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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3.

      那时我被打穿了三枪六洞地躺在那个整洁的医院里的时候,隔第一次醒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是深更半夜,又似乎是黎明。
      那个时候想了很多事情。

      第一件。我爱着或者爱过一个叫小醉的女孩,并且把她弄丢了。而且这个被我固执地称作女孩的女人不是我的女人。这点让我沮丧又欣慰。
      我从始至终都明白她爱得很辛苦,尽管我心里用来装女人的地方除了母亲就是她,你或许要以为她是极其重要的。可是我心里的那块地方小得可怜,稍微忙碌就会忘记。
      可张立宪不是,张立宪爱得很辛苦是因为小醉的心里几乎再没有地方能够放下他,小醉的心有一半碎在我这里,另一半用来整日地思念我,思念我的生,我的死,思念我少见的英勇和我永远的卑微。
      小醉说我不是别人,而张立宪恰恰就是那个别人。这个别人造就了她所有的幸福和所有的爱情,这个别人给了她所有我给不了的一切。我给她的是所有的心痛和所有的波折。
      我无法坦然的面对她或许是因为三千个死人。干净如她不该同死人联系在一起,所以更不该跟我联系在一起。可张立宪爱得简单又全心全意,方式像极了他们对虞啸卿搞的那种个人崇拜,虞啸卿和陈小醉不是一个世界的,但是他们都是张立宪那个世界的主人。
      这是我和老张最大的不同。

      第二件。我正在被一个鬼逼疯。
      死啦死啦死了后的日子里我像迷龙老婆看见死去的迷龙那样,不断地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见他,看见那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跑来扰乱我的生活。
      或者说扰乱我和狗肉的生活。不得不说我的幻觉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死啦死啦的父母或许能够一眼就看出我这死气沉沉的娃有灵根。简而言之就是我能看见那些狗看得见人看不见的东西。
      狗肉瘸着,以不断地穿透那个人或者那个鬼的身影为乐,几乎成了精的狗肉跟那个鬼疯了半天,会突然地缩到角落去,非常难过地蜷成一团。
      它是知道的。
      我知道的也不会比它知道的多。它是禅达狗王,就跟它主人是禅达人王一样。
      而此时那个人影或者鬼魅会一脸贱兮兮的悲伤,转而面向我。
      我不去看他,并忍住不冲那片虚无扔石头喂枪子,我只大吼或者低喃一声,你他妈的不是死了么,别来了。
      于是他就真的消失了。
      他还会来的。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他还会来的,当我下一次毫无准备地疯狂地想念他的时候。

      第三件。我突然想起狗肉失踪了。这事情没什么好想的,它经常失踪,或者我经常从它身边失踪。它不会说话,否则我估计连它都想成天跟我吼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

      第四件。……没来得及想,因为虞啸卿推门进来了。

      我估计当时我望着天花板直发愣的样子更像是三枪都打在了脑袋上。否则虞啸卿不会才进来看了我一眼就要转身推门出去。
      我一动不动。我不想为着表示礼貌就让我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前功尽弃。“师座。”我尽量抬高声音。
      他身后几个随从没资格开口,要有资格他们会一边给我枪托吃一边告诉我面前的这个是副军长。我注意到张立宪没来。
      他头也不回负手而立,“我来了三次,这是第四次。”他把话说得一如既往地让我心胆生寒。“事不过三。竹内连山也不敢有你这么大的架子。”他貌似悠闲地抬手整理着手套,不转身看我。
      “当然没有,竹内连山在这里,第一次就会被您一刀两断。”我说。变成死啦死啦我也不敢在老虞来探视的情况下不理他,我向家父的藏书发誓,我刚刚才醒过来,并且时间刚刚足够我想两件事。“而且真的那个早被炸死了。”
      “还有假的?”他猛地转过身来,他对于我和我的团长这种说话方式一向崩溃。
      我可怜巴巴地冲着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大概理解了我的意思。
      他的语气和目光突然在同一时间变得柔和,他说得缓慢:“我说的就是假的。你的架子比假的那个还要大。”虞啸卿让人猝不及防。我从那种只因为提及某人而改变的柔和里读不出其他的什么。
      如果不是那人已死,我会以为他在说他的情人。
      “假的也死啦。”我忘记了,只有战争才是他的情人。我笑的时候牵动了那六个,不,七个伤口。“假的如果在这儿,一样被您一刀两断。”我喃喃着,但这屋子里所有人都能听清。
      可明白的只有我和虞啸卿。他的随从一副随时准备把虞啸卿从这里抢出去的架势——在他们看来我除了炮灰团的死瘸子,就是一个神智不清处于复发期的癫痫病初愈者。
      “假的死啦。死啦死啦。”我再次重复,并为自己笨拙的幽默而又笑起来。七个伤口有一个特别疼。
      虞啸卿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他该死。”
      说这句狠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相对应的变化,却怔然得如同在懊悔——
      我情愿我眼花了。
      得了得了。我原谅他原谅得不能再原谅了,再原谅我就要恨他了。

      可你要知道的是原谅之于我不等同于谅解。因为不值得。
      你猜对了。我们拾起了那个被所有人遗忘多时的笑话——我们在说那个扯了一条苍蝇嗜爱的血纱布往脑袋上一勒就冒充南天门最高指挥官的家伙。
      那个人死乞白赖地当了我们团长。
      并让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就此死乞白赖地跟着他混过一生。
      假的竹内连山比川军团团长还离谱,他这一辈子热衷于扮假人。可又真得不能再真了,真得让我们托付一生。

      “已经有人让我的三万铁甲成了泡影,你准备让另外的三千也一样么?”虞啸卿转过身来说,不过依然没有看我。我们都不想看见对方。
      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理解他的意思,我突然心寒又突然心碎,“……南天门上的?”这是实话。三千这个数目对我而言只代表这个。
      虞啸卿的目光似乎是带着风的,因为我马上感到了凉意,“我在跟你说这个吗?!”
      我明白了。我们都不想看见对方的原因是我们想看见的是同一个人,而他已经死了。
      “该问医生。我现在三枪六洞。”我终于还是苦涩地妥协。“……师座,如果那三万都成了泡影,三千也早就该化整为零。”我慢慢的说。我还是坚持叫他师座,虽然我已经注意到他的军衔。
      “不要学他。”他几乎震怒了。
      “没有学谁,我以前就回答过您,我要和日军作战。”——而不是当你的主力团长。
      那种在温泉里都能体察的强烈寒意突然席卷而至。
      我从来都清楚的明白,死亡在虞啸卿的眼里就是个数目字,尽管那个数目字可以惊人到遮天蔽日,他从来不觉得他在往各个阵地补充兵员的时候,像在修补一个关于生死的弥天大谎。
      他会在奔波中累死。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是或都将在奔波中累死。
      这一次他不再耻笑我,更不再赞赏我,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还好不是特别——他正了正他的钢盔,说话的时候凛冽得让人难以近身可无法推拒:“那就少校衔。再多没有了。”
      谁在乎呢?
      我们从来没有从你那里得到过什么。
      我苦笑。
      该死的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只剩下我们活着。只剩我们。而无论该死不该死,我突然又希望他赶快死去。
      他泡在他的甘泉中尽情啜饮还慷慨地分我一杯羹,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悔悟,砒霜剧毒,又数那三万铁甲毒性最烈。
      我只有三千可那也致命。
      还好我不是龙文章。
      “还好我不是龙文章。”我吐字清晰地说。
      已经准备转身离去的虞啸卿又站住了,他的目光变化得异常强烈迅速。以至于我从其间看出某种炽热来。

      “架出去。”他吩咐他的手下。没人理解他,我不知道他把我的意思曲解成了什么才导致他要弄死我。我的伤足以让我瘫痪一辈子。
      他站得雕塑一样的随从立刻像复活一样冲过来把我从床上拎起——
      “我说架出去!没说叉出去!”他变得生气,“——搀出去!”
      他吼得那些随从人色全无,我的伤口让我痛得头晕眼花,掐着我的胳膊们却顿时温顺下来。我几乎是被所有人小心地拖出去的。
      而这整洁又严整的军官医院似乎从来没有遭逢过如此大的热闹,军医们看着重伤的我被这么折腾出去,脸如菜色,他们和我一样明白,一个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只剩半条命了,可再这么一闹腾小命就毛都不剩了。现在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让我西游,我的尚未痊愈的穿透性枪伤在我的身体里因为拖动而内壁互相摩擦,你无法想象那种疼痛。
      “师……”我说了半个字,“副军座……”我咬着牙说了三个字。然后我疼得脸色铁青再无法发声。我恳求地看着他看着所有人。
      “怎么会这样?”他皱眉看着我腰上渗出的血红。
      我没空看纱布。因为我连低头都会痛。我只好由那帮人拖着疼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那边的军医急得脸都涨红,终于冲过来一个有种的,阻拦虞啸卿的杀人举动:“长官,他会死掉的。”
      他言简意赅,并且立刻奏效,虞啸卿二话不说差人弄了副担架来把我摆了上去。
      然后车开了过来,担架连同我一起被摆上了车。这完全是虞师准备击溃竹内联队之前那段日子师座卧铺的翻版。
      我欲哭无泪。抬眼看见天空还是黑的。还是黑夜。没有星星。
      而我多么希望这是黎明。
      无论他是师长还是副军长,虞啸卿永远为所欲为,在舞台上大施拳脚开枪杀敌或者闲情逸致没事儿折腾个人玩玩。没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杀个少校像杀个鸡似的,我不外如是。
      那些狗屁军医不敢阻拦他,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重伤员就这么颠簸上了路——
      鬼知道虞啸卿会不会一高兴就一掌把我推到怒江里去。
      我非常想念郝老头,他爱每一个伤员像爱他的儿子,如果他在场,估计他会跟虞啸卿以及虞啸卿的手下拼了那条老命。
      可是他死了。我就被弄死了也没那双手可以握了。
      我痛得昏了过去。

      司机在虞啸卿的叮嘱或者呵斥下不断地减速又加速。减速的原因是我被颠得几乎跳起来,昏迷中颇像诈尸,于是虞啸卿吩咐开稳点。加速的原因是虞啸卿无法忍受那种远远低于正常的龟速,于是司机在被踹下去之前猛踩了油门,在这黑夜里像是自杀。
      而我终于醒转。
      醒转的时候瞧见一只白手套。
      虞啸卿的右手横过去拽着我的担架,显然他也发现他不拦着点儿我就真滚下去了。
      虞啸卿是个在你退避三尺的时候他会和蔼得让你如沐春风,当你腆着脸靠近他就当头一棍子劈下来的人。
      我扭过头去看前路。
      我经历过很多的不平,但这次真的觉得快要气死了。我被打穿了死啦死啦让我捂着伤口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生气。
      黎明已经逐渐地显山露水,滇边黎明漂亮得让人迫不及待。
      而我看清了我们正驶向的地方,我再次昏过去,气昏了。

      这个地方让我感到绝望。因为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切还是另一个样子。
      虞啸卿靠在车上,他刚刚将他的刀缓缓地抽出来。
      “师座雅兴,等您劈完了空气烦劳再给我一刀……”我痛苦地说。虞啸卿的怪癖是显而易见的,他居然喜欢让一个半死不活的玩意儿来观赏他凶狠的刀术。
      “刀刚擦过。”他居然说。
      我气得发抖,也痛得发抖,“……子弹也行。”
      可是没人听见。我的声音细若蚊蝇。
      他的随从除了司机已经被他尽数遣回。司机跟了虞啸卿多年,可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非常私人,除了张立宪何书光以及虞啸卿本人,没人可以上来。今天我让这一切破例。只是司机也在请示过后,就自觉地表示要下山的话吩咐他,下车离开。
      然后我又看见一个人。
      死啦死啦。
      我像看见救星,我管他是死的还是活的,他一直是我的救星,虽然同时也是灾星。
      他冲我走了过来。在我指望他解救我的时候那个鬼魅开始冲我挤眉弄眼。
      我难过得要命,无可奈何。
      鬼魅继续挤眉弄眼。指着对岸。
      我扭过头去。

      这时第一缕晨光在缓慢地爆发了。我发现在这里能够清楚地看到南天门,尽管遥远可只要有望远镜就毫发毕现。我才明白虞啸卿选这里闻鸡起舞的最终用意。
      “张立宪呢,师座。”我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在努力地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看见的是我和死啦死啦曾趴过几天几夜的前沿。
      “在禅达——”虞啸卿非常不耐烦。
      “找女人。”我迅速地接口。
      ……那里化成灰我也能够认出来,然而这里的空气与对岸是那么的相似,我身上的伤痛得彻骨,与那时也如此相似。
      虞啸卿转过脸来的神情像是真想把我劈了。
      “为什么来这里。”我的声音再次变得细弱蚊蝇。
      ……突然之间我对亡者的思念变得变本加厉了。死啦死啦在一边安静得异常,或者只是他在那边叨叨叨我们也听不见。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要走了。”他言简意赅,几乎嘲讽的,“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自由自在的站在这里,所以我抬你上来。”
      “您还希望我跟您走。”我说话开始不计后果而语无伦次。
      ……我想起那个荒唐的故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爬行在砾石如刀的滩涂,以不可能的方式泅渡怒江。
      此时晨光开始巨细无遗地抖落这个世界里所有的黑暗。
      虞啸卿却像是一直沉默在黑暗里。
      他看着我。
      我转头,发现死啦死啦消失了。
      朝阳正在升起。
      虞啸卿皱着眉头看着我,他突然伸手过来。他的白手套在我的脸上粗鲁地刮了两下。
      “我希望这是疼出来的。”他鄙薄地看着我,以看草包的眼神。

      虞啸卿。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是活人和死人的事情。相同的一件事虞啸卿可能会一枪结束我的痛苦但死啦死啦却选择将我拖回来。这是最大的不同,所有的不同。所以他什么都做到了,最想做到的却依旧是一纸空谈。他什么精锐英才都得到了,可他最想得到的那个人在几天前断送在他自己面前,而他次想要的那一个此刻正躺在他的面前的担架上懦弱地流泪。
      他迷恋战争像我们迷恋和平。他不惜死亡像我们热爱生命。
      他为战争而生,他不是我们的,不该是我们的,不该是我的。
      我又开始不可遏制地思念死啦死啦。可他居然没有出现。

      同是那个太阳,这代表希望的朝阳却让我厌恶,她带走了迷龙,带走了死啦死啦。带走了我先前的世界。
      可滇边的朝阳那么美。我扭过头去,看见金色的光芒照在虞啸卿的身上,使得他突然变得那么年轻,又那么苍老。
      任何人在想到死的时候都会想到爱的。
      而我这双看过许多杀戮和死人的绝望的眼睛,再转过来看小醉的时候目光已经洗不干净。并且毕生都将如此。我终于开始明白战争带走的不仅是无数人的生命,还有无数个我的爱情。
      “走吧。”他将刀又收了回去。锃亮的刀刃在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孤独是显而易见的,他从不会也从不屑看懂众生疾苦,他的骄傲和优越让他不承认伤痛,尽管他正在伤痛。
      他翻身跳上了后排,一只手不忘记拽着担架。
      死啦死啦说得是对的,要是所有人都衰老成了虞啸卿这样子,那些死了的人就死得全无值偿了。
      可虞啸卿的眼睛开始在朝阳里变得充满战意。
      而我那时以为我一生都不会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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