,她没事儿干嘛让虞啸卿跟进来吃饭。妈了个巴子的。
但虞啸卿对我的父亲表现了足够的敬重,不仅敬重,他们居然能够很谈得来。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我爹也疯了。他们爷俩居然在谈笑风生地说《楚辞》——并且不顾我在旁边筛糠筛得像是抽羊角风。
“了儿你怎么啦?”母亲坐在我的旁边,低声地问。
“没……没……没……”我一个字儿都颤成三个音。
上官巧笑嫣然地给我夹菜。
我突然一个激灵。
心里暗自祈求诸天神佛,她不要知道迷龙的死跟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虞啸卿有关——虽然我知道耗子药已经全用完用尽在死啦死啦身上,但这个世界上能够吃死人的东西不仅仅有耗子药,你要在吃的东西里下手存心弄死一个人是轻而易举。
而虞啸卿几乎是这里的最高司令长官。
我觉得我要死了。我马上就可以死了。
“孟烦了?”虞啸卿突然转头对我说话。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虞啸卿也可以为了战争之外的事笑,我觉得我对他的笑几乎从没有过印象的。
我没了勇气,我在这个充满了我家人的地方,没了那种面对虞啸卿时大义凛然胆大包天的勇气。
死啦死啦的灵魂还游荡在我的四周,可那鼓舞更刺激不了我。
雷宝儿跑过来贴在我的身旁,他似是想要看清这个威武的军官叔叔的正脸——不争气的玩意儿。
“是,我在。”我答一声。我迅速地将我的碗放到桌子上,汤洒出来一些,烫了我的手。
我就那样心惊胆战的等待虞啸卿的下文,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漫长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