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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战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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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颠簸着碾过凹凸不平的干沙地,路旁的低矮灌木蒙着厚厚的尘,辽阔的平原敞开视野,零星长了几株油棕。一道深紫压住了天际线的尽头,太阳已经落了,巨大的黄嘴鹮鹳侧目盯着车后扬起的沙,倏地展翅穿过天幕。
这是弗迪米亚内战的第五年。
首都勒加尔地区重新回到政府军手中,原本的公路、桥梁坍塌殆尽,凋敝的村庄人烟稀少。战前不到三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已走了大半天。
越野车的车窗被打开,副驾驶座上探出一个单反镜头,迅速对着远处摁了几张。
开车的人身穿政府军制服,袖子挽到了手肘,胸前扣子很不规范地开了三颗,嘴里叼着烟,往另一侧车窗外吐了口烟圈,说的是葡萄牙语:“应该是政府军在排雷。这一块原先正是对峙区域,哑弹、地雷都是隐患。”
副驾驶座上的人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嗯”了一声:“什么时候能到?我要饿死了。”
他长了一张非常养眼的东方人面孔,眼睛轮廓比一般的黄种人要深,睫毛很长,鼻梁的阴影在暮色里微微令人心惊。但或许是因为肤色并不白皙,精致的五官完全脱离了秀气的范畴,十分英挺。
“你既然要搭我的车,就不要抱怨嘛,林。”
“之前谁跟我说是军车?”被称作“林”的男人简直要气死了,“苏帕长官,我就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才没揍你,我活了快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破烂的军车,中途还爆胎了一次,服了,贵国政府军了不起。”
苏帕把烟头扔了出去:“穷嘛,所以说打仗害人。晚上到了勒加尔,我请你喝一杯。”
旁边的人将相机盖好,放进背包里。包里除了一个急救包、一本笔记本和一瓶矿泉水,内袋的拉链上还穿了一根绳子,挂着一张工作证。上面的两寸证件照虽然头发更短、神情也更青涩些,但正是“林”本人,下面写着“华国中央通讯社驻弗迪米亚记者站 林天阅”。
热带平原上,天黑得很晚,等到苏帕打开车灯的时候,四下已经寂静得听不见什么声音。前大灯照到路边一具尸骸,林天阅只是默默挪开了视线。
苏帕没有缓下车速,他清了清嗓子,拧开了车载音响。就在他想要关上车窗的时候,夜风里忽然传来一声不太明显的呜咽。
那声音很轻,令人觉得很像是错觉,也很像幽深的灌木丛中隐藏着的某种野生动物。
林天阅同他对视一眼。
“你也听到了?”
“嗯,这可不大像夜枭的叫声。”苏帕说,他将车靠了边,打开车门锁,“我去看看。”
林天阅一把拽过自己的背包,从中摸出了一个应急手电筒:“一起。”
苏帕摆摆手:“你们国家不是有很多黑夜传说么?以前你姐经常在夜里巡逻的时候给我讲……什么狐狸变成的妖怪女人,穿着三百年前官服的僵尸,哇,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林天阅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攻击自己的亲姐姐,只得沉默着跳下车。
身在夜幕下,才感觉到黑夜深沉,打着灯的越野车像起雾的海面上一座微不足道的灯塔,车灯照耀下聚集了一堆上下飞舞的黑虫。林天阅将袖子捋平,扣上手腕的纽扣,用葡语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身后的草丛中有一道黑影飞速窜了过去,林天阅惊了一下,手电光都没跟上那速度,显然是个小动物。
苏帕:“一只兔子把你吓得,哈哈哈哈——”
林天阅反手将手电筒对准他的眼睛。
那边传来一句脏话,苏帕耸耸肩示意自己缴械投降,向反方向走远了几步。
“……救命。”
这一声更轻了,含混着,说的话也不大听得清楚。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
苏帕抬手一指:“是那边。”
林天阅点点头,同他快速跑了过去,试图拨开地上的矮树丛。沙漠植物的尖刺很锐利,苏帕的军装裤还好,林天阅身上的普通帆布很快就被刺穿了,小腿上又痒又痛。
手电光滑过沙棘丛的边缘,惊起一群团在巢中的雀鸟。
“你在哪?”苏帕喊道,“我们来救你。”
方才的声音又不再出现了。
他们离停车的地方越来越远,林天阅向他使了个眼色,苏帕会意,将声音放柔了些:“别怕,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林天阅小心翼翼地拨开树丛,突然发现脚下的泥土变软了。他向前试探性地走了几步,折了一根树枝去戳前方的地面,很快发现前面有一条小溪。
勒加尔平原上的旱季太热、也太漫长了,这溪水已经干涸了大半,剩下的拿点水流不过是苟延残喘地蜿蜒在砂地上,所以他们竟连一丝水声都没听到。但此时一看,那可怜兮兮的一点水流倒映着明亮的月色,像是一条闪耀在大地上的缎带。
林天阅将手掌在手电前方快速遮挡了两下,苏帕回了他一个信号。
水边有一块灌木不大自然,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有很小的一块地方,但那里凹下去一块,两人从两个方向绕了过去,苏帕将别在腰间的枪掏了出来,单手拨开保险栓。两道手电光在同一时刻落在那一处小小的凹陷,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啊——”地叫了一声,随后一只细瘦的手伸出来,凌空挥舞了几下,横挡在自己身前,另一手捂住了眼睛。
——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
林天阅松了口气,随后又注意到她身上大片大片深红的血迹:“你是不是受伤了?”
那女孩听见男人的声音,迟疑着从指缝里睁开眼,那是一对纯黑的瞳仁,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明亮的光线,眼眶里很快蓄满了泪水;然后她缓缓扭头,在看见苏帕身上的军装时明显瑟缩了一下,整个人侧着摔进了溪水里。
苏帕意识到什么,收起枪走过去想要扶他:“没事的,我不是……”
“——救命!”小女孩忽然尖锐地嘶喊起来,一条腿猛烈地向前踢了几下,被苏帕单手按住。
林天阅立即看出来,她另一条腿已经断了,而且大腿上还有外伤伤口,血流得虽多,万幸应该是没伤到大动脉。
他走过去,在女孩身边蹲下来:“别怕,你受伤了,我们送你去医院。我们不是坏人。”
他一靠近,很快闻到了一股异味,是女孩身上的伤口在炎热的天气里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开始化脓腐烂了。她在这儿不知道待了多久,及腰长的栗色卷发都一缕缕粘在了一起。他忍不住皱眉,又怕女孩误解,露出一个笑来:“你是不是走不了?我抱你出去好不好?我们的车就在外面,你的伤不重,去医院很快就能治好。”
林天阅的相貌一望即知绝不是当地人,那女孩狐疑再三,大约是觉得他的笑容又好看又真诚,最终惴惴地点了头。
林天阅弯腰将女孩一把抱起,苏帕打着手电在前面开路,抬脚将带刺的灌木用力踩到一边。
“我们的车就在那儿!”苏帕想活跃一下气氛,“姑娘,你叫什么?”
“安妮莎。”女孩说,“你们真的要送我去医院?如果要杀了我,在这里杀就行,请不要骗我。”
林天阅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女孩直到这两个陌生人替她用碘酒清洗了伤口,才略微放松下来。她身上很脏,布满了尖刺细小的伤口,和各种蚊虫叮咬的痕迹,沾了许多草屑和泥土,不好意思直接坐到车上去,苏帕反复说了没关系,她才极不好意思地坐下,非常小声地说:“我在这里躺了快三天,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腿上的伤是炸弹爆炸后飞出的弹片造成的,非常深。估计是从旁边之前的哪个交战地一点一点爬过来的,找到了那条小溪做水源,也实在筋疲力尽了,更不知道外面的仗打成了什么情况,不知道能找谁帮忙,只能蜷在灌木丛中等死。
林天阅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又在包里找到一小袋压扁的干面包给她:“你父母……”
“死了。”安妮莎说,“妈妈死了两年多,爸爸上个月死的。弟弟走失了,他太小了,大概也死了。”
她答得很快,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好像早就接受了。
林天阅叹口气。他辗转战地好几年了,这样的事早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多大了?”
“17岁。”她说,“勒加尔的医院我去不起,我没有钱,你们能带我去找个诊所简单包扎一下吗?我可以做点杂工抵费用。”
她看上去根本没有17岁,若不是虚报了年龄,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太瘦弱了。
苏帕发动了汽车,有些犹豫。
勒加尔是弗迪米亚首都,这座城市曾经是整个海湾地区的明珠之一,不是最富庶的,却拥有着出色的艺术学校、顶尖的歌舞剧团、世界知名的雕塑家;大量聚集的艺术家形成了宽松的文化氛围,慕名而来的游客催生了热闹的酒吧区和缤纷多样的餐食。虚高的消费曾是勒加尔值得称道的特色,“一掷千金”的快乐在这里名副其实。
这是一座成熟的城市,它容纳了应有的一切——如果没有发生这场战争的话。
政府军夺回首都的代价并不低,勒加尔原先的第三、第四医院毁于空袭,第二医院不大,是一家妇产科医院,第一医院此时早已住满了伤兵,此时机场附近都搭建了临时的医疗区,也是人满为患。
安妮莎所谓的“小诊所”,所有的人力和物资早就被临时医疗区征用了。
林天阅知道他的顾虑:“就连你都没法去插队?”
苏帕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打开手机按了几下:“勒加尔南郊,这几天应该进驻了一个无国界医生团队,我们去碰碰运气吧。”
穿着军装的男人回头向小女孩一笑:“你先睡一会儿,我们一定带你去治病。”
他一脚踩下油门,又加快了车速。底下的路终于平整了些,不再那么颠簸了,前方能看到几辆车的尾灯。
南郊残存着勒加尔最后一座还能正常使用的三层立交桥,军牌越野车顺利通过哨卡。立交桥下是一片沼泽,原先大概是个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房屋基本完整,每一户都有灯光。再下去便有了路灯,虽然不是每一盏都正常亮着,但起码双向车道上都有了车,更像一座城市了。
林天阅从后视镜里不动声色地观察安妮莎,女孩根本没有如言休息,一直睁大着眼睛看着外面的街道,右手紧紧攥着副驾驶座的靠背边缘。
“到了。”苏帕说。
林天阅转头看去,只见一栋六层楼的白色建筑出现在前方,整栋楼灯火通明。车前是一个砖砌的小院,围墙不过一人多高,进去就能看见这建筑的名字:赤莲花医院。
那金属字已经很旧了,边缘都是锈迹。
下方有一道蓝底白色的小横幅,写着“无国界医生组织”。
越野车在院门口停了下来,按了一声喇叭。
没有人应答。
林天阅下了车,将安妮莎从车里抱出来。苏帕小跑着去了那楼里找人。
“为什么叫‘赤莲花’呢?”他轻声问。
安妮莎小声答他:“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对不对?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传说,有一个古时候的女神喜欢上一个人间的少年,女神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少年去一切有可能的地方为她寻找治病的药,在一座山上摔了一跤,一块尖锐的石头扎进他的心里,流出来的血开出了赤莲花,治好了女神的病。”
赤莲花是古神话里治愈一切的药,也是心头血。
林天阅心道这药也来得太血腥了。他抱着女孩踏上台阶,女孩太轻了,一个成年男人抱起她毫不费力。医院一层是个破旧的大厅,玻璃窗口后的柜台里没有工作人员,几排塑料椅子都已经褪色了,正中间吊着一盏发黄的灯。
大厅四周的几扇玻璃窗都关着,没有穿堂风。灯影是凝固的,地砖上有消毒水泼洒之后斑驳的痕迹。
这里没人,苏帕应该去里面找了。
安妮莎的伤不能拖,林天阅转了一圈,一楼的几个办公室都是空的,尽头是一个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亮着。
算了,还是等苏帕下来吧。
他正要走,那扇紧闭着的白色大门忽然打开了。同一时刻,头顶上的灯箱“啪”一声暗了下去,幽长的走廊只剩下了脚边的一排红色应急灯。
安妮莎浑身一颤。
林天阅安抚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
那手术室里推出来一张病床,一股药物混合的气味飘散出来,最后走出来几个医生护士。其中几个转身去了隔壁的洗手台。
林天阅拦住一个女医生:“对不起,我们这里有人受伤了,请问能不能……”
不远处的洗手池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是一些金属器皿与瓷砖相碰发出的响动。
那医生戴着口罩,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浸透了,她快速看了看安妮莎的伤势,用葡语说了一句“对不起”,改用英语道:“她需要马上手术,我们这里所有的手术室都在使用中,今晚恐怕来不及再安排一台,实在对不起,您可能得……”
方才离开的一个男医生走了出来,用中文喊她:“梁医生。”
林天阅眼睛一亮,果断开始套近乎:“我也是华国人,麻烦你们了,能否帮帮我?勒加尔市中心的医院都已经满了……”
梁医生皱眉:“现在快九点了,姜医生今天已经连续做了……”
那男医生走了过来,宽松的手术衣下,仍然能看出他的高挑清瘦。他摘了口罩,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双颊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但一双黑眼睛很亮。他做了个手势制止梁医生,嗓音有一丝沙哑:“赶紧准备一下,我来做吧。”
*
安妮莎很快有了一张干净的病床,女孩一张小脸发白,小巴都是尖的。
姜医生看起来是说话算话的那一位,他低声对其余人交代了几句,几个护士点点头,分头去准备了。
林天阅不懂具体要怎么做这个手术,估摸着是基本的清创和缝合。他向姜医生鞠了个躬表示感谢:“手术费用……”
“MSF不收取治疗费用。”
忽然有只手在他肩上一拍,林天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刚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苏帕:“你都搞定了?了不起!”
姜医生看到苏帕,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转身又进了手术室。
“我刚收到通知,”苏帕说,“我需要尽快归队,今晚恐怕没法请你喝酒了,我带你到十字大道口。”
两人匆匆从医院出去,没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正从走廊尽头的小门走进来。那是个白人,但鼻梁和颧骨上都有均匀的日晒斑,肤色也偏深。他敲了敲手术室半开的门,捏着自己的腕表:“姜,我们的临时供电只能保证到十点整,如果那时候手术还没有完成,我就得叫上后勤所有小伙子换上手术衣给你打手电了。”
姜黎正披上一件新的无菌手术衣,护士在他身后系紧了带子。他在口罩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哼”还是“嗯”,然后说:“利亚姆,与其担心我,你不如去催催楼上那台引流。”
“当然,姜医生是我最不必担忧的。”利亚姆大笑起来,安妮莎看不见他,却在那笑声里放松了,开始感知到身体的疼痛。
“顺便,”姜黎淡淡说道,“前院需要保安,刚才有个带枪的政府军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