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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战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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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大街的街口有一座钟楼,楼顶立着一尊巨大的雕像。在林天阅来到弗迪米亚之前,就已经被炸毁了,只留下半边展开的翅膀。但那残破的下半身又跟西方传说中胖乎乎的天使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个什么神。
那钟楼底下停了三辆荷枪实弹的装甲车,苏帕吹了声口哨,把自己的军装理得规整了点:“最近也没太安全,你还是小心点。有事可以找吉安。”
林天阅点头:“这一带一直没出过什么事,求你们别矫枉过正,放咱们平民一条生路。”
他背上包下了车,这里离他们通讯社的办公点已经不远了。
这个片区在勒加尔中心偏东,战前除了各国大使馆,就是酒吧街和几家国际大型媒体,治安一直不错。他身上沾了安妮莎的血迹,在白色上衣上很显眼,路上有行人看到,忍不住露出怪异的眼神。
林天阅意识到这点,往建筑的阴影里靠了靠。
头顶的石桥拱起一个巨大的桥洞,下方形成了空旷的空间。简单的木门隔开了内外,雨水不进,有人在那里建了一座不起眼的教堂。一排扇形的空窗漏出里面摇曳的烛光,这是一个绝好的回音腔,祷告者轻轻的哼唱在古老的岩石围绕下形成令人颤栗的嗡鸣。
林天阅的脚步慢下来,扭头看过去的时候,正见到一位披着黑色头纱的女人放下一只含苞的玫瑰花。
逆着光不大看得清五官,他也听不懂当地语的颂歌。
战争、恐惧和死亡为宗教撑开了更大的罅隙,于是那种宣称关于灵魂的教旨像潮水一般无孔不入。艺术原本就与宗教的迷思不可分割,勒加尔先天就有着优沃的土壤,内战爆发之后它竟然逐渐成了一个宗教朝圣地。
通讯社的三层小楼还亮着灯,外面很低调地没有挂牌。林天阅抢着对面的杂货店老板关门前最后一刹买了瓶冰咖啡,一回去就看见唐煜正坐在办公桌前疯狂敲键盘。
“回来了。”他打了个招呼。
唐煜是他的前辈,正经的新闻系高材生毕业,来战地也比他早,按说驻外期限也到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回国。他戴了副防蓝光眼镜,疑惑地打量林天阅:“你被人打劫了?”
林天阅将安妮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嘴:“见义勇为懂不懂?”
“可以啊,怎么没留几张合影,直接当新闻发了,这个月KPI又完成一条。”
“嘁,什么年代了,谁要看这种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新闻啊。”林天阅把相机和录音笔扔给他,“帮我传下素材,我先洗个澡,一会儿出来干活。”
唐煜摇摇头,还是无可奈何地从抽屉里翻出数据线帮臭小子干活。
林天阅是学葡语出身,天赋高能力强,能当翻译能做商贸,竟然愿意跑来打仗的第三世界国家吃沙子,除去特别有新闻理想的原因之外,不是跟他一样家境普通,就是跟他一样有些特殊过往想远走他乡。
但后来唐煜又听国内的同事八卦说这小子家里“挺有背景”,具体这块背景有多大,能盖住一个篮球场还是一个山头就没什么下文了。唐记者从来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但也不仇富,他很欣赏这个爽朗聪明的后辈,能教的都教了。最近几次外出跑腿的活林天阅也都主动承担,唐煜一个人住着三层小楼,在院子里浇浇花种种菜,顿时有一种退休养老的错觉——就差条狗了。
照片和视频素材导出有点慢,还没传完,林天阅已经洗完澡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了。他打开咖啡灌了几口,唐煜斜他一眼:“都几点了,还喝咖啡。”
“婆婆妈妈的,像我老娘。”林天阅手指在触控板上一划,“作为一个优秀的新闻人,我当然要保证即时性,连夜把素材传回去啊。”
“说人话。”
“哦,领导,你是不是忘了?后天我要回国休年假去了,明年白天准备睡到自然醒然后收拾行李。”
唐煜:“靠。”
领导真的把这茬忘了,一想起就生气,把自己的电脑一盖,背着手上楼睡觉去了。
弗迪米亚不是大国,记者不至于经济时政外交分得那么细,驻站记者目前就他们两个人,战争新闻多了国内也很视觉疲劳,人的同情心和同理心都很容易被消耗和转移。但对目前的他们两人来说,这个小楼就是工作与生活的中心了,一楼办公,二楼和三楼是卧室和其它生活区。方便是方便,但同样的,人太难完全从工作状态中解脱了。
当然,在这个国家的无数人日日夜夜都不能从战争、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中解脱的时候,工作的压力太不值一提了。
为期两周的年假是一定要远离这个地方的,林天阅订好了机票,勒加尔国际机场没有直飞华国的航班,他需要先去海湾区的另一座城市中转,前后辗转二十个小时回家。
*
次日是周六,林天阅一觉睡到快中午,睡眼惺忪起床,从楼梯上探头问:“老唐,有饭没?”
唐煜在二楼的厨房冷哼一声:“有。”
“哎呀,唐老师,前辈,领导,你真是我亲爹。”林天阅火速洗漱下楼,发现他买了几样蔬菜,还有一袋炸好的法拉费,基本就是鹰嘴豆混上一些别的蔬菜做成的丸子。
“很快我就可以拥抱麻辣火锅、烤串、糖醋里脊,到时候我会拍照给你看的。”
唐煜皮笑肉不笑地拿锅铲敲他的头。
“说真的,唐老师,你怎么不回国啊?年假攒着也不能换钱。”
唐煜不接招:“你少打探我。”
林天阅挠挠头,他这个前辈脾气很好,就没见过他真生气,照理来说跟人关系不会差,可很少见他跟家里人联系,起码就没见过有打过什么视频电话的。
冰箱里还冻了一块牛排,林天阅把它扒拉出来扔到水池里解冻,唐煜正在给窗台上的花浇水,一排从左浇到右,道最右边的一团仙人球正好精准地剩下一个杯底的水。
“你又不老,你看看,事业有成,身材魁梧,相貌端正,回家相亲条件多好啊,不要那么早开始中年危机嘛。”
唐煜不搭理他。
林天阅就是信口胡说,也不是真要人家回答,想了想又道:“哦对了,南边那个立交桥下去再走一点,有一个叫‘赤莲花’的旧医院,最近应该是进驻了一支无国界医生团队,昨天我就是送小女孩去的那儿。这几天你要是闲的没事,也可以去采点素材。”
“知道了。”
他准备回国休假,行李不需要太多,家里东西都有,下午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把近期买的一些当地零食什么的装好准备回去分给朋友。特别好吃的也说不上,总归是个谈资。航班是在周日一大早,林天阅有点起床困难的毛病,准备早点睡。
唐煜在院子里给他种的菜浇水,林天阅从三楼卧室的窗户里探头看他,又想嘲笑他老大爷。这一带的房子基本都带一个不大不小的独院,但放眼望去人家种的都是白茉莉鹤望兰,就他种青菜土豆,还要美其名曰优良传统。
勒加尔下午的天气开始转多云,全城都没有摩天大楼,望出去是一片深灰色和红棕色调的、密集的楼房,历史建筑很多,随意地夹杂在现代民居中间。
不远的巷口有一辆卡车,颜色亮得夺人眼球,摆满了香蕉、芒果、菠萝、橙子和苹果,大叔将五种水果整整齐齐地按照渐变色排列好,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等客人来。
林天阅能想象到这里恢复成一座旅游城市的样子。
他补了几下驱虫喷雾,准备揭开纱窗把外面的玻璃窗关上,忽然看见浓密的云层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划过。
林天阅敏感的神经一跳。
随后尖锐的防空警报骤然拉响,从最远的街区开始,一迭又一迭地铺了过来,重重叠叠地压下来,林天阅下意识按开了手机的录像功能,还没来得及拿稳,城市的北边已经炸开了一团黑色的浓烟。天还没黑,距离又太远,看不清是否有火光。
街道上刚才还走着的行人凭空消失一般瞬间不见了,卖水果的大爷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他方才坐着的位置,地上还掉了几个红彤彤的苹果。
“林天阅你想死吗?”唐煜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上来,把他从窗边一把拽走,“滚下去!”
两个人迅速下了楼梯,林天阅还在振振有词:“交火这么多年了,哪一边都从来不炸这一片,都知道是非军事区,还有些一直没撤的使馆,其实……”
一声更近的爆炸发生了,沉闷的响动触发了类似地震的颤动,唐煜把他推进地下防空洞,反手把门一关。
内战这么些年了,不管是公共设施还是民宅,基本都挖了防空洞。说是“洞”,但确实没那么简陋,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是齐全的,水电、速食、医药,一般情况让他们生活两三天等待救援肯定不成问题。
“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唐煜拉了一下电灯开关,“刚才我的声音是不是也被你录进去了?一会儿你传视频的时候记得给我剪了。”
林天阅掏出手机开回放,大约三十秒的城市和爆炸之后,忽然传来一声爆喝:“林天阅你想死吗!”
林记者笑得停不下来,半晌才说:“唐老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真的一枚导弹直接掉在我们头顶,就算有这个防空洞也不顶用。”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要努力一下。”唐煜说,“你还年轻,不知道活着多不容易。”
林天阅笑了笑没反驳。
防空设施里的信号不太稳定,他传了方才的视频,又简单写了情况。
政府军刚拿回勒加尔地区,不会自己轰炸自己。刚才的情况看起来,轰炸地区像是城市北部,那边很靠近政府军的一个临时驻地,也很靠近机场。反政府武装选择这个时候急匆匆地制造事端,很难说是计划好了后续还是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报复。
这里大大小小的冲突已经成了日常,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林天阅按照常规模式操作完,扯了个枕头躺下,给勒加尔中央电视台的记者科菲发消息问情况。
对面回得很快:“是‘银蟒’。”
银蟒是一支当地武装,最早是海外渗透进来的雇佣兵,仗着装备精良,致力于在整个弗国境内搅浑水。后来死了几个头目,跟一支本地搞邪神崇拜的武装搅合到了一处,长年接受资助,在勒加尔盘旋了年余,硬是把首都作践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林天阅按下几个字:“会有持续打击吗?”
“不好说。”科菲回道,“火力转向北部了,政府军已经出动,我们有记者出去了。”
勒加尔北部就是山区,再过去就是银蟒实际控制的槟西地区,情况比较复杂。
林天阅还没来得及回复,科菲丢过来一条连接:“自己看直播,忙,先不说了。”
他点开链接,里面果然是直播画面,迎面就是一条字幕讯息:勒加尔国际机场遭空袭已全面关闭,进出港航班全部取消。
林天阅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