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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6.
“吐出来吐出来!叫你吐出来!”
我一边在心里第无数次诅咒着禅达歪来扭去的街巷,一边声嘶力竭地冲着前面大吼。狭窄的巷子偏偏拥有如此多的岔路,这足以要了一个瘸子的小命。
那个影子依然不要命地往前狂奔。
于是我也只好不要命地往前狂瘸。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和那个拿耗子药当饭吃的死鬼胡搅蛮缠。
是狗肉吃了——鬼才关心它到底吃进去了什么玩意儿——我眼看着丫在墙角舔了舔就眼神儿不对了,吐了点白沫子接着撒丫子消失——所以我现在不得不以逃命的速度追一条疯狗。
我从来不知道温习这段场景会这么痛苦。我把这痛苦归结于我永远不得力的瘸腿,三条半比一条半,狗瘸子依然比人瘸子快。
“颠下去就吐不出来啦!你死定了你!”我叫嚣着,然后看见那段尾巴一闪就消失在拐角。
我跌跌撞撞冲过去,狼狈地站定。
狗肉消失了。或者我追的一直就不是狗肉。
那里背对我站着一个人,那人因为奔跑的痛苦而深深弯下腰去——与那时一模一样。
那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脏东西又跑出来吓活人了。
“狗肉?狗肉呢?!”我装作没看见。“狗肉!!!”我几乎在嘶喊了。
那边那个身影抖动双肩,笑得一如既往的贱兮兮。
“狗肉。”我苟延残喘地再哼了一句。
我低下头去,嗓子像被人灌过辣椒水,“你能不能……别来了呗。”我不敢看他。
那边就不笑了。
“我说您,老是两头来回跑不累吗?”我阴阴地出声。“就不能落活人一清静么?”
“……你数一二三,我就消失。”
我听见他说。
完了完了完了小太爷什么时候通灵通到能听见鬼说话了他妈的是不是今儿吃了毒蘑菇致幻了——
我呆在那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说:“一。”
“真数啊?”那声音掩饰不了地失望。
“二、三,消失——!”我迅速地说。
我再抬头的时候那边空空如也——仿佛这只能解释为一场我因为突发眼疾而产生的幻觉。
于是我不可避免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重重地一脚冲着禅达的某面墙壁踹过去——
……
“哎哟。”我痛苦地缩起脚,刚刚我一脚踹在了坚硬的车厢壁上。
车子在颠簸。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棚顶的缝隙之间有不断移动的青空白云,阳光从车厢外部透进来少许——那也明亮得足够让我眯起眼睛。
我躺在担架上,军医把我的担架固定到车毁人亡都会安然无恙的地步——“狗肉?”我低低地唤了一声,手伸出去探着,我忘了军医容忍那家伙上车没——
立刻有一个毛滚滚的玩意儿呜呜地拱到我的臂弯里。
我满意地摸到它的耳朵和它的鼻子,它伸了舌头来舔我的掌心,“狗肉我做梦了,”我目光呆滞地看着车顶,声音更加呆滞,“狗肉你知道吗,他跟我说话。”
狗肉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懒懒散散地扭过头去。
“那位爷数三个数就一下子没了,要不要我教你?”我兴致勃勃地探起身望着狗肉这个一样深受其害的同命相怜者。
狗肉不耐烦地扭身离我远了些。
我于是知趣地闭嘴。
片刻后我低头看我腰间早就已经好了的,无须再装模作样躺担架的枪伤,对虞啸卿的恼怒变得盛况空前——虞大少显然认为我这把差点从正中撕开的身子是经不起北上途中的折腾的,于是他几乎是强行让人将我绑上了这辆车——周围躺着的负伤军官中我是伤势最轻并且军衔最低的。这里的军医都势利眼到天下无敌,我的云麾在他们眼里算个屁。
我沮丧地瞪着车顶的窟窿,窟窿也瞪着我。
虞啸卿不跟我们一路,他尊重我的选择让我一个人到虞师以外的军队鬼混。可天知道我有没有力气将炮灰渣滓揉作能够打南天门的炮灰团。我疲倦地闭上眼。
我试图遗忘我从此再也不会有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小醉。禅达。死啦死啦。炮灰团。虞啸卿。
以及二十五年来朝夕饥渴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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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
前天我带着我那可笑的一营人杀了一群小蚂蚁。
昨天我带着我那可笑的一营人又杀了一群小蚂蚁。
今天我带着我那可笑的一营人,被一群蚂蚁杀。
我从禅达出来三个多月,还没有走出山脉纵横的地域。每次带着那些满眼茫然的兵士杀敌的时候我都带着一种病态的激情——我在想死啦死啦是否在看着这一切,他是不是早已痛苦地捂住脸,捂了一会儿想想不对才冲上来给我一个耳光——我感觉不到,不过最近倒是常常阴风阵阵,吹得我心慌。
无论男女老幼,我执着地将他们称作蚂蚁——因为我深切地怀念着那只小蚂蚁,那只在中国大地上踽踽独行的,负着沉重的梦想和中国的未来的小蚂蚁,把梦想和生命一起留在滇边的山林里的小蚂蚁,并且他的热情已经把死啦死啦整个烧了——谁会忘了他呢。
而蚂蚁们,他们的智慧和力量让人咋舌,我从未见过这样山穷水尽却一直相信柳暗花明的军队——那是必胜的军队。
滇边的山林里我满心悲悯地看着小蚂蚁在我的身边悄无声息地死去,现在的我看着无数的蚂蚁在我的面前死去,更多的蚂蚁蜂拥而至要置我于死地——我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对我们做了最凶狠的围追堵截——就像我昨前天对他们做的一样。他们在我上属团弹药告罄的时候袭击,我的营就要完蛋,我的团也崩溃在即——我那新任的团座现下必定几近抓狂——只是我没时间去管团部的烂事。
我看着我那些茫然的士兵在茫然暴起的血花之中茫然地死去,他们实在太过年轻——对方可能比他们还要年轻,可是他们也绝不年轻了——他们打过的仗只会是我的士兵的数百倍,他们不是对手。
我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会从营长变成连长,变成排长,变成班长,最后死去——可是孟烦了不会这样子打仗,对方不是鬼子,我从未想过要和中国人决一死战——所以孟烦了会撤退,撤退不了就投降。
我靠在一棵结实粗壮的树下,放下枪向我的副官打手势,我要带他们活下去。不能再死人。
我的副官惊疑地迅速矮身爬过来,“长……长官?”他极度不确定我的态度。
“你要死在这儿就继续打下去。”我说。我一直缺乏的是一个长官应有的斗志,我必败而虞啸卿必胜——只是在现在的国军里,我占了大多数。
“可是我们一直占优势,制高点都在我——”
“屁优势。”我烦得不想再和他说话。“往后撤。”我说。我拿起望远镜——我看见很多个蚂蚁,正冲我们碾来。
“可是团部——”
我还没有反驳就听见重武器的轰鸣,来自与我部相对的另一面制高点——那里曾经是蚂蚁们的天下,而此时那里所瞄准的目标显然是这边毫无防备的蚂蚁们,我的望远镜里开始暴起血花以及分崩离析的人体碎片。
“那边是哪位啊?”我问,立刻将望远镜转向那边的山坡。
有那么一秒钟我确信我看到了阿译。我看见一双和我一样戴着白手套握着望远镜的手,我不确定那后面的眼睛是否属于他——之后他撤下了望远镜,严肃的表情让我想笑但是我笑不出来——因为离我不远蚂蚁们,已然以惨烈的代价溃败了。
解救我部于危难的那个团悄没声儿就走了,我甚至不清楚阿译是否清楚我在这里的这个事实。而我原本以为我可以故友重逢的。
我的士兵麻木地看着同胞的尸横遍野,他们有很多是新兵。我该遗憾他们不会再有南天门那种失去一切的悲伤——因为他们已经被迫失去了一切。
阿译的不告而别和蚂蚁们的惨败让我突然想起了兽医。在上一场战争里,他是我们唯一的救世主,他用他因死亡、日军、战争和伤痛而所剩无多的慈悲,给了我们全部的慈悲。
我突然很想他。我在想兽医看到眼前的一切时会怎样。
死啦死啦说得对,西进吧,别北上。
我二十六岁了。
悲伤的人会老,而且会老得很快。我记起五十七岁的兽医,临死前老得像一百五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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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了。
一年中我看见无数的难民和无数的蚂蚁。有一两回我确信我在难民中看见了上官戒慈和雷宝儿母子,可是我立刻打消了念头——我不觉得他们这么长时间走都走不到东北去。
我一直抵触进入平原,平原战场有战车带起一望无际的黄沙遮天蔽日。可是如果进入平原那代表着我即将回家,回到那个当初雄赳赳气昂昂逃离的地方。
所以我就一直在山林之中逡巡,追着蚂蚁们打,又被蚂蚁们追着打。无外如是。
我已经许久没有跟虞啸卿联系,只是一直听到他的消息——他在哪里都能大施拳脚,大放异彩。我虽混了一身精锐的皮,可终究区别在于本质。
我的营我的团也骁勇,也善战,可跟七个月前我差点带着他们投降的那次一样,依旧茫然得很。
死啦死啦依旧不定期出来骚扰我——为此我的副官总以为我有轻微的神经分裂。
人生中开始如此之多地出现依旧,我终于老成了二十七岁的孟烦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次行走在山间,竟然有小娃娃握着弹弓捏着树枝子骚扰,我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些仇视地看着我的娃娃,他们有几个被捉住,更多的跑了。
“上别地儿玩儿去,把小命玩丢了你们才知道是真的。”我的副官恐吓他们。
谁都不说话。
我更不会说。
靠近平原也就是白区边缘的此地民众并非视我们若豺狼虎豹,群众聚集闹事维护□□一类的事情更纯属无稽之谈——黎明百姓再无知也晓得国字头当年也算是为抗日“费了几颗子弹”,小太爷们拼死拼活的和□□一样地山河浴血。可这起子仇恨世界的娃娃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就不得而知。
前些日子听闻某部精锐进入此区,莫不是这些孩子爹娘都是□□给那起子精锐杀了,娃娃们打击报复呢。
“放了放了放了——”我还是心烦地开口。
娃娃们走了没几步。
一个命大过天的小玩意儿阴翳着眼神像极了死啦死啦地迅速转身冲我放弹弓——并准确无误地命中小太爷的瘸腿。
我从不稀罕云麾那玩意儿,所以它在我的裤袋里被撞得稀烂——稀烂的还好不是我的旧伤。
我痛得弯腰,嘴里骂着大爷的,旁边的除了副官之外都笑得抽,而副官要毙了那小孩。
我说:“算了算了小孩儿你计较什么——”
——我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军官来说,任何举动都会被看做居心不良。
于是我话还没说完,下一颗从树上飞来的也许是娃娃们同伙的娃娃发射的石子,更加准确地命中了小太爷的脑门。
我很给娃娃们面子,因为我立刻就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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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眼。看见军官医院洁白的墙壁洁白的一切。
我沮丧地扭着脑袋,四处乱看——我正试图改良我那正羞耻得无地自容的心情—— 一年前我被三颗子弹横扫才被送医院,现在一颗石子儿就把小太爷弹这儿来了。除非我真老了,不然这□□子女一颗石子儿抵得日军三颗子弹?
——然后,这不是团部的医院。我刚刚才发现。
永远不要对你的处境下定义,因为你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变得多糟。
“您醒了,长官?”一个粗手粗脚的中尉——或者年轻男孩——冲了过来。我搞不明白他隔那么远究竟是怎样看清我这小眼睁开了的。
“嗯。”我点头。
“您要喝——”
“我回去。”我已经迅速地坐起,并且掀掉那白得扎眼的被子——我平生最不愿呆的地方就是医院。
“您——”他为难地立刻冲过来。
气势上有些吓人,“谁……谁谁送我来这儿的?”送我来这里丢人现眼。
“回长官,是……司令要见您。”他就温和地说。
“哪个司令?”
“虞司令。”他的神态变得神往——
我平生只认识一个姓虞的。
而且从那中尉的表情看来——好极了,又一个虞教狂热份子。
“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出现,非常新颖。”虞啸卿甩着他的白手套从窗边悠然转身,那一瞬间的表情甚至几乎有些赞许——我看见他的中将军衔。这里似乎是一间会议室,正前方贴着战区详细精确的地图,以及隐约的作战部署痕迹。
第一句话我就被虞大少呛住了,“……今次在此得长官搭救,不胜荣幸。”我只得不卑不亢地敬了个礼,就目无尊上地看着他。
片刻。
“孟烦了!”他就大吼起来,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阴阳怪气,于是他几步冲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送我进来的士兵几步缩了回去,顺带关上了这个是非之地的门,“我放你出去疯了一年,你被个小娃娃一石子儿就弹回我这儿啦?畏畏缩缩,毫无长进!”他说得我直往后仰——虞啸卿喷起人来无人能敌势不可当——“照镜子!”他穿着大皮靴一脚就把我踹到门旁边的军容镜前。
我痛得龇牙咧嘴——被那小娃娃弹了一石子儿的瘸腿还在耀武扬威地痛着——还要加上虞大少皮靴威力无穷。
“帽子摘了!”虞啸卿又吼。
我不知所措只得照办。军官帽被我迅速撸下来。
“看看你的样子,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什么狗屁‘不胜荣幸’!”虞啸卿反应似乎太过激烈。
我打了个寒战向镜中望去——镜里那厮傻乎乎瞪着我,脑袋正中多了个青紫的淤痕,此刻真是除了小丑什么都不像。
好吧,虞啸卿起立坐行仪容仪表都不容许一丝丝违和——是为极端主义者。
“虞司令有所不知——”
“不要跟我说什么你是跟小娃娃玩耍以致失手受伤,”他走过来,“军队里没有要求你去带孩子!”他一脑瓜嘣儿准确无误地弹在我的伤处,我除了眼冒金星别无他法。
“司令——”
——然后我才渐渐有些意识到,这似乎代表着虞啸卿的亲昵。
我就无话可说了。
接着我突然想到,“那些小孩儿呢?”
“你说呢?”虞某人淡淡反问。
我就怔怔地望着他。我居然忘记他是那个对虞慎卿一刀两断的哥哥。
那几个娃娃不会比雷宝儿大过两岁的。
我退后了几步——以防他发起疯来,要知道我很可能连他一皮靴也抵御不住。“不知司令一年来打了多少胜仗?”我突然开口向他发问了,气氛开始以空前的速度皱缩冻结。
他立刻反应过来,他仔细地看了我,突然神色有些讥诮,更多的是黯然,“你的团长会对我说,同胞之间有何胜仗可言。”
“司令正义之师,自然每攻必克每战必捷。”我说。
“……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讽刺我。”虞啸卿忽然笑了,有些慷慨有些寂然,“坐。”他拉开一张椅子。
我不动弹,“可是我,我的团,以及我所知的很多队伍,都在遭遇频率过高的溃败。”我静静地说——我也许疯了,我也许在重蹈死啦死啦的覆辙——尸体为证,我若走下去便死路一条。
虞啸卿面色出乎意料地没有变得难看,他转过脸来。“说下去。”他的语气平静,“这里只有我和你。上次听某人胡诌让我颜面扫地。”他眼皮都不抬——他该说上次他听某人胡诌直接送了某人的命的,这个暴君。
“我抓过他们的俘虏,”我说,艰难地咽口水,我又开始想念那只死在我身边的小蚂蚁,“他们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却有很多颗心,跳动的充满生机的,我永远也不敢像他们那样搏命,因为我没有信仰。”我简单地说,虞啸卿抬起头来,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我,“而我国军,自抗战之后补充的兵员太多年轻兵士,少有老兵。我们有很多个人,可是我们却没有心。原先您的军队是特例——”我看到虞啸卿面色稍霁,“——可特例越来越少。我行尸走肉很久了,我的团长生前说他是具倒不下去的尸体,而我是装成尸体的活人……这样的仗,我打不赢。”我停下来,有些疲倦。
他一直看着我。
“……我做了什么,惹出你这么多话来。”他终于轻轻地问。我从没见过如此温和的虞啸卿。
我摇头。我特别想揪起他的领口问他为什么对小孩子都下得去手。
——很多个月以后,我在七连遇到了当初那个拿弹弓打我的孩子。十四岁的他是七连第五百六十一个。我和牛腾云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皱着一张年轻的脸责备我说你怎么总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呢。
TBC
百度虞吧有一位亲说的话真是深得吾心,大意是希望师座能够给烦了一点点温暖……于是,重重地握手ING,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无时不刻想这么干,只是干不干得成就看造化了。囧。另外,那个啥,我马上要中考了,SO,下次更新(沉痛地),要等到7月份以后(中考结束一定会勤快地更啊T T)。所以,论坛的,绿和粉JJ的,百度的,我空间的诸位,真的抱歉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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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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