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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片哀肠诉断弦 ...

  •   半月光景,弹指一顷,也便在小镇萧萧雨声中过去了。
      这一日,雨依然下,在地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像是,在低低诉说着什么久远的心事。
      颜舒穿了一件靛蓝滚边的短袖白衫,打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慢慢走在青瓦粉墙之间的石板路上。天地苍苍茫茫,雨打在伞上,浥出一圈淡淡的红色光晕,远远看去,凭空生出几缕欢欣而又沧桑的意味……
      阁子门上又是三声轻响,洛筱起身开了门,道:“还以为今天颜姑娘不会来了,雨好像很大的样子。”
      颜舒收了伞,水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抬眼看到那双幽深的瞳仁,心,不知为何漏跳一拍。忙垂了眼睛,道:“没关系的,多谢洛公子挂念。”
      里屋晓月已经蹦了出来:“舒儿姐姐可来啦!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
      颜舒的笑容有点疲倦:“今儿夫人出门去了,我才得闲过来。”
      “舒儿姐姐你好厉害啊!”晓月自顾自的兴高采烈,“我姐姐都能走路了呢!”
      “是吗?”颜舒有些惊异,进到里屋去,只见紫夜扶着床边梨木桌,正向外走。见她进来,抬眼笑道:“本想出去迎迎颜姐姐呢,谁知道姐姐这么快就进来了。”忽地皱了皱眉,想是哪里又疼了一下。
      颜舒赶紧过去扶她坐下,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地嗔怪道:“你可别逞强啊!人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心急什么!”
      紫夜笑笑说:“我不是想快点好么。这些天,姐姐受累了。”
      颜舒看了看她的脸色,又听一回脉,笑说:“果然大好了。”
      “那,姐姐还用吃药吗?”晓月凑过来问,一脸希冀的看着颜舒。
      颜舒一戳晓月额头:“又不是你吃,你急些什么?”
      晓月拽着她的衣袖撒娇:“舒儿姐姐~~,那药味我光闻着就受不了,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吃下去的……”
      “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紫夜看着晓月笑道,伸手捋捋她额边的乱发。
      “姐!人家是给你求情好不好!”
      颜舒看着紫夜,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怜惜地一笑,道:“明儿就不吃了吧,可还得好好养着,不许乱动哦!”
      “是!”晓月答应的倒爽快,忽然意识到这话是嘱咐紫夜的,舌头一吐,眼珠一转,嘿嘿笑着说:“我替姐姐答应的。”

      “这之前,你可是吃了什么药?”颜舒忽然想起,“比起常人,你好的快多了呢。”
      紫夜摇摇头说:“不记得了……”见颜舒有些失望的眼神,又道:“不过好像模模糊糊听到,什么‘栖灵丹’……”眼角,似乎看到倚在门边的洛筱指尖微微一动。
      “栖灵丹?”颜舒想了想,“没听过啊……”说罢又道:“说到底,这么多天,我还是不知道你们……”
      “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紫夜接道,笑了笑,眼神淡淡惆怅,“有些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抬眸看看洛筱,他会意,低低讲述了数月来的事,只是隐去了许多,声音一如那夜般沉静清冷,却染的人满心萧瑟。末了,紫夜接上:“……所以,我们要回雪山里,去找师父——我……都记不清她什么样子了……”说罢,向着颜舒淡淡一笑,却笑的三人都难受起来。晓月早红了眼圈,忙抹了抹眼睛,靠过去,难得认真的盯着颜舒道:“舒儿姐姐,我们的事——你知道了,可是你——你呢?”

      颜舒的眼睛顿时失了焦点。
      “舒儿姐姐,连我都看得出来,那次师兄问你的时候,你眼睛下面,有故事呢……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
      千万件往事排山倒海而来,那一日一次又一次地在眼前重演,压在心口让她无法呼吸。一时天地都是绝望的黑色,一阵眩晕。终于稳住身子,眼睛却望向别处,半天才说:“那天,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弹琵琶么?现在弹给你听,好吗?”

      晓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洛筱,见他微微一点头,便应道:“好啊好啊!”
      颜舒缓缓取了琵琶,调了调弦,依然觉得心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一只手抬起,却又无力地垂下。“你们——你们——”声音细的难以闻见,再抬起头时,眼睛里竟溢满了哀伤甚至绝望,却是定定的,定定的看向洛筱,“……你们——真的——要听?”
      她只看到,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瞳仁里,透出一丝暖意,看到他唇际,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至少有一瞬间,让她安下心来。

      雨声依旧,点点滴滴,零落成尘。
      清冷的琵琶声自指尖宛转流出,流入窗外飘萧的风里,纠缠成一生难解的结。一滴一滴的孤寂无助,自她眼中溢出,雨滴般打湿听者的心,留下一小片浅浅的水痕,映出陈旧的屋檐上落下的雨线,映出暗波涌动的湖面上反射的点点清光。所有的伤痕都开始轻轻的痛,所有的往事都开始轮番上演,所有不愿回首的记忆都依次掀开,化成彩蝶簌簌飞舞……珠玉散落,哀弦如语,琵琶音一叠一叠高上去,几欲不可闻,四弦一片模糊,刹那间音调陡然一落,有低低的歌声从遥远天际传来,抑郁而悲凉,听得久了,越发清晰起来。便听她歌道:
      “露坠疏桐,月斜烟柳,小楼临风时候。茕茕独影落藓阶,泠泠晚铃依旧。飘絮远,野渡无人,漫漫秋水系孤舟。”
      “寒山杳杳,暮钟沉沉,征鸿渡尽重云。觉来一日竟相隔,骤雨几度销魂。素弦断,凄凄谁语,此生如梦梦成尘……”
      紫夜眼睛里有淡淡的伤痛,慢慢地问:“颜姐姐,你……?”
      琵琶声渐渐低沉,一滴泪珠,落在琵琶弦上,随弦轻轻颤抖着,终于“啪”的落下,碎成无数花瓣。
      “你们——是四年来第一个问我姓什么的人……”颜舒依旧低垂着眼睛,抚弦的手指微微发颤,“那一日,你说的颜老先生,其实——正是家父……”
      洛筱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江湖上人人皆知颜老先生妙手回春,皆知他膝下无子,却不知他还有个女儿,更不知他救得了天下人,到头来却救不了自己……”
      “父亲从小教我医术,却是男孩儿般看待。可谁知——谁知四年前,一日父亲突然命人将我送回老家,从此再无音讯,近半月后才听人说,那一日医馆久久不开,等不及的人们砸开门户竟看到——一家老小已经——已经……”她再说不下去,微微仰起脸,早已是泪流满面。半晌,方轻轻搵去颊边泪痕。
      “路上,送我回去的老家人一病不起,买药花了许多银子,我也寸步难行,被人打上了主意。最后无奈,只得……只得在一处酒肆卖唱为生……四年,强作欢颜,暗无天日……数月前,才脱身到此……”
      晓月再忍不住,上前扶住颜舒的双肩,声音闷闷的:“舒儿姐姐,是我不好,我……我不该问的……”
      颜舒勉强一笑,笑容却倏忽而逝:“不……你不问,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说出来……我闷的太久了……”细长的睫毛颤抖着覆盖了黯淡的眼睛,周围,全是足以渗入骨髓的黑暗,自从那一天开始,她觉得自己就是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苏醒的梦魇里,绝望,而且无助。
      紫夜轻轻一叹:“颜姐姐,都已经……四年了……”
      颜舒猛然一回头:“对,四年了!谁知道……谁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连姓名都不敢道与人听……四年了……可我都不知道爹娘是如何走的,我——我还算是爹的女儿吗……”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倚在门边的洛筱眼睛看向窗外,眼神淡定如常,可是,却有那么一点——或者可以说,失望?是了,他模糊想起,那一次……
      晓月忽然一拍手:“舒儿姐姐,跟我们一起吧!说不定在路上就可以打听到什么呢!”
      洛筱猛地回过神:“晓月!”
      晓月白他一眼,摇着颜舒央求:“好姐姐,你就答应了吧,啊?”
      颜舒迟疑了一下,抬眼定定地看着洛筱,又盯着紫夜,最后看看晓月,终于轻轻推开她扶在自己肩上的手,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去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爹……”
      “晓月!”这次是紫夜。
      颜舒慢慢站起身,眼睛依然看着地面:“我不像你们……说到底,老爷也于我有恩,他们——他们待我也不薄……”一顿,提起门边的伞,“我去了,不是白白给你们添麻烦么……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舒儿姐姐……”
      颜舒不再说话,抽身出去,要关门时,眼睛掠过洛筱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

      “师兄!你怎么——怎么不让舒儿姐姐跟我们一起走呢?!”颜舒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晓月便对着洛筱嚷起来。
      洛筱有些无奈地叹口气,紫夜一手撑住身子,细密的眼睫在眸子上投下一片暗影,轻声道:“颜姐姐……她自己不都说了么?”
      “姐姐你——你当然帮着师兄说话了!”晓月眼睛里已带了泪光,不理会闻言一怔的紫夜,依然冲着洛筱气急败坏地喊道:“可是——可你要说句话,颜姐姐她说不定就留下来了啊!”
      洛筱不置可否地看看晓月,表情淡淡的,然后转身出门。
      “师兄你——你——”晓月恨恨地盯着房门,盯到眼珠酸痛,终于忍不住,踉跄了两步,扶着一旁立柱大哭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要把这些日子所有隐隐约约的烦闷与痛楚,都统统发泄出来,直哭的喉咙嘶哑,胃里翻江倒海。紫夜坐在床边,看着晓月一次一次徒劳地抹去流不完的眼泪,忽然轻轻抿嘴一笑,道:“月儿,过来。”
      晓月闻声一愣,泪眼模糊地回头,又听紫夜道:“过来啊。”
      有些不情愿地蹭过去,紫夜帮她擦干脸上的泪,问道:“到底——怎么了?”
      这么一问,晓月竟又扑在床上大哭起来。紫夜在一旁静静的等着,待到哭声渐弱,紫夜牵她坐起来,问道:“怎么样,哭够了?”

      晓月扭过头不肯看紫夜的眼睛,紫夜并不在意,慢慢问道:“晓月,若是你,你愿意一起走么?”
      “当然愿意了!有什么……”晓月冲出半句,却忽然停住,不再吭声。
      “颜姐姐她,和我们不一样呢……”紫夜却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倒不如,我们一路帮着打听打听,颜老先生的名气这么大,一定会有人知道吧。”
      “那……”半天晓月勾住紫夜的手指,仍然别扭着不看她,小声嘀咕道,“说好了啊。”忽然嘴一撇:“哼,师兄他最坏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忽地一股香气从门缝中传进来,晓月耸耸鼻子,眼睛一亮:“姐!豌豆糕!我买块来你尝尝?最好吃了!”
      “小——馋——虫!” 晓月鼻子上不轻不重挨了一下。紫夜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里偷偷一笑。晓月刚要推门出去,恰撞上手里托了一块黄澄澄极诱人的豌豆糕的洛筱,立刻身子一扭,大踏步走了回来。
      洛筱却一脸好笑的表情,故意把糕放在晓月鼻子下晃晃。气得晓月大叫:“姐姐!你看他就知道欺负我!”
      “才好了,你还逗她。不过晓月,还不快抢过来,那糕又没得罪你。”紫夜笑道。
      晓月闻言“刷”地回身,豌豆糕早落在手上,对着洛筱做个鬼脸:“哼!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反正……反正以后有姐姐管着你!”说着一脸坏笑地看着忽然有些尴尬的两人。
      “拿过来。”洛筱脸色一沉。
      晓月灵巧地一闪,摇头晃脑地道:“唉,不知道到时候我是不再叫师兄了呢,还是不再叫姐姐了呢……”边说边笑的打跌,捂着肚子跑出门去。一路笑着笑着,忽然一阵莫名的心酸,怔怔地站住,一滴刚才没有擦干的泪,划过面颊,悄无声息地落在手中温热的豌豆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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