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清颖尊前酒满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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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四年冬。
“诸爱卿以为如何？”听罢尚书令陈鸿手中的一封请求发兵讨伐崤国的奏章，晟帝陆炯熙理一理有些发白的短须，波澜不惊地问道。
“臣以为然。崤国与我大昭以崤函相据，屡次犯我边境扰我臣民，侵犯大昭天威，出师之名备矣；而崤君近年耽于声色，不理朝政，民生凋敝，三军荒废，师出易胜；先君潼关之辱可得而报，边界臣民可得安居，陛下一统中原或自此始，故臣以为可战。”中书令穆子珪上前奏道。
“中书令大人说的有理。微臣以为我大昭近年国富兵强，足以一战。”
“此是天与我崤国，不取奈何！”
“末将愿领二十万众，誓雪潼关之辱！”曾经历过潼关一役的将领宣少煌请愿道。诸臣口中先君为晟帝长兄，十三年前在潼关一役中败于崤国大将谭献丞手中，折损二十余万兵士，自己也因忿怒至箭疮迸裂而逝，昭国众臣深以为辱，而晟帝即位后以休养生息为名未曾发动过对崤国的大役，是以国仇至今未雪。宣少煌当日参战时不过二十余岁，仅是一名偏将，但是侥幸逃生后潼关之役的惨状从未消失在眼前，为雪耻他发奋研习兵法，几次北御匈奴的硬仗下来，已是昭国小有名气的将军。
陆璟淇、陆璟洺等几位皇子听说，也上前表示愿领兵出战。
正当殿上一片赞同之声时，老将白锟不急不缓地拱手道：“陛下，老臣有言，望陛下容禀。”
晟帝右手微抬，阻住白锟的话道：“白老将军稍候片刻。”然后转向一言未发，仅是含笑看着群臣议论的陆璟渊，道：“璟渊，你有何看法。”
陆璟渊上前一躬身，朗声道：“回父皇，儿臣与诸位将军看法略同，先君之辱必雪，边境之乱必治。只是，儿臣以为还有一点不妥。”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听他侃侃而谈道：“儿臣幼时曾随先君至崤函一带，此处关隘险峻，敌我两方皆是易守难攻，我军虽众但并不见得占据优势；崤君虽然昏聩，谭将军仍在，儿臣此次出行，亦至此处，边塞兵士号令之严不减当年，若崤君派谭将军迎战，未免又是一场恶仗；崤、夏、虞三国互为唇齿，崤国又处虞夏之间，若被虞夏两国夹击，我军形势不利；同时若我国精锐半出，也要防备阜远国乘空来袭……”
“你的意思，是战不得了？”晟帝向后半靠，仍不见喜怒。
璟渊笑道：“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不过，若事前准备一番，几位将军恐怕就省事多了。”
白锟抚掌而笑道：“老臣所虑正是如此！不知陛下如何定夺？”
晟帝向着璟渊道：“小子无知，不过妄谈而已，又怎知行军作战不比纸上谈兵，老将军休要纵容了他。”随即命人取了虎符，一一分派道：“此次还请白老将军辛苦，宣将军、岳将军为副。率本部及武威营共二十万众，三十日后至潼关以西三百里待命！”
“臣领旨！”
“璟淇、璟渊、璟洺随军！”
“儿臣领旨！”
“宣胪寺少卿孙隆、宋廖宏、秦襄为阜远、虞、夏使，领旨后即日启程！”
尖锐的杀气！
紫夜本能地一侧身，沁紫剑泠然出鞘，剑锋正指一人颈项，却无法再推进半寸。
一身黑衣的青年，眉峰冷峻，眼神森寒，正是跟随了他们一路的司徒空。
他的手指正扣在晓月颈上，晓月一时间已经吓得怔住。
走在前面的洛筱和余小山转身便看见这一幕。余小山手中水青棍漾出淡淡波纹，直击司徒空背心空当，晓月这时也回过神来，趁机想要反扣他手腕脉门。谁知司徒空一手软剑缠住水青棍，一手绕过晓月又扣住她后颈，余小山大惊，手一按长棍竟缩短了一节，方才脱身。司徒空冷笑道：“下次可得小心些，省的我一不注意使错了力气。”随即转向紫夜：“这位姑娘，可否随在下走一趟。”
众人皆是一怔。
紫夜手中长剑仍直指司徒空颈心，冷冷问：“你是谁？”
司徒空仿佛全然没有看到长剑，嘴角一挑道：“在下司徒空，虽与姑娘并不相识，不过受人之托，还望姑娘成全。”虽是谦辞，言语之间却全是轻蔑之意。紫夜微微挑眉，道：“先放了她。”
司徒空轻哼一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
晓月“咝”地抽了口气，眼睛一闭，横心喊道：“姐你快走！别管我！”
紫夜却没有反应，仅是冷眼看着司徒空。
余小山早按耐不住又要冲出去，洛筱在旁握在了他的手腕，扬声道：“不知公子此行，可是要前往九嶷山苍梧城？”
司徒空面上不动声色，软剑剑稍却微微一动,心头莫名地泛出一丝急躁。
紫夜看在眼里，却不料他忽然一掌推出，晓月踉跄了两步，嘴角竟渗出一丝血痕。
余小山赶忙抢过晓月，急急问道：“师妹你怎么样？”晓月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他……用上内力了……”洛筱早把手中一颗碧绿的药丸喂入晓月口中。
司徒空眼睛瞥到，有些不屑地说道：“扬州秦府的人？不过一成功力……”随即转向紫夜：“走？”
下一刻他便感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只觉得紫夜忽然间变了眼神，右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剑柄。耳听得紫夜一字一句地问道：“婆婆——是你杀的？！”他眼神一晃，瞬间便向后挪了尺半，复又冷冷道：“如何？”
“咣”地一声，却是司徒空手中长剑抵住了紫夜一式直击而来的“沁雪寒香”，司徒空只觉虎口微微发麻，手中那柄名为“玄冥”的宝剑竟现出一道纤细的裂纹，透过半透明的剑体映在司徒空眼中。他的目光这才落在紫夜手中长剑上，眼神忽地一亮，有些不敢置信地道：“沁紫剑？！”
紫夜身形略略一顿，随即变为一招“风裳水佩”，这本是破敌暗器的手法，紫夜变防为攻，剑光所指皆是司徒空周身大穴。司徒空神色凝重，一团银灰色光晕由内向外漫溢开来，三十六式游龙剑法使得滴水不漏，将点点紫光悉数挡在外面。一时叮当之声不绝，双剑相交，司徒空只防不攻，逐渐竟显得失了上风。只听他忽然喝了一声“撤！”，内力吐至剑锋，人已向旁跃开。紫夜心知硬承不住这一击，剑走偏锋化开力道，却也无法再次贴近。
对峙片刻，司徒空定定地看着紫夜手中长剑，手指抚过玄冥剑上裂痕，竟微微眯了眼睛，叹道：“可惜了。”
“嗯？”纵然握在剑柄上的指节都微微发白，紫夜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奇怪。
司徒空却是郑重其事地道：“相传七式沁紫剑法天下无双，姑娘只用了两式而已吧。虽然当年沁紫奇剑现世只三年便不知踪影，却早成了多少剑客梦中之物，更有多少人不自量力想要夺得此剑，却因此不得善终。司徒空今日有幸得见名剑，却无缘全观剑法，岂不是一大憾事么？”
说着便想起了传说中的描述：“景和初年，奇剑突现江湖，有泠然紫光出乎其内，澄若秋水，鸣如清角，剑柄终年温润，上镌‘沁紫’双篆……”却是不由得长长一叹，便真的包含了世间多少剑客的寂寥之意……
掌心触到那两个熟悉的篆字，一阵暖意。
紫夜忽然看见，原本被洛筱牵着的飞儿不知何时径自踱到了司徒空身边，嗅了嗅，然后心安理得地去蹭司徒空的衣袖。
司徒空亦是一怔。
忽听紫夜道：“我有一个条件。”
“你不伤他们，我就跟你走。”紫夜慢慢回剑入鞘。
司徒空转身拍拍马头，不知从哪里掏出半截甘蔗塞进马嘴里，有些好笑地道：“凭什么？”
“凭我手中的剑。”
“你想杀了我？”司徒空冷笑道：“还不够吧，你的剑法——还有一个缺陷……”
紫夜摇摇头，嘴角竟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只听她不慌不忙地道：“不，我的剑除了伤人，也能——”
司徒空心内一惊，下意识地去夺紫夜手中的剑。紫夜却轻轻一躲，笑道：“而且，就算不用剑，还有很多办法啊。这次你的差事——还真是麻烦呢……”
司徒空在半空中猛然止住身形，道：“算了，走。”
行至昭国北方重镇幽州城，已是半月有余。
当日雪山脚下，余小山坚持要晓月养好伤再走，洛筱素知他虽然平日玩笑，遇事却是个极妥当的人，自己心里又放不下紫夜这边，索性将晓月托给他，自己随了司徒空去。临行余小山又暗暗叮嘱他三月初三在庐州法华寺会面，那正是这年武林大会所在，庐州又在吴攸阜远两国交界处，是去苍梧城的必由之路，也是除扬州之外天下商贾最为云集的城镇。
一路上司徒空并未曾为难他们，倒是自己掏钱买了两匹马，分了洛筱一匹代步。三人在幽州城外便见人群熙攘，下马一问方知昭国大军班师。闻说此次痛击崤军，潼关、墨城等处三十万守卒援军几乎全军覆没。其间还出了一位奇人，似乎是四皇子陆璟渊门下一位名慕容远的青年，凭一己之力离间崤国君臣，让潼关几乎不战而下，崤君不得已，割让东南十二城池以求休战。除了留下布置城防的宣副将，前日几位将领已先行回京，今日大军方至，百姓箪食壶浆，好不热闹。
司徒空道：“想不到这昭国竟是人才辈出、民心醇厚呢。”
洛筱微微颔首，似有感叹之意。
待人群稍散，三人复又打马前行，随司徒空来至一处酒楼，司徒空眯眼看看锦幡上“武陵春”三字，道：“是时候了，歇歇马再走。”
这正是幽州城内最负盛名的酒家，名扬关内外的“武陵春酿”便出自于此，每年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慕名前来，唯望一品佳酿。这酒色清味醇，初开似寒冰初融，鳞浪层层，香气馥郁浓烈，堪比仙酿，入口则清醇甘冽，远非寻常酒水可比。自然，价格也是不菲，寻常客人能闻到酒香都引为莫大的福气。酒家老板程潜倒也是个配得上这酒的奇人，常以酒会友，结交四方奇人异士，倘遇上意趣相契者，酒菜倒成了小事。司徒空好酒，一来二去竟得程老板青眼，成了这里熟客。
“哗啦”一声打开帘子，司徒空皱起了眉头。只见一楼坐满了关外来的彪汉，吵吵闹闹地论着武林会的事情，喝酒划拳，竟把此处当作了寻常酒肆，吵得相当不堪。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谁知小二眼尖，早迎了上来：“司大公子好久不来了啊！老板可惦记着您呐！您里边请，楼上有雅座，不比下边闹哄哄的。”
司徒空听了不置可否，过了片刻点点头道：“叫人把外面三匹马喂了。”
小二应道：“好嘞！老王头！牵马去喽！”
紫夜掀开帘子进来，抬眼见司徒空上楼去了，迟疑了一下，举步跟上。
小二一眼瞥到，一个“去”字喊了半声竟停在了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啧啧地回去应酬客人了。
他却没看见，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边坐的是个瘦瘦的、满脸胡茬的小个子，听得他这半声，抬头一看，灰黄的眼珠便定在紫夜的背影上。
洛筱待人牵过了马才举步进来，四周环视了一圈，手慢慢按一下腰间的竹箫，随即快步上楼去了。
靠着楼梯口放着一张梨花木桌，桌上一只小瓷壶，一只洺窑蝉翼盏，一人正自斟自饮。只是看来心思也并不在酒上，杯中酒已空，他犹用两根手指转动着酒杯，似在细细玩味。纵然楼下喧声四起，他闲闲一坐，便让人觉得四周都安静下来。
听得人声他微微抬眼，随即便放下酒盏笑着起身迎上来。“昨日喜鹊报信，我猜便有熟客上门，再不想应在你身上。怎么，公子这么久也不来小店坐坐，敢情是鄙人的酒酿的不好，公子这么快就忘了？”
司徒空微微一笑：“程老板说笑了，若是您的酒还不好，天下可就没有好酒了！只是最近总不得闲，今日正好路过便来叨扰，不知老板可否赏壶酒喝？”
程潜听他如此说，又是哈哈一笑，眼神却在他身后的洛筱和紫夜身上掠了一瞬。只听他道：“来来来，今日你我再喝个一醉方休！”
“好啊，司徒空，原来你和程老板是熟识，怎么也不想着告诉我一声！程老板的‘武陵春酿’小生可是久仰大名啊！”忽听一个声音从旁边隔间中传来，一位白衣公子手中一把折扇敲着掌心，走将过来。眼睛瞟到洛筱紫夜两人，却是半日没有挪开。
司徒空闻声便轻轻皱起了眉头。
“不知这位是……”程潜看向脸色有些异样的司徒空。
那公子回过神来，道：“啊，小生姓白名璋，家父正是当今神武将军。”
“原来是白老将军的公子。有失迎迓，还望公子恕鄙人不知之罪。”程潜淡淡道，复又转向司徒空，“原来倒听司大公子提过，却不知正是贵客临门。”
“哪里哪里！”白璋却没听出程潜语调的变化，仍旧笑道：“家父虽是御封的将军，小生却只是无名之辈，不过仗着家父和司老伯是故交，才入得了程老板的青眼。今日这酒，就让小生请了如何？”复又上前挽了司徒空，悄声道：“晚上到府里去住，老头子回京复命了，好不容易松快两天。”
程潜一拂衣袖，道：“不如，几位屋里坐着说话？”
白璋呵呵一笑：“看来老板是答应了？多谢程老板赏光！”
程潜拍拍司徒空的肩膀道：“白公子也是一番好意，不然岂不是太不给白公子面子了？”
司徒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不知这两位是……”忽听白璋问道，紫夜飘忽的思绪被突然拉了回来。眼睛一转，脆生生答道：“小女子和家兄恰与司大公子同路，已经多劳公子照应了。”说罢眼睛往司徒空处一瞟，却不带任何神色。
“哦？呵呵，依小生看，司徒空能遇上你们才是他的福气！”白璋笑道，“恕小生冒昧，却不知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紫夜抿唇笑道：“公子何必过谦，我姓秦，叫我夜儿就好。”
洛筱在一旁淡淡一笑。
席间白璋不停地讲着近日城中趣事，司徒空却不理会他，一个人慢慢地品酒。这“武陵春酿”当真不同凡响，小小一盅便是满室盈香，紫夜忍不住多喝了一两杯，面色微红，引得白璋眼睛一直在左右转悠。
忽听楼下一阵叫嚷，中间还夹杂着小二不知所措的声音，随后便听得一声大吼：“兀那老板！有种你给老子滚出来！弟兄们来是给你赏脸，凭什么只拿寻常酒水应付老子？要银子咱弟兄们也不缺！”
程潜冷笑着走出来，便见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抢上楼来。他便拦在楼梯口，不慌不忙道：“诸位有礼。小店虽小但也有规矩，在下倒也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自家的好酒还不是随便给人喝的呢。再说，诸位喝的酒已是这一带上品，不信，诸位可以随便去问，我程潜还真没做过亏人的生意。”
为首一人大怒：“奶奶的，老子没脾气给你分辩。一句话，你这生意做还不做了？再不拿你们的好酒来，弟兄们砸了你这鸟店！”
程潜随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道：“算了，程某今天这生意还真不想做了，也落得耳根清净。”
那汉子脸色紫胀，正要破口大骂，先前那个小个子挤到他身边道：“大哥，这边屋里有好酒！”
“弟兄们上！”那汉子正有火没处发，一踹门便抢了进去。
随后几人一探头，喊道：“嗬，这里还有挺俊一小妞！弟兄们，今儿这运气还真不赖啊！”
众人狂笑着冲进去。程潜听得这话，缓缓立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清颖尊前酒满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