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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犹恐相逢是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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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个梦境吗?
开始总有爹熟悉的温暖的笑容,却又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天边有低沉的话语声,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永远听不清楚。黑暗里会出现那双更加幽黑而深沉的眼睛,深得会让她无声的坠落……猛然惊醒,眼前却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影。是从四年前开始的吧,夜里总要点一支蜡烛,于是惊醒的时候才不会害怕,可是这些天,她其实想把那梦继续做下去,她想要知道,那双眼睛里,究竟埋藏着些什么……
已经,数十日没有见面了呢。
这日清晨,颜舒终于鼓足了勇气,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还很少,有卖花人的喊声稀稀响在巷子里。路经一处小小的茶馆,却见茶炉上早已水雾缭绕,店里疏疏坐了几人。眼睛一瞥,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福顺客栈的原掌柜恰恰靠窗坐着,脸上还是那让人生厌的讪笑,只是身上长袍换做了短衣。颜舒暗自点点头,刚要抬步,耳中飘进的几句谈话声顿时把她定在那儿。屏住呼吸望过去,一个黑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对面,虽然看不到容貌,却感觉的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冷杀气,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冷得不带一点温度。“三个人?”他淡淡问道。
“是,是三个人,小的亲眼看见的,一男的俩女的,嘿,那小姑娘长得倒怪俊,就是凶的跟小母猫似的。哼,几个人闲的没事给姓钱的攀交情,害老子落到这份儿上……”
男子噙着茶杯,眼光冷冷一射,原掌柜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提心吊胆瞟一眼他的脸色,连连奉承道:“遇上爷您啊,那是他们活该!”
“地方?”
“嘿,爷您不是楚州人吧,福顺客栈,就在前面路口,往左拐两次就是!”
男子什么都没说,站起身就走。
“哎,爷,您,那个……”原掌柜欠着身,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一锭银子落在手心:“谢您了嘿,您慢走!”原掌柜笑得满脸开花,紧紧攥着银子走出去,刚拐了一个弯,走进一处僻静的小巷,面色突然一变,向前一摔竟断了气,那锭银子,还死死捏在手里。
黑衣男子走出茶馆,竟向着颜舒的方向走来。颜舒心里一惊,连忙蹲下身去,装作理衣服的样子。距她十步处,男子停下脚步。颜舒手指微微颤抖,却连气也不敢喘一口,正不知如何是好,谁知那人却折入一条小巷,渐渐走远了。
房门突然打开,洛筱三人吃了一惊,却是颜舒上气不接下气的闯进来,捂着胸口道:“你们……你们快走……”
“是什么人,竟能找到这儿!”瞬间洛筱和紫夜脑中都划过这个念头,而晓月则是手忙脚乱地抓过床上的包裹。洛筱瞟到后门处停着一辆马车,便问向颜舒:“那车可是……”
颜舒缓过劲来,点点头道:“老爷家的车,送你们一程。”
“舒儿姐姐……”晓月有些不舍地叫着,又听紫夜道:“颜姐姐,你怎么办?”
“没事,又没旁人知道,老爷想来也不会计较。”
“……真是麻烦姐姐了。”紫夜眼睛里有点看不懂的东西。
颜舒没有多想,勉强一笑:“别客气了,再不快点来不及了!”
“师兄快点!”晓月在车里叫着。那赶车人轻轻压了压帽沿,遮住本来就没露出多少的面孔。
洛筱牵着飞儿,在门口向着送出来的颜舒道:“钱大哥那儿,也劳烦姑娘代辞了。就说洛筱还欠着大哥一杯酒,改日一定还上。还有——”颜舒忽然抬起眼睛,直直看向那幽深的瞳底,洛筱微微一顿,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道:“保重。”
颜舒垂下眼睛,“你快走吧。”
洛筱匆匆一抱拳,伏在飞儿耳边道一声“劳驾”,车马绝尘而去。
一时间,面前唯剩一泓积水,静静泛着涟漪。
就这么走了啊……颜舒慢慢靠在门边,手指不经意触到衣角,然后紧紧一攥。
茶馆里不是别人,正是司徒空。
出得门来,他眼角看到一个身影,感觉似乎哪里有些熟悉,心下微动。想走近时却见她蹲下身去,心念一转,便转身循着刚才感觉到的气息寻去。
巷子里刚才讨好自己的人已经断了气。司徒空眉心一皱,俯身细看,目光定在他嘴唇一片青紫上。他随手拈起一截断发放在那人嘴角,只见发丝微颤,不一会竟有一层薄霜凝结其上。“霜华露?”司徒空双目微眯,想了想竟暗自笑道:“采霜的药竟用在这种人身上,这人也忒好福气了。已经走了吗?”凝神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已然不见踪迹,而刚才在茶馆分明觉出有人在附近,“还真是好身手……替你司大爷解决一桩麻烦……不过,会是什么人呢?若是采霜……她没有这个必要吧。这药……一路上已经是第二次了……”司徒空喃喃自语,耽搁了片刻却没有理出半点头绪,索性仗剑而起,向着客栈走去。
贴在门边司徒空心叫不好,房中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格子门“吱呀”一声打开,四下细看,床上还有微微的皱痕,窗边砚中墨痕犹湿,满屋淡淡的药草气味。司徒空再不思量,推开窗子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后院,牵过一匹马沿着地上一道新轧的车辙追了出去。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赶车人道:“诸位客官,刚才那位姑娘吩咐只出城门便可,小的就不远送了。”
洛筱纵身下马,看着晓月扶着紫夜下得车来,上前按住赶车人的手道:“这位小哥面善的很,请问……”
那人更不答话,仍然背对着洛筱,手肘一沉向后一送,张手反抓洛筱的手臂,洛筱手一翻,向上便要揭他头上的草帽。那人见状不再缠斗,身形一矮竟弃车而逃。
晓月在一旁见两人的动作全是往日看惯了的小擒拿手,略一思忖,笑着喊道:“看你还跑!”随手抽出银鞭往那人脚下一拌。他没有防着这一招,直摔在地上,揉揉脑袋坐起来,无奈地对着晓月道:“小师妹,这就是你给师哥的见面礼?”
这赶车少年,竟是当日在秦府见到的余小山。紫夜看到是谁,微微舒了口气,想起当日情状,又不由得一笑。
余小山站起身回头一看,愣了一下,赶快转过脑袋,拉住晓月小声道:“那个……你们怎么跟她在一起?”
晓月一把打下他的手:“什么呀,是我姐姐好不好!”
“啊?”余小山挠挠后脑勺,“那怎么办?估计人家还记得那天的事呢……坏了坏了,太没形象了……”
“你打算怎么样?”洛筱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上了贼船了……还能怎么办,跟着你们呗。”
“那好,有话一会再说,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说罢洛筱便转身,接过紫夜手中的包裹。
“师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也不关心一下师弟的生活情况,唉世态炎凉啊……”余小山在后面不情不愿地跟上,晓月翻翻白眼,“切,你有什么好关心的,还没给你算那天的帐呢!一出事就没影了,好意思!”
“好师妹,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余小山一脸无辜状,“师父让我走我有什么办法。”见晓月张嘴想要问话,他又急忙道:“大师兄说了,有话一会再问……”说着走到马车边,拍拍马头,在它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马车便缓缓驶回城中。
“那天师父是叫我到各处分号送信来着,扬州,润州,庐州,宣州,也就昨夜才到楚州。幸亏别处还有他们去跑,要不可得累死我了……对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晓月失望地道。
“唉还指望着你们呢。”余小山装模作样叹口气,“不过猜也能猜出一半了,光看那些掌柜见了信的脸色就知道。师父……还是没有消息么?”过了一会,他才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一边瞄着晓月的表情。
洛筱摇头,没说什么。晓月看着眼睛又要泛红,余小山忙道:“诶,走了半天还不知道要去哪呢!是去找师娘?师妹啊,师娘是不是和你一样漂亮啊?”
“讨厌啦!我又没见过娘我怎么知道!”晓月一把推向余小山,脸色倒是好看了一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干吗不把车留着啊!你不是见过钱大哥说是借给我们了吗?”
“唉师妹你怎么一个月没见我脑袋就不好使了啊……”余小山笑嘻嘻地躲过袭击来的拳头,看到晓月张牙舞爪的样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司徒空追至城门,车辙突然消失,再细看时发现有两道浅浅的车辙又拐回城中。“弃车?”他抬头看看城外四面连绵的山林,嘴角一动,“还算得上是岩主要找的人……不过,扬州,楚州——向北——有关系的地方也就只有那里了……”
行行重行行。
真的是到了天涯了吧。时节已是深秋,这一日,抬头看到面前巍峨的雪山,洛筱心里不由得这样想。看向紫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不安与激动。
是快到了。
紫夜向山上飞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望着天边半沉的残阳,和山上被镀了一层金色的黑色松林,回身看到晓月满眼“姐姐我走不动了”的哀求神色,笑一笑,道:“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晓月像是获了大赦一样立刻坐到地上。她是想早点见娘,可是真的到了,又只觉得不知所措,而且这些日子跋山涉水担惊受怕,再加上当日被平婆婆打伤,一直没有完全恢复,也实在超出她所能承受。
为了躲避不知来历的人们搜寻,他们走的全是偏僻小路。多亏了紫夜超人的耳力,多数时候来人还未走近他们早已躲藏了起来。那些人有的是为着紫夜手中的沁紫剑,有的却是不知为何上来就痛下杀手,有几次不得不动手,不过在洛筱紫夜两人的“指挥”下,四人竟都能全身而退。
当晚,四人便在半山腰一处猎人歇脚的小屋停了下来。
紫夜和洛筱去找水,余小山说去找些柴火,晓月不敢一人在屋中,也跟了出去。
余小山在前面慢慢的走,晓月眼见山路两边不少干枯的树木都被他一概忽视,终于忍不住了,向前跟几步道:“二师哥你想什么呐!”
余小山向前看看,拉起晓月紧走了两步,面前一块平整的山石。他用衣袖扫去上面的落叶灰尘,两个人坐下来。晓月眨眨眼睛,“怎么了?”
“嗯……你和大师兄,究竟想怎么样?”余小山难得的严肃。
晓月愣住,随即一把推开他,“什么怎么样?!”
余小山却自顾自说道:“我知道,师父是一心想把你托给大师兄,只是……”
“你胡说些什么,赶紧找点柴火要回去了。”晓月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你真不想聊聊?”余小山抓住她,面上似笑非笑,“你就真没看出来……”
“别说了!”晓月甩开他,却站着没动。
余小山又是那副表情:“你觉得——你能明白大师兄么?”
“……好像你明白似的……”晓月低头小声道。
“知道我怎么看他么?”见晓月没有不想听的意思,余小山便拉她坐下,然后接着说,“大师兄啊,他是有事情要做的人,他心里想的事情,有可能——像天那么高,”说着他眯了眼睛看向头顶被枯枝分割的暮空,然后嘴角一勾,有些嘲讽似的,“那不是我们这些在地上的人能明白的。”
“……我怎么听不懂……”晓月皱了眉头看向他。
余小山仍然看着天空,接着道:“从小我便佩服他,拼命想要跟上他的步子。他做什么,我也跟着做什么,如果我不能做,那么我拼了命也会去帮他做。可是从十岁起我便知道,我想要的和他不一样,我终究不是他那样的人……”
“二师哥你……”
余小山缓缓转过眼神,面上竟是一贯调皮的笑容:“唉,好不容易严肃一次,看来好像还把小师妹你吓到了……我说的这么深奥也不知道你听懂了多少,失败啊失败……”
刚才那些话,当真是他所说?晓月觉得仿佛身陷迷茫的梦境,只有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也不能动。
“小师妹啊,我觉得你现在活的就跟受罪似的。知不知道你都不会笑了?”余小山说着捏捏晓月的脸蛋,晓月猛地回过神来,怒道:“你说谁不会笑了?!”
“那来给大爷笑一个……”话没说完余小山就被满天飞舞的拳头逼得落荒而逃。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晓月又是一拳袭到。回身架住她小小的拳头,余小山深吸一口气道:“真的——我想一辈子看见你笑。”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往年这个时节,早该下雪了呢。”
紫夜望着雪山峰顶,悠悠地说。
“哦?雪——只在书上读到过呢,究竟是什么样子?”洛筱却是看向紫夜难得有些兴奋的眼睛。
“扬州没下过雪?”
“也不是没有吧,听说十几年前还下过,只是从来都没有见到。”洛筱淡淡笑着说。
“这样……嗯——习惯了反而说不清楚……”紫夜歪了脑袋,慢慢想着,“下雪的时候,漫天漫地全是银白色,苍苍茫茫,站在雪里会觉得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对了,‘柳絮因风起’嘛!可又不一样,柳絮是软绵绵的,但是你却觉得雪有雪的骨气,那声音,是轻轻的环佩和鸣……”
“你看那雪山顶上,便是经年的积雪,今年的雪还未化净,来年又有新的雪盖上,年复一年,不知道最初落下的是多少千年以前的雪花……在那里住的时候,躺在雪地上看雪花落下来,看了好几个时辰,弄得一身都成了白色,还被师父骂……”紫夜的目光渐渐悠远,嘴角,却浮上一层孩童才有的纯净笑容。
洛筱不由得随着她的眼神看去,入眼是皑皑雪山,茫茫天地,忽地悟了一句“雪落长河静无声”,那至纤至小与至浊至大共存的冲击震撼,让心中一时了无尘垢。
再转眼时,看到的便是紫夜唇际的浅笑,仿佛所有的春花刹那间全部盛开,仿佛都因了这笑,变的鲜艳变的灵动。
如果——你能一直有这样的笑容,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