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宁】蛊》知木栖一

4、第 4 章

　　宫中的老人儿恐怕都会记得弘治十四年的元宵节。
　　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喜庆的节日竟会演变成一场噩梦。
　　甚至，包括使作俑者朱厚照本人在内。

　　朱宸濠怕火，朱厚照知道。
　　否则，他这位一向从容自若的皇叔怎么会在鄱阳湖的大火中慌不择路，以致最终被俘。
　　可惜，他还对他说过，他不信报应呢。
　　皇叔，一向太过自信了。
　　想着想着，朱厚照将身子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微闭上双眼笑了起来。
　　他也怕火，不过他永远不能让别人知道。
　　尤其，不能让皇叔知道。

　　那年的元宵节，已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孝宗照惯例在大殿中赐下筵席，京内的文武百官及王孙贵族接受邀赴宴。
　　那自然少不了以质子身份留在宫中的宁王世子。
　　因此，朱厚照一落座就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朱宸濠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有的人生来就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即使是被埋在熙攘的人群中，也依旧显得鹤立鸡群。例如朱宸濠，虽说是坐在极末的位置上，但朱厚照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他。
　　看了一会儿，朱厚照收回目光，望向对面的朱厚炜。
　　果不其然，皇弟也睁大眼睛望着朱宸濠所在的位置。漫天灯色中，烟花如雨，天空亮得刺目。而皇弟恍若未觉，自始至终只盯向小皇叔一处。
　　朱厚照冷笑了一下，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捣弄自己面前的吃食。半晌，手中的一盏桂花汤圆已被他戳了个稀烂。
　　这时候，朱厚炜忽然从座位上跳下来，走到孝宗面前，道：“父皇，儿臣累了，想回去。”
　　得到孝宗准许后，朱厚炜在几个宫女的陪同下离开了。
　　朱厚照转过头，又望向了朱宸濠那里。和预料的一样，坐上空空如也，人早已不见了。
　　于是，朱厚照趁人们不注意溜了出来，偷偷摸摸地跟在皇弟的后面，看着他找了个借口遣退了身边所有的人，看着他急匆匆地奔到石桥上，看着他欢喜地扑入了朱宸濠的怀中。
　　朱厚照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后面，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可以看见朱宸濠从身后取出一盏造型精致的彩灯，交到皇弟的手里。并在皇弟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忙地离开了。
　　等到朱宸濠的身影消失在附近的假山后面，朱厚照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正要从桥上下来的皇弟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看见朱厚照，朱厚炜全身一颤，露出惊恐的神色。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几步，并将手中的彩灯藏在了身后。
　　盯着皇弟这一连串的动作，朱厚照心底只觉得好笑。上前两步说道：“这是小皇叔做的元宵彩灯吧。”
　　本是极轻的语气，却带着浓浓的讥嘲。落入朱厚炜的耳中，更令他感到不安。
　　而朱厚照继续含笑道：“那么，给皇兄看一看，怎么样？”说着就要伸手去夺。
　　毕竟之前吃过一次亏，所以朱厚炜比上次机警许多。连忙闪到一边去，护住彩灯，颤着声喊：“这是小皇叔做给我的……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让给皇兄的！”
　　朱厚照墨玉般的眼眸瞬间冻成了午夜的冰，他敛了笑意，恨恨地道：“谁稀罕！”
　　趁朱厚照的身子微微有些侧开，朱厚炜连忙护住彩灯溜了过去，飞一般地跑远了。
　　而朱厚照却没有追过去，只是恨恨地盯着皇弟远去的背影。眼中燃着的寒火似要在皇弟身上烧出个窟窿。
　　等着瞧吧，等着瞧吧。朱厚照暗暗地想，小皇叔只宠你一个人，对我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这我无可奈何，但是，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
　　他兀自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一个修长秀颀的身影立在假山旁，自始至终都在静静地观望桥上所发生的一切。
　　烟火在夜空中缤纷绽放，艳丽的光华落在那人在夜色下变得深黑的眸中，似是幽幽地闪着鬼火。

　　无论是孝宗还是武宗的时代，很少有人会提起幼年时就夭折了的朱厚炜。
　　不过是孝宗的第二皇子，也并不天生聪慧。活着时就不引人注目，夭亡后更是很快就被人们遗忘掉了。
　　但是没有人注意过，这“遗忘”中包含着某些刻意的成分。
　　尤其是武宗的时候，那朱厚炜三个字更是这宫闱中的禁忌。
　　是除了那个人之外，没有人敢在朱厚照面前提起的。

　　朱厚照从小就觉得，这皇宫太深、太寂寞了。
　　在这皇宫之中，不管宫女太监们如何打扫，空气中终年都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宫殿也是大得可怕，尤其是在冬天，只要洞开一扇小小的窗子，风便会长驱而入，冻得人透心的凉。
　　但朱厚照知道，他的一生只能在这里度过。
　　他不能像皇弟那样，长大后被封为藩王，到自己的封地去过那种虽然没有很大权力但很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是太子。他长大后，会拥有这天底下最大的权利，但代价是要一辈子留在这死寂的皇宫之中。
　　他是未来的帝王，同时，却也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囚徒。
　　这是命，他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而且在见到朱宸濠后，他更是想过，只要有个心爱的人在身边陪着，即使是身在牢笼里，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可是，为什么皇弟还要跟他抢呢！

　　皇弟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摆出一副纯真的样子，就能得到那个人的心。而自己，费尽心机、刻意讨好都得不到那人的丝毫注目。
　　他不甘心，不甘心……

　　朱厚照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元宵彩灯，幽黑的双眸仿佛两口干涸的井。
　　他在筵席结束后，回到寝宫一直等到了深夜，然后扯了件披风，一路偷偷摸摸地来到了这里。
　　皇弟怕黑，所以他屋中的烛火必定是彻夜长明的，就连这盏彩灯中的火也依旧燃着。
　　朱厚照上前几步，将桌上的彩灯提了起来。
　　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盏元宵彩灯了。
　　紫檀木做的边框，并雕有龙凤的图案，图案精巧生动，一看便知这制灯之人是极为用心的。白绢的面上配用梅花的彩画，墨黑的枝干、血红的梅，古朴雅致，却也极为的冷艳。
　　看了半晌，朱厚照执起彩灯，缓缓地走向床边。
　　小心翼翼地拉开床帐，借着彩灯柔和的光晕，朱厚照看着床上蜷缩着身子，睡得无忧无虑的朱厚炜。
　　说起来，虽然总是会见面，但他还真是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这个皇弟呢。
　　一副唇红齿白的样子，此时在朦胧的灯光下，粉蒸小脸上更是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嘴角还噙着一丝幸福而满足的笑，更显出了脸颊出的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就讨喜，整个人仿佛一个可爱的白瓷娃娃一样。
　　朱厚照看着看着，竟也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而执灯的手却越握越紧，紧到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骨头。

　　笑着的……皇弟居然是笑着的……
　　幸福到连睡梦中都是笑着的……
　　朱厚照又望向手中的元宵彩灯，面上的笑容并未减淡。

　　从溜出寝宫的时候开始，他便已做好了决定。
　　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退后几步，猛地将彩灯掷到地上。看着彩灯一瞬间变成一个火球，再想到明天皇第一睁眼就看到彩灯烧成灰烬的伤心哭泣的样子，他一直郁闷着的心情顿时感到无比的畅快。
　　他无比满足的盯着彩灯燃着的火焰，微红的火光映在他含笑的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突然，像是烧着了什么其他的东西，熊熊大火猛然窜了起来，燃到了床帐。朱厚照只觉得一股灼热扑面而来，惊得他连忙解下披风去扑打，却反而助长了火势。不一会儿，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呼啸的烈焰。浓烟在周围翻卷，令他感到窒息，他急忙护住自己的头冲出火海。而到了屋外，脑子被冷风一激，这才猛然想起来皇弟还在屋内。
　　同时，他也听到了侍卫们奔跑的声音，想必是望到了火光，过来一探究竟的。
　　朱厚照只感到一股灭顶的恐惧：若让他们知道他在这里……
　　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急忙飞似地逃离了这里。
　　等到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寝宫，裹着被子缩在了床角。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怕，身子一直抖个不停。
　　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乱作一团奔跑呼叫的声音，朱厚照更是把被子裹得死紧。

　　他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的，他不是故意的。皇弟，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然而，不由自主的，朱厚照的脑海中也不断闪过这样一句话。

　　若皇弟不在了，小皇叔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若皇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