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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紫樱落尽夜阑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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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
紫夜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有种莫名的恐慌忽地攫住心神,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好像,如果再闭上眼睛,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悄悄起身步出门外,天空中不知何时彤云密布,不见一点星光。
似乎有道黑影自天边掠过。
紫夜呼吸一滞。
身上却突然有了暖意。回眸,原来是洛筱跟了出来。
“竟然没被你听见。”洛筱笑道,“怎么了?”
再看去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摇摇头,淡淡道:“只是……睡不着。”
洛筱缓缓伸手过去,感觉到了她指尖的清冷,便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一丝带着春草气息的温暖,渐渐随着指尖传到心底,点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再回首,便是洛筱淡定悠远的笑容,一如白莲花在午夜悠然绽放,满溢澄澈月华。
翌日清晨,四人早已起身向峰顶攀去。可是山路渐渐变得盘曲环绕,有如迷宫一般,若不是紫夜轻车熟路地领在前面,他们已不知会绕到什么地方去。洛筱眉心微皱,暗自记着路线。晓月早被余小山用根树枝牵着,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山路突然开阔,入眼一片雪原,往年的雪已有些融化,露出几星已经转黄的野草。雪原边界是黑色的松林,在微黄的日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想要蔓延到脚下似的。山风吹过,漫山遍野连绵不绝的松涛,听的久了,便从心底漫上一股寒意,久久不散。
走上雪原高处,便看到那一处房舍。让洛筱觉得惊讶的是那像极了江南秀气的庭院,丝毫没有北方建筑豪迈张扬的气势,一样淡灰色的瓦和泛着灰白色的墙壁,仿佛为了隐藏什么,才故意造的毫不起眼。只是不似江南多雨,没有那么突出的屋檐。若是屋瓦上再落满了雪,恐怕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发现这里竟有一户人家。
紫夜早已展开轻功飞了过去,将晓月他们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看着虚掩的院门,紫夜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院中,只有一片死寂。
紫夜屏住了呼吸。正房中没有人,房门也没有上锁。看着落满了尘埃的几案,昨夜那种恐慌又一次漫上心头。
她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小心地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她一眼看见婆婆常住的那间屋子门开了一条缝。“师父?婆婆?”她小声地喊了一声,慢慢推开房门。
却见孙婆婆正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张躺椅上,对着门,听得门开便微微张开了眼睛。
“我的——小夜儿——回来了——哟……”
下一个瞬间紫夜已经扑到婆婆怀里,闻着婆婆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眼泪便不由自主地刷刷流了下来,弄得婆婆衣服上湿了一片。“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说过……我很快就回来的……”紫夜闷声道,又在婆婆身上蹭了两把泪。
突然她紧紧抓住婆婆的衣服,抬头死盯住婆婆明显瘦削的脸和仿佛一夜间变得雪白的头发,颤声问:“怎么了?婆婆你这是怎么了?”
“好孩子,去九嶷山……去苍梧城,找你师父……”
“婆婆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别管我这老婆子了……你快走……”
“婆婆你——”
“快走!”孙婆婆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要站起来,“快!”
紫夜被突然的变故吓懵了,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刚转身,只听得“咣啷”一声巨响。
回头,便是扑面而来的血雾,红的让人绝望。
“婆婆——!”紫夜冲过去抱住婆婆坠落的、轻的不能再轻的身子。
“好孩子……记住了……九嶷山苍梧城……,你师父在……晚了……怕赶不上了……,”婆婆费力地慢慢抬起一只手,想要擦去紫夜面上的泪痕。“记着……你是夜儿啊……怎么能……哭……呢?你以后……”
婆婆的手无力地坠下,终究也没能触碰到紫夜的面颊。连同着许许多多未说完的话,一起,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婆婆?婆婆?”紫夜小声喊着,好像是婆婆睡着了,下一刻就会醒过来似的,下一刻就会摸摸她的头发,然后一边唠叨着她又弄得这么脏一边给她烧水似的,下一刻就会……婆婆——真的——走了?紫夜艰难地接受着这个事实,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小师妹,你看你姐姐都进去这么大会儿了,你怕什么啊?”她仿佛听见余小山的声音。
“我……我就是有点紧张嘛!怎么了啊!”是晓月赌气的声音。
“别争了,先在门口等一等。”是洛筱沉静的声音。
可是这些只是声音而已,在她耳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唯一明白却又如何也不愿明白的就是——婆婆走了,不在了,再也不会朝她笑,再也不会叫她夜儿了。再也没有人在她练功练到深夜的时候等着为她开门,再也没有人在师父骂她的时候将她揽在身后,再也没有人在她睡前讲述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再也没有人笑着看她弹琴,再也没有人会在小厨房点起一缕让人安心的炊烟,再也没有谁有那样温暖的怀抱让她觉得可以依靠……婆婆走了,真的走了,走的那么远,再也,永远,不管一千年一万年,不管是不是还记得夜儿,都不会回来了……
“我进去看看。”洛筱道。穿过经年无人打理的庭院,在后厢房看到了那一处推开的房门。
紫夜听到声音,机械地转头去看,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空洞与绝望。
一看到那双仿佛凝固的紫色瞳仁,洛筱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听见她单薄如一张苍白的纸似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让我……再陪婆婆一夜……行吗?”
厢房背后一处平坦的空地。
紫夜痴痴地走过去,抽出那柄沁紫剑。“娘……就这一次,原谅我……”她小声道,随后深黑色的土纷纷撒落……
不知何时,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飘散下来。随着穿越千山万岭的风,打着旋儿上升,盘旋,飞舞,然后轻轻落下,落在雪原边界黑色松林上,落在年复一年的积雪上,落在新垒的坟茔上,仿佛想要掩盖所有的伤口,抚平所有的哀痛。
天地间一片洁白,好像,从来没有过血迹,从来没有过纷争,从来都是这样一片干干净净……
“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洛筱终于上前开口道。
天上云层渐渐消散,中天露出一点清寒澈骨的月光,洒在空中兀自飘零的雪花上,一如洒下满天细碎的清泪。
紫夜微微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仿佛变得透明,那抹奇异的紫色凝成两颗剔透的水晶。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天空,半晌,幽幽开口,声音里不带一点温度:“婆婆总说,我是夜儿啊,怎么能哭呢?你明白什么意思么?我是夜儿啊……我注定了——要遇上更多更多的事,不管我想不想,要不要……要是这次哭了,下一次——又怎么办?”
洛筱迟疑了一下,上前扶住她瘦削的双肩,轻声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坚强……”
待洛筱醒来的时候,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果然如同紫夜描述的一样,天地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片银白色的苍苍茫茫。
洛筱正疑惑是什么惊醒了自己,却听见遥遥的、清清冷冷的一声琴音。
是小指勾住尾弦,“铮”地试一试音。许是四周太过寂静,琴弦仿佛勾得日月山峦都微微颤动,屏息等待着,随后直击人心的乐曲。
向窗边走了两步,洛筱看见一身素衣的紫夜就坐在后院那片洁白的雪地上,双目微闭,睫毛轻轻的颤了一下,再睁开时,紫眸是摄人心神的晶莹剔透。
瞬间他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琴音击中,无法再移动一步。从来不知道七弦琴还会有这样让人无法想象的力量。他看到日月星辰迅速被乌云吞没,一声炸雷之后滂沱而下的雨将人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心底都绝望地滴下水来。然而地面浓烟滚滚,连骤雨也无法浇熄的火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天宇。房屋颓然倾倒,断砖碎瓦铺就一地焦黑的伤痕……这是最撕心裂肺最不敢触碰的记忆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又一次重演!眼前忽然换了场景,但见黄埃散漫,风烟萧索,呼啸而过的风沙里有谁的刀剑在疯狂的挥动,一处又一处惊心动魄的血红在眼前迸裂,比十面埋伏更惨烈的厮杀,比螳臂当车更无力的抗争,只看到雪亮的刀剑在一次又一次的劈刺翻搅中被染成鲜艳眩目的红色,在惨白日光下发出刺耳的轰鸣。可是——可是他分明听见,有那么一缕乐音环绕耳际,一缕不似凡间的清音,仿佛在吟诵白云之上的歌谣,在讲述翠林泠水畔的故事,足以支撑他一点一点地站起来,坚持着不放弃哪怕最后一丝飘渺无际的希望。他胸中有阵阵疼痛,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琴声益发高上去,已经高得让人无法忍受,耳边那缕清音渐渐远去,刀剑相击的声音却越发鲜明,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抓住那唯一的光明与温暖。再高一点,再快一点……接近了,马上就追上了……他看到那缕乐魂从眼前流逝,好像最平常不过的一丝风——却带着全部的生命与希望,全部值得为之抗争为之战斗的东西——再高一点,他的手开始收拢,就要抓住了!
七弦齐齐断裂!
紫夜身子晃了晃,终于无力地落在琴上。
洛筱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一阵剧痛。
窗棱上印着深深的指痕。
雪地上一缕极淡的血迹。
紫夜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神空洞而迷乱,她挣扎着挺直了脊背,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徒然地想要续上那最后一个音符……
“不要弹了,这曲子——伤身。”
一双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上。
寂静的雪晨,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回首,又看见洛筱古井般幽黑的眼睛,虽然一瞬间之前那瞳仁还被琴音划开缕缕伤痕。
“以后不要再弹啦,这曲子伤身呢……”恍惚间,又听到当年婆婆的声音。
那些学琴的日子,是小夜儿最快活的时候。无论多难的曲子,听过一遍,她基本上也都会了。就连师父,也忍不住说过“不愧是紫家的孩子”。可是唯有这首曲子,婆婆只叫她弹过一遍就不要她再弹,她只看到婆婆勉强的笑容下隐藏的痛苦,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婆婆额际会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渗出。那时候的她还太小,她不懂!这一次,她才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那种最无奈最没有希望的追逐……
却又记起,当时婆婆将自己搂在怀中,慢慢说道:“这曲子啊,却还有个传说呢,夜儿要不要听?”
“嗯!”
“……传说啊,这曲子,到你非弹不可的时候,听到你弹这曲子的人,都是你最在乎的人;但是那个叫你不要再弹的人,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人呢……”
“那,婆婆听我弹过,婆婆就是夜儿最在乎的人喽?婆婆不叫我弹,就是能让我幸福的人喽?”
“傻孩子……”
记忆里,婆婆温暖的笑容,渐渐与眼前洛筱带点春草气息的、让人安心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姐姐?……你——你怎么了?”却听见晓月吓坏了的声音。
余小山正帮她把耳中的布团取出来。饶是他反应极快,刚听见一个音便心道不好,急忙团了两团布塞在耳中,顺便帮了正胸闷气短的晓月。
紫夜慢慢垂了眼睛,=抬起时已经不见一丝迷茫。“晓月,对不起……以后——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师父不在这里,婆婆要我去九嶷山苍梧城,你们——要怎样?”
“苍梧城?吴攸国都?”余小山问道。洛筱微微一颔首。
“……有多远啊?”
“要走半年多吧……比到扬州远吧。”
晓月眼神一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姐姐……为什么……”声音闷的让人心里一丝丝的疼。
余小山转过身,暗暗叹了口气。
正午时分,太阳终于从云层中露出一角,却依然没有丝毫暖意。
慢慢阖上院门,听得手中铜锁“咔嗒”一声。
是不是这样,就割断了所有的过往,掩埋了所有的回忆?
紫夜深深地吸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依靠,再也没有人可以让自己躲在身后,一切,只有去面对。
回首看到正在等候的洛筱,她抿抿有些干裂的唇角,问:“有事?”
那双墨色眼眸沉静的不见一丝波纹:“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老人家……是被掌力震断心脉而……”
她眼神一黯,然后点点头,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