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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2.

      我相信曾经的我和曾经的死啦死啦以及曾经的炮灰们,都觉得我们年轻的师长如麦师傅那天所说,狂热又迷人,是年轻的凯撒。
      之前的死啦死啦最羡慕的人不可否认是虞啸卿,这货成天都梦想着能够成为虞啸卿,他竭力地学他学得想要更像一点,这让他显得更加贱。
      而我不觉得年轻的凯撒和岳爷爷能扯上什么关系,所以我相信虞啸卿一定不喜欢这样的形容。
      但麦师傅有一点是对的。
      死啦死啦在某种程度上与虞啸卿如此相似,Both of them有着好战的眼睛和好战的灵魂,还有着因为走投无路只好背水一战的心灵。

      我尤其记得我有生以来觉得自己最多余的那一天。
      从我的团座涎笑着问虞啸卿是否成婚时我就明白我再也不能在那间屋子里呆着。
      从虞啸卿说我是个发霉的窝头开始我就感觉到他迫不及待要撵我出去。
      后来虞啸卿说:“那我该杀人灭口么?”
      “这人不好,可以灭口。”死啦死啦认真地说。
      看着他们俩那副贱兮兮同心同德的样子我感到心寒。他们一起看着我,连眼神都是一样的,我第一次发现虞啸卿竟然可以被我的团长同化得越来越贱。
      直到虞啸卿拿他的马刺顶在我喉咙上,我知道我今天非出去不可。

      “谁都把命交给你,我交给谁啊……”
      我趴在窗外偷听并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个小黑屋里的一切的时候听见死啦死啦似乎带着哭腔。而我确信无疑在那之后虞啸卿就拥抱了他不驯的对手,虞啸卿情感的流露不愿意让第三个人看见,而我就是那倒霉的第三个,我灰溜溜地走远了。
      死啦死啦正如虞啸卿所说是个偷鸡摸狗的天才,他有天大的本事足够让虞师在前一秒与他深情相拥下一秒就暴跳如雷如同在菜市场上炒翻。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们的内心比我们和张立宪们,炮灰和精锐的所有人都要家徒四壁。
      家徒四壁的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只有我们,只有战争,只有对手,只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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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背后靠着的是坚硬潮湿的泥土,似乎其间还戳出几颗石子儿的棱角来,硌得慌。
      滇西的落日猫进云层后边儿去了,猥琐地漏下半丝半缕光线,莫名其妙地染红了天际。
      距离南天门上日军第一轮炮火的狂轰滥炸已经有些时候了,现在我才发现我是从一开始就这么缩着脖子窝在这个防弹坑半步没挪过,以至于睡了过去,挨千刀的一个个也不知道叫我一声,我现在我稍微一动脖子就落枕似的。
      “烦啦,烦啦……”
      我感觉到我左边的某个活物正不断地戳着我的胳膊。
      此时此刻我更希望是因为我的落枕导致我扭不过头去。这声音太熟悉了。
      “烦啦,烦啦……”
      那个活物还在不厌其烦地戳着我。
      我龇牙咧嘴地扳着我的脖子,我用尽我一切的努力转过头。
      “烦啦,有吃的没?”那人抬起眼睛来涎笑着看我。
      康丫。

      我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从那坑里逃出来,一路让炮灰们欣赏尽我的狼狈和惊恐。
      “杀了猪了……”郝兽医不声不响地替伤员包着伤口。
      我刹车,大口地喘着气,“老头儿,康丫活……咳咳……他活着……他还活着……”我快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康丫本来就活着么,”他叹着气说:“唉呀我说你这娃又开始抽疯损人,啥时候安安宁宁治治你那条烂腿,顺便把你心也治治……”老头子头也不抬继续包扎,用嘴咬断一截纱布上多出来的线头,他唠叨,他一开始唠叨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无法暂停。
      我愣住了。然后心底生寒地往后踉跄好几步。
      我想起兽医也死了。

      “你打炮打炮你打个锤子!炮口对着老子屁股是啥子意思嘛,想把老子轰进怒江里去啊?”
      “王八盖子地,团长今天在这,不然你辣子爷爷叫你小命都么得掉咯……”
      那两个咋呼的声音我更不会听错。要麻和不辣两个贱人在围攻可怜的克虏伯,克虏伯没有死啦死啦罩着,就会连饭都吃不饱——虽然从我遇到他开始他吃饱的情况几乎从未出现过。
      我不愿意在深究这三人当中其实已有二者亡去的事实。

      “迷龙哥我歇会儿……”
      “瘪犊子玩意儿就知道歇你怎么不一次死了啊?你在这儿磨叽啥玩意儿呢你磨叽,我让你磨叽!”一脚虎虎生风地踹过去,“给老子趴过去!”
      豆饼怨念地将子弹卸下来递过去,然后老实地按照迷龙的吩咐做着一切。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哟喂,我估摸着是谁死了吧……实话说小太爷爱听这曲儿,啧,小太爷寿终正寝那天一定得给我放这曲儿,我走得舒坦——”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路损着过去。
      阿译猛然停止了他那颤音独唱,转过头来很腼腆地笑,“你看,烦啦你又这样,搞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嘛……”
      我无言以对。阿译常常让我无言以对。
      然后他手足无措地清了清嗓子,又准备开唱。“蝴蝶儿……”只是第二个音就唱破了,非常怪异。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笑不出来,我明白我面前站着的这个也是死去很久的人。
      我呆呆地看着他。
      阿译又被我看得不好意思。
      “传令兵!死哪儿去了孟瘸子?他妈的给我瘸过来!三米之内!”那边有人在鬼吼。
      我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死啦死啦这么真实,他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让我觉得真实的人。或者说因为他的缘故让这一切都变得真实了。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我用我毕生最快的速度瘸过去。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阿译又在我背后死了爹妈似的向或许并不存在的听众展示着他的颤音。让逐渐远去的满心欢喜的我突然又倍感凄凉。

      我瘸到死啦死啦的背后。
      “烦啦,来看看。”他说着非常粗鲁地将望远镜塞到我怀里。
      “看什么呀您让我……”我傻乎乎地抱着望远镜很疑惑。我主要是贪婪地盯着死啦死啦看。我多久都没看到他了。
      “我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再废话我踢你啊。”死啦死啦说着,已经一脚极其阴狠精确地踹到我永远也好不了的腿伤上。
      我痛呼一声捏着望远镜疼得弯下腰去。我疼得非常幸福。
      “南天门不是打下来了么……”几秒钟后我望着对岸那毫发无伤的树堡和精致得登峰造极也丧心病狂的日军阵地,心底发寒。
      “打下来?你昨晚上抽空去打的?”死啦死啦看也不看我。
      我又愣住了。这一天里我好像不断地愣住。我看着远方那我和我的团座趴过数天并差点交待在上面的日军第一道防线阵前,某种久违的苦涩和苍凉突然失而复得。
      我举起望远镜,挡住我的双眼。
      望远镜镜片被我弄得一片潮湿模糊。

      然后我听见一声枪响。我心下一沉。
      紧接着当我把望远镜从眼前拿下来的时候一个冒烟的枪管已经顶住了我的后脑勺。
      “转过来。”
      那个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冷淡。妄图用一个破师振兴中华的海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虞啸卿的眼睛半罩在钢盔的阴影下。他的枪口顶着我的脑门,我几乎能闻到火烟气。
      我的眼角余光看到倒在角落的一具尸体。
      那毫无疑问是死啦死啦。
      他又死得回天乏力了。我苦涩地想。
      “便宜他了。”虞啸卿说,他指的是死啦死啦。“跟我走。”狗日的在下命令。我没有听出他语调里强撑的颤抖。
      又要让我当他的团长,还是又要让我赴汤蹈火带领炮灰们走向他计划好的死亡?
      我一言不发。
      我开始在身上胡乱摸索企图找到我的枪,我丝毫也不惧怕我将在下一秒毙命。因为我想杀死虞啸卿的欲望突然变得这样强烈。
      这时候枪响了。
      我以为一切就此结束。
      然后虞啸卿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直直地向我倒过来。
      我以为我后退了好几步,实际上我一步没动,虞啸卿砸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几乎整个跪倒。
      虞啸卿的血喷到我的脸上。
      我抬起眼看见死啦死啦尸体旁边的张立宪,他手中的枪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他脸上的表情空洞凄惶得让我宁愿他打死的是我。

      “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的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阿译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而高亢,这真实又虚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听,它在我脑际盘旋不止,我的头像要炸开一样地痛。
      紧接着枪炮声突然铺天盖地地响起来。我恍惚间发现此地竟就是南天门。倒在我身上的虞啸卿已经不知所终。
      我突然听见麦师傅悲痛欲绝又壮怀激烈的惨叫。
      “Jesus!it’s crazy!”全民协助刚刚钻出汽油桶就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感慨在阵地上瞬间被淹没,九二枪巢持续不断地将子弹砸过来,吞没了我们。
      南天门。
      南天门。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山呼海啸枪炮轰鸣。
      “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
      阿译凄惶的声音如同一个魔咒般响起在整个天穹。
      “烦啦,我好想他们……”阿译冤魂一样地说着的话让我恨不得他再死一次。

      “虞啸卿,我整死你!!!”梦境里虚妄的另一个我难听地大吼大叫着,而后瞬间被我方和敌方一起双面穿透,射成了筛子。
      ……

      我明白一切从来都没有结束过。

      ======================================================================

      ……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片浮世安好。
      我一次次地挣扎而出,又一次次地跌回去万劫不复。
      像是南天门树堡里的尸臭,这梦魇已浸入我的身体并将终生不去。

      话说亏欠像是一块因为总也咽不下去而被我们反复吐出来咀嚼的白菜帮子。
      它不好吃更不好看,它就那么戳在那儿,令你浑身不自在的同时感慨造物主何其残酷要将这人世间最大的难题伪装成白菜帮子丢到你面前强迫你以一种永远也忘不了的方式一次次回味咀嚼。
      亏欠这块白菜帮子早已被我被死啦死啦甚至被虞啸卿咀嚼得无味,然而无论恶心与否得继续嚼下去,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成了支撑我们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丢弃了它便死不安宁。
      我风平浪静地过了这许多年,那些亏欠们催着我撵着我,快马加鞭地将我赶向人生的尽头。
      而当我以为我是望着南天门上的雾霭一不小心就老了的时候,才发现或许我从来也没有年轻过。

      记得上辈子发生了一件事,一帮乌七八糟的兵渣子嚷嚷着要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来着,上辈子的那一天死气沉沉的禅达突然鸡飞狗跳,军民之间已经不缺梁子,而恶鬼或是饿鬼一样直扑禅达街头的我们不介意为这梁子添砖加瓦。
      上辈子阿译的猪肉不辣的菜叶兽医的油花儿我的粉条迷龙的罐头和要麻的白菜帮子……
      而我突然发现我把亏欠比作白菜帮子竟然是意有所指的。
      上辈子要麻晃荡着两颗大白菜牛气冲天的进来,作势要直接扔到锅里去。
      上辈子蛇屁股切白菜帮子的声音当当当地像是要切碎我的灵魂。
      ……
      那是最初也是最后。

      我发现我非常地想念要麻。
      想念康丫想念兽医想念豆饼想念不辣想念迷龙想念蛇屁股甚至想念李乌拉……
      并且非常不情愿但昏天黑地掏心挖肺地想念着死啦死啦。
      想念着那个永远最不把我当瘸子欺负却又最把我当瘸子照顾的人。

      “烦啦,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赶上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到时候你没力气,换种日子过……”
      很多时候,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痛或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
      但我已经没力气了。我早就没力气了。
      我没法换种日子过,尽管我做梦不做梦都在想。可我是炮灰团余孽的这个事实已经深入骨髓,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永远抱着输掉一切去换得胜利的心态活着。
      一群只知哭泣和伤痛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的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
      这是死啦死啦留给我的,留给我们的东西。

      郝老头说他是伤心死的。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我也不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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