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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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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琳第二次从傅氏会议室门前掉头走开,仍然是因为一通人命关天的来电,仍然关于又敏。
只是情况更加惨烈。
她紧急赶往医院,幽长走廊远远便听见恶骂抽泣,痛不欲生。
“你高兴了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要离婚,我拿孩子求你,你就把孩子直接做掉,现在你要什么有什么,你死着这张脸做什么?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你说啊!”
钱瑞祺木然呆立窗前,双手成拳,表情空洞,任她嘶骂。
又敏面无血色,形容憔悴,涕泗纵横,胸腔剧烈起伏,情绪激越。
又琳才踏入门槛,又敏喷火双瞳横扫而至,声色俱厉,“你来做什么?”
这凶悍一句,愕然煞住又琳匆匆脚步,她寻望钱瑞祺苍寂背影,不明所以。
“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也劝我离婚,我不肯,你们就在暗地里做手脚,让我的孩子死掉。你以为我不知道!”又敏咬牙切齿,言之凿凿,仿佛亲眼亲见,恨入骨髓。
“钱瑞祺,我告诉你,是个男孩,你们钱家瑞字辈的第一个带把的!你看你的小妖精能生出个什么怪物吧!我儿子在天上帮我看着你们!你们要欺负我,尽管放马过来。我就不信——”
钱瑞祺蓦然回身,对又琳视若无睹,掉头就走,却在步出病房几步被又琳唤住。
又敏仍在愤懑嘶吼,“你们滚,都他妈给我滚!”
“到底是怎么回事?”又琳焦切询问。
“你都看到了。”钱瑞祺眼眶深陷,形容消瘦。
“孩子呢?怎么会……?”
他深深呼吸,仿佛要借助什么才能将字句吐出,“曼姨说……她在厨房滑倒,导致小产。”
“她……”怎会觉得是被人陷害?
“她说地上有水,是有人故意把地板弄湿要害她跌倒。所有人都有嫌疑,所有人都是杀她孩子的杀手。”
她早知如有这一日,对又敏必然极具毁灭性,却未曾想真有这一天,来得这样快,猝不及防。
“曼姨会过来照顾她。我本想留到曼姨来再走,但是,也许她看不到我会比较好。”
钱瑞祺旋身欲走,被又琳重重喝止。
“钱瑞祺,你不能走。你走了,你们就真的完了。”
他不屑冷笑,“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子还有可能吗?”
“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她这桩婚姻里唯一的寄托。
他蓦然回身,面色铁青,目光狰狞,“我、刚刚、失去了孩子。傅又琳,我或者对不起过傅又敏,我从来没有不想要过这个孩子。她保不住孩子,还反口诬赖是被我做掉。你要我怎样体恤她,怎么跟她继续一起生活?我也有感情,也有——”
“省省吧。把你外面那票莺莺燕燕处理掉,再来跟我谈你也有感情。”她轻鄙打断,倨傲昂首,尖刻反击。
钱瑞祺如受重创,骤然重喘,狠眼厉瞪,“傅又琳,我劝你先管好你自己,自身难保,还来管别人家务事。”
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围追细问,钱瑞祺已疾步遁走,对她咬牙低呼置之不理。
又敏的哭声仍撕心裂肺凄切哀恸。又琳踌蹰在门前,不知该进该退,蓦然间理解钱瑞祺奔走逃避时的为难心情。
也许,她对他太狠?可是,铸成今日局面的人,哪有资格逃避责任,乞人怜悯。
她咬咬牙,重新登门入室,又敏却仿佛集聚浑身火力,瞄见目标便狂轰滥炸,竭斯底里,又琳几乎插不进只字片语,只得请特护帮忙注射镇静剂,求得片刻安宁。
又敏情绪渐稳,泪水却不止歇,红肿双眼呆呆盯住惨白一片天花板,怔怔涌泪,了无生气。
又琳轻轻落座床沿,忧虑蹙眉而视。如果早些与又敏谈,如果及早为她提供所有可能的心理建设和辅助,今天的她会不会更坚强更从容,会不会能稍为理智看待得失?
她不得而知,所幸仍可尝试。
“又敏,”她反复润唇,艰难吐字,“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安排——”
“当我刚刚知道孩子没了,”又敏忽然幽幽开口,双唇干裂,“我在想,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呵,现在我知道了。他要我留下来,让那些伤害他的人都不好过。”
这轻悄一句,却听得她寒从脚起。
她在打算什么?
“又敏,我知道你很难过,这只是一个过程,大家都不好受。也许我可以帮你——”
“姐,我都知道。听说你们的案子差点被人抢,你还是快点回去得好,免得案子又出纰漏。”
她凝在原处半晌,无法动弹。
欧家与徐傅争地盘,连傅氏内部都鲜为人知,又敏与业界几乎全无联系,她是怎样获悉公司内部动态?
她心里隐约不安。
钱瑞祺说她自身难保,是否也在影射此事?
她一直以为欧家插手搅局徐傅合作,只是与傅家的渊源龃龉所至,但也许事实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只是,怎会牵涉到钱家?又敏和钱瑞祺水火不容,即使钱家从中做梗,又敏又怎会知道?如果真是钱家在与欧家接应,这又是怎样的新仇旧恨,糊涂烂帐?
最最重要,到底是谁在傅氏与钱欧两家里勾外连?
她愈想愈心惊,惶惶不安打倒回府,却迎面扑来宣天抱怨,内部纠纷。
自从麦特被遣送回国,傅恒大方自傅氏拨出十余人手,由又琳直接统领,专注蓝博项目各项议案的研讨制定,傅恒渐渐淡出蓝博主控小组,只提供后台意见和建议,接收直接报告,并做出最后决策。
杨柳和莉莎大惑不解,麦特与他们共事已久,早已默契神会,心意相通,行事风格和沟通方式亦相互磨合,却无端端被赶回美国,留两人与一帮傅氏长年一板一眼谨小慎微的正经人士周旋,叫苦不迭。
“这不叫文化差异吧!他们太机械,不懂什么叫变通吗?审批核准材料,他们拿去自己的专门部门过目检阅就好了,干嘛一定要我们出马?”杨柳凑近又琳桌前,咕咕哝哝絮絮叨叨。“而且,难道他们帮我看一下会死啊?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案子吧。我虽然会说中文会看中文,但是写出来的东西,我还是很没把握……”嘟嘴报屈的渐消音尾忽然又稍稍拔高,仿佛理直气壮,“谁让我爸妈只让我在中文学校读到高中啊,现在好啦,现世报。早跟他们说早一点放我来中国看看玩玩——”
“这群人不知道是来帮我们还是扯后腿。傅氏不是都是精兵强将吗?怎么每一个环节的人都只精专一项,不会触类旁通?”莉莎也烦恼瞪视电脑荧屏,敲敲打打。
“戴维呢?你有没有试着请他帮帮忙?”又琳揉摁额角,蹙眉闭目。
“试过了,他说他也会请政府关系部门同事分神给我们帮忙,可是到现也没见有谁乐于助人,结果……”
结果政府审批材料的准备,一拖再拖,几乎拖掉半个月。审批不过关,所有项目实施便被相应延宕。农历年关在即,各行各业蓄势待发要将辛苦积蓄的年假一口气放掉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却筹划在年关前把审核资料递至政府相关部门,只等年假收尾,就大刀阔斧,正式开工,置地租房,投资办厂。
“你跟傅联系怎样?”莉莎无暇斜视,仍旧奋指疾敲。
傅恒一周前出差去香港时,又琳便曾电话交流中请他帮忙指派政府关系专员配合审批材料的撰写和上交,傅恒当时态度热切,二话不说,鼎力相助,即刻拨通三方会谈,请政府关系部门经理通力合作,务必让审批材料顺利完工,按时呈递相关部门。
但通讯一断,之前的热络诚意似乎也一并歇软。
被吩咐去请傅氏政府专员求救的杨柳,二十九楼和二十楼上蹿下跳,辛苦奔往,却总是无功而往,偌大一层办公室,人头攒动,明明人口过量,却似乎每个人都有公司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审慎处理,无暇他顾,有空花掉半小时跟她闲串打屁,畅聊美国华裔小香蕉在中国的趣闻乐事,一到求助的关键要点,杨柳摇尾乞怜的满眼小星星状尚未正式粉墨登场,对方已如火烧屁股,弹跳起身,桌上尚有即刻要办的公司要务,若要帮助,请换别桌,杨同仁好走不送。
气爆杨柳。
这实在诡异。若非傅恒授意,政府关系专员哪敢如此造反?但三方通话,她亲耳听闻傅恒磊落坦荡,积极配合,没有理由怀疑他故意为难。况且,徐傅早已签定协作合同,他更无动机蓄意刁难。
又琳疑惑蹙眉。如此内忧外患,这些年傅恒到底是怎样撑到这一步?他如此精明强悍,又是怎样会纵容萧墙隐患任意潜伏?如果她都能觉察,他没有理由失察。
她索性亲自出马征讨政府关系部门。
又琳飘然驾到,美目含笑,姿态动人,政府关系部门贵客临门,经理受宠若惊。
“甄经理,我来跟你借点人手。”她翩然落座,怡然沈靠椅背,交叠双手,态度明确:今日这一趟请愿,行也行,不行也得行。
甄经理笑容可掬,理解点头,“是是,杨小姐来了好几趟,我完全明白你们的境况,但是我们实在人手不足,你也看到了——”
“甄总理,你手下具体有多少人?”
“……五十?”
“你不确定?”
“有一些是临时顾员,所以……”
“好,五十个人每一个都忙到分不出两天的时间来帮我们,甄经理,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概念吗?”
甄协理呆呆眨眼,不知她扯这些,意欲如何。
“我跟你打个比方。如果每一个傅氏的项目,同时需要五个政府关系专员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来处理,傅氏必须有十个紧急项目,而且每一个都必须是重点投资项目……”
又琳欣然递上从梅丽处调印的实时项目监控记录,甄经理才瞬间发觉又琳的切入点。
“可,可是,梅秘书并不见得知道傅氏所有的项目动态——”
“那请问政府关系部门有自己额外的项目吗?”
甄经理挥落几滴冷汗,攒眉吐息,仿佛有难言之隐。
“甄经理,你这是默认咯?”
甄经理骤然抬首瞠目,仿佛被诬忠良,即刻要以死明志,对上又琳悠悠笑颜,半晌才局促回应,“过两天我——”
“过两天是哪一天?”
“周……三。”
又琳眸光一闪,“你要等到傅总回来才能答复我?”
“嗯嗯,到时我可以请示傅总——”
“好说。”她直接拈出银薄手机拨往傅恒,一面侧目窥察甄经理一脸如释重负,一面与傅恒简短交涉,旧题重议。“是,能不能现在就指派几个人给我,我不会需要他们太久,一周的时间足够……”
然后手机果断转向甄经理,请他接听。
甄经理倾刻恢复专业高效,恭敬聆听,有问有答,全无之前犹豫踌蹰,温吞孬相。
可是,她以为之前一通三方通话,已将这事妥善安排,他们大可全力前进,全无后顾之忧,怎会无故拖过几周,又要重新商议?
种种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徘徊,她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秀眉痛皱。
所幸甄经理未多为难,手机拍合当口,已振臂召集一众人马,策马扬蹄,浩浩荡荡随又琳搬师回朝。
救兵人数大大超过杨柳和莉莎预想,赫赫声势,令两人张口傻眼,对又琳五体投地,景仰滔滔。
又琳却娇懒窝入梅丽桌前软椅,将自己胡乱编制的实时项目监控记录悠哉插入碎纸机的狭长入口,嗡震轰响。
“作孽哦。”梅丽呵呵憨笑,“甄经理哪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傅氏才应该认真接受这个教训,员工天真可欺,执行秘书怎么可能把项目监控记录随便打印了让外人看,还带出秘书室?他们这么容易被唬住,难怪傅氏内部要出问题。”她没劲似地拂拂长发。
梅丽忽然警惕,“内部出什么问题?”
素白小手掩口不及,大眼无辜眨巴,“喔,你不知道吗?”
梅丽缩颚侧脸,微有责难,“还不快讲。”
“上次欧家跟我们抢科特家的制药公司,其实是有人从公司内部泄露机密。”
“这个我知道。戴特助不是还在做内部盘查吗?”
“对对。盘查得怎样?”
“他说现阶段必须守口如瓶,无可奉告。”对谁都一样。她翻翻白眼。
“古勒钱家跟傅家有业务上的联系吗?”她漆亮眼瞳一转,换个角度。
“古勒钱家?又敏嫁的那个钱家?”
她热烈颔首。
“很少。他们跟我们的行业相差太远。跟你徐家倒好象有点渊源。怎么?连钱家也牵涉进来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今天我去探望又敏,却听钱瑞祺说些古古怪怪的话,而后又敏又提到欧家抢案子的事——”
“噢!”梅丽忽然低低怪叫,羞愧俯首,“呃,那个……应该是从我这里听说的……”
啊?烦请详述。
“你跟傅总为了欧家抢案子的事去美国出差的时候,又敏,呃,来过一趟……”
又琳瞠目结舌,未料到有此一答,哑口无声半晌,才勉力追问,“你,你就这样告诉她吗?”
梅丽面红耳赤,恨不得以死谢罪,“我当时不知道她已经到了,正在讲电话,讲完电话才发现她站在秘书室门口。当时是跟戴维通话,讲的就是欧家的事……”
所以,被她误听到?然后怎样?她回家将这消息与钱瑞祺分享?凭他们这样火爆对立的关系?
又或者,其实钱瑞祺和又敏说的完全是两码事?那么,又是怎样的两码事?
而早前政府关系部门态度的反复无常,由起初的超然事外,袖手旁观,对于他们的求助,他们明明早有准备,却迟迟不肯出手,几乎贻误时机,到当她面与傅恒通话后的突兀急转,仿佛得了圣旨,终究谦恭放行,殷勤伺候。这又是怎样一回事?
她心思百转,想到头痛欲裂,庸庸碌碌忙过一周,仍茫无头绪。
不如找人一起研讨,集思广义,好过她一人胡乱琢磨。比如思琪。
她正要跟梅丽告半天假,却一头撞见娇喘吁吁,气急败坏的莉莎,挟风带雨,将厚厚一叠文件轰然一声摔到办公桌上,惊起微尘无数,单页飘跌。
她双掌撑伏桌沿,肩胛耸立,颓然垂头闭目咬牙匀息半晌,终于虚脱无力道,“我不干了。”
“理由?”
“我搞不定这帮政府关系部门的人。”她旋身站定,费力将整叠文件拾起交付又琳臂弯,“他们又推托说人手不够,预计今天递交审批是没戏了。我不玩了。”打包走人。
又琳二话不说,利落将厚重文件插进公事包,边风风火火步出办公室,边扬声回复莉莎,“我不许你辞职,如果你敢擅离职守,我一定会告你违约。”
她一番娇嗓威胁,言之凿凿,全无威慑之意,反倒柔腻撩人。
莉莎半刻前一腔愤懑怨怒,倾刻如久旱逢甘霖般,舒润滋爽,了无踪影,只得哭笑不得疾步尾随,“你去哪里?”
“他们那帮大爷没空,我自己去交。”她定定直视闪跳电梯灯号,仍旧俏脸带笑,眸中冷光慑人。
“我跟你一起去。”莉莎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象她一般翘首仰望。
“不用。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电梯门叮声开启,又琳快速步入,拦住莉莎随行身势,随即摁下底楼楼号。
“你确定吗?”莉莎很不确定,关心询问。
她并未做答,任电梯门静静闭合。她隐没在电梯门狭缝中的温柔浅笑,异常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