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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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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与肉身的抉择向来是最困难的那一种——不知道有多少人提过这事,吴义正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毛茸茸的让人发痒,得掏一掏才有清静。
灵与肉本就是密不可分的,要不你现在就把它们分开来给我看看!吴义正掏完耳朵,舒服了,回谭文翰一句,不耐烦。
自从知道吴义正是他弟弟,谭文翰莫名其妙地文艺起来,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人生,风花雪月得换了个人似的。
吴义正想提醒他,再怎么风花雪月李秋阳也不会理他——李秋阳就是那种人,心中似有千千结,但要求的东西都是直截了当的。
但谭文翰理应知道李秋阳那种脾性,那这种变化必定是交上了什么奇怪的朋友,才传染上的。
虽然有手足之谊,虽然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哥哥也有种莫名的依恋感,但吴义正自顾不暇,没力气去开导谭文翰,没力气去陪谭文翰说起李秋阳,更别说多心管管谭文翰又冒出来什么心事。仓皇盲目了一个暑假,高三就开始了。吴义正不想跟别人争抢什么高等学府,也没有思考过未来的事情,可是时间到了,自己不愿,也有人逼着赶着要你动起来,连缓冲都不给。
学校越发无聊,吴义正不想看见李秋阳,事实上,他也基本上看不见他——李秋阳比从前更加忙碌,出国,这件事情在他们这个年纪,若不是父母包办,真是难上加难;李秋阳没有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情,但吴义正看得出来,他的家人对此事并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来管顾,主导思想和实际行动,都是李秋阳一个人的。
过去吴义正曾想问李秋阳,你究竟每天睡几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如今高三与出国两个紧迫的生活压在他身上,睡得时间必定更短,只是吴义正根本不想去问他了。
吴义正忽然间相信,他已经跟李秋阳分手了。
无聊的学校,无聊的学习,吴义正不愿将自己束缚在课堂中,也不愿让自己溺毙在习题里。吴义正在群升国际无法无天,但每节课还是要上的,否则这学校再也容不下他,他总不能待在家里与他那个行踪飘忽的母亲一样飘忽;进入高三以来,吴义正想干脆某一天就这么打断老师的讲授,冲出去游荡在校园之中,畅通无阻地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除了国内部六楼的走廊。
但是不行,吴义正被整个班级里的空气挤压得没有了动力,沉闷而懒惰,就像他根本不愿再去六楼走廊的那扇窗前。
不必再完成那些作业了,吴义正觉得反反复复的那些东西完全没有意义。什么知识什么技能,一遍足矣,只有傻子才需要反复巩固,就像只有傻子才需要到学校里来一样。如果吴义正必须将自己当作傻子才能生活下去,那么生活不过就是站在死过人的窗口发呆,简单还是困难,只有死者知道了。
从此吴义正不带书包回家。该考的考试就那样应付,作业是再也不用写了。时至高三,班主任和任课教师都无暇管理那些所谓的“害群之马”,吴义正不做的仅仅是作业,考试他还考,水平也维持在那里,只要他不找人麻烦不扰乱正常的学校秩序,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落得清净。
不是吴义正改性子了,而是他的力气都耗在别处。每日放学,两手空空地离了校门,刚过转角还没到达自家小区门口,就有人在等他。
Andrew说,去我的俱乐部踢球吧。然后吴义正就答应了。
暑假里Andrew跟父亲一起回了趟英国,例行公事般在欧洲转了一圈,再到中国时,第一件礼物就是带给吴义正的。吴义正把那东西搁了两天才拆开来,没想到跟那两天里远远看着猜测出的东西都不一样,Andrew给了他一双手套。
其实在遇上Andrew之前,吴义正虽然看足球,但终究记不得那些名字,绝不会像周围的其他人那样如数家珍以此炫耀。其实遇上Andrew之后,这样的漫不经心也没多少改观,所以在看着那双手套上连到底有哪几个字母都分不清楚的签名时,吴义正是真的不知道它的价值。
后来问Andrew,Andrew说了个名字,耳熟,耳熟到一转身又会忘记;但Andrew后面的注解吴义正记得清楚,清晰得好像那些话都是在说吴义正一般。
“他已经退役,所以这手套才更珍贵。Judah,若我是个职业前锋,我一辈子可都不想碰上这个人!
“他简直是神!”Andrew说着,将套上那副手套的吴义正的手放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也不知道是在看这珍贵的手套,还是在看吴义正的手。
会将足球明星比作神的人,除了需要吸引眼球的媒体,就只有对运动盲目崇拜的人。吴义正偶尔看着Andrew稚气未脱的面孔在想,一个人若是能够崇拜,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可惜他不懂得崇拜是什么东西,而李秋阳这样的人也一定不明白。
……该死!这个该死的家伙怎么又窜了出来!吴义正一想起李秋阳,便立即答应了Andrew的提议——跟着Andrew去俱乐部踢球。
那个俱乐部虽然在中国的大地上,但明显与中国人没多少关系。俱乐部是为那些在中国生活的外国孩子办的,似乎只有这样,这些孩子才不必降低自己的水准去与不上档次只是玩乐的小孩抢场地。
可惜就算如此,Andrew这样的人也要去抢夺,他们这种人,天生就是为掠夺与霸占而生的。
“真的吗?”身边的男人听着吴义正说起,顿生疑问,“我倒完全不觉得。”
这个男人是俱乐部几位助教中的一个,也似乎是最闲散的一个。中国人,三十多岁,据说过去是省级球队的队员,难得有心学好了英语,退役后还能谋到这样一个清闲的工作。
吴义正是被Andrew硬塞进俱乐部的,没有交过钱,也没有正式的资料,只像是每日陪着Andrew来此走一趟罢了。但以Andrew在俱乐部里的身份地位,没有人提出异议;或者说,这些成员们远比吴义正想得单纯,他们只认为多了一个强有力的队员,而不是想到那些跟金钱有关的事情——他们都跟Andrew一样,以最单纯的心去爱着运动。
没有恼人的议论,自由,这些东西就能让吴义正敢于抛开与学校相关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进来。只有一个环节他不能参与,那便是每日一开始的集中训练,这时他往往坐在场外,与那个助教在一处。
“你大概不知道,对我们俱乐部来说,Andrew就是救世主。”男人说得虔诚,还真像那么回事儿,“Jesus Christ,就是这种感觉。”
吴义正不喜欢与宗教有关的东西,但耶稣基督的事情还是知道的。一听到Andrew被这样比喻,他突然想起Andrew最喜欢叫他的那个名字,Judah,原来是为了与他对应。
“他们没来的时候,咱们俱乐部在这个区里一直被另一个韩国俱乐部打压着。后来今年新年刚过,Andrew就跟大家一同战胜了对手——有如神迹。”吴义正同那人一起看着在场中认真地做着基础训练的Andrew,他本以为Andrew是个不屑于此的家伙,没想到竟然越是基础越是认真,“他总有一天会登上世界舞台的。”
吴义正也知道,总有一天,Andrew会离开这里,中国不是适合他发展的天空。但吴义正又觉得,Andrew的离开可能跟别的什么人的离开不大一样,那样的离开,不过是今年暑假的拉长,也就是说,总有回来的一刻。
“所以Andrew带你过来的时候,介绍你是他的Judah,所有人都紧张了——有了Judah,Jesus还能久留吗?”
明明是个中国人,怎么也跟着西方人迷信起来?吴义正不懂助教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事情。
“Andrew到达中国的时间正好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要是他因为你而在明年三月离开,那该怎么办呢?”
这是彻骨的迷信。而且,吴义正明白了,Andrew不仅懂得崇拜,还懂得被崇拜。在这些俱乐部成员的眼中,Andrew俨然神明。
但这个神明对他说过,I love you。
好像有些偏爱重读经典的人讨论过,耶稣对犹大始终有爱,就算被背叛被出卖,也都不会改变。吴义正也不知道这些讨论中所说的“爱”到底是什么含义,他只是觉得,似乎耶稣对犹大的爱,就是Andrew对他的爱。
一谈到耶稣,那所谓的情爱也不是世俗之物了。Andrew或许就是那个救世主,只知道爱人,却不明白世间的情感需要有所行动——光是受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或许要说救世主的爱太深刻,不容许一点暴力不容许一点伤害,可是世俗之人若不得到暴力与伤害,是记不住事的。
吴义正发现,他就是个世俗之人。在这个将队员捧上神坛连助教都随时随地在与人宣讲神迹的俱乐部里,吴义正觉得自己越显卑微,他是个世俗之人,对运动没有爱好没有信仰,对爱也没有爱好没有信仰,甚至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爱好没有信仰,他不该踏入这个运动的圣域。
转身离去的时候,却被Andrew发现,狠狠地抓住拦住。
“Judah!Where are you going?!”Andrew一脸不可置信,“I need you!”
来了来了,I need you很快就出来了,就差个I want you了……吴义正听着那轻率的英语就不大耐烦,甩开Andrew。
他吴义正来这个俱乐部,就是作Andrew的专属陪练的,这跟Andrew送给他一副珍贵的手套是一样道理——做他的对手,或是做他的后盾。
吴义正不稀罕。谁会稀罕附属在别人身上?
Andrew原本还要追上来,可球场里的教练在叫他,他刚迈步到吴义正前面,又停住脚步,说了一句“I'll call you”便赶回球场,留下吴义正一人,反倒不知道要不要迈出下一步。
英语果然是个轻率的东西,I love you I miss you I need you脱口而出,转身就忘。
将吴义正与足球放在天平两端,那边重些一目了然。Andrew找吴义正,不过是要找个势均力敌的人而已,就像那个他一辈子都不想碰上可说起那人的退役神色间尽是遗憾的神一般的守门,吴义正对于Andrew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救世人与救犹大,耶稣的选择也是一目了然的。
吴义正突然有种压错赌注的感觉——人一经摇摆,就两头都得不到了。
关了手机,也不能回家坐等Andrew找来,吴义正踱过两个街区,学校就在眼前了。门卫拦了他一会儿,吴义正只说自己要拿书包,门卫就再没伸过手。
他抛弃了六楼的窗户近半个学期,被所谓灵魂所谓崇拜所谓爱情的迷宫困了半个学期,还是得回到这儿来。
身体的直觉身体的本能,这难道就是谭文翰文艺出来的那些“灵与肉”?吴义正自嘲,顺便将谭文翰嘲弄一番,谭文翰根本不理解其中的难处,强说愁,而他自己却不停地躲避这些,躲避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
吴义正后来想过,要是Andrew在说完I love you以后跳过那些I miss you I need you,直接来一句I want you,那些见异思迁那些摇摆那些灵与肉的问题应该不存在了。
他也不会再来六楼窗口面对死亡的幻象,也不会再次于此遇上李秋阳。
李秋阳那段时间很晚离开学校,不知道是不乐意回家还是学校里有些事务要拖到放学以后处理,总之那天吴义正离开俱乐部来到学校就撞见他了。李秋阳脸上波澜不惊,但心里必定有些惊讶,毕竟吴义正与他形同路人了半个学期,再见就是半个陌生人了。
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还可以419,他们俩只是半个,所以随后那些宁静的吻都是不值一提的,更没有什么背叛。
我会背叛谁?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我还会背叛谁?吴义正看着啃咬上他脖子的李秋阳,偶尔觉得陌生,看着看着眼睛都直了,只等着被这个漠视彼此几个月的李秋阳占据身体。
吴义正从来都不会背叛自己,无论那时他要的是爱还是性。
李秋阳的压力大得惊人。吴义正能察觉到自己的背在窗台上擦出道道血痕的时候,李秋阳已经折腾了他几个来回,停不下来。
“……你他妈的不想弄出人命来就给老子停!”吴义正清醒了一会儿才聚住力气吼他这么一句。
大概是许久没有吼李秋阳了,他这么一吼,李秋阳还把这话当回事儿,退了出来。
李秋阳觉得这是个难得的说话时机,还没等吴义正喘定,说:“我怎么惹你了?如果是出国的事情,这不是我个人能改得了的。”
呦,他还懂得反省了?吴义正看看他那确实有些疑惑的面孔,知道他不是在明知故问;前面满身撒不完的火气也泄光了,吴义正也觉得该跟他好好谈谈了。
其实吴义正并不是在乎出国这种事情,他也知道以李秋阳的家庭,绝不会有多少回旋余地。他在乎的是后来李秋阳说的那句话——我不是同性恋——以及那个明显没想过要与吴义正谈及感情的神情;其实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但是,那种断然,实在是一种否定吴义正的存在的东西。
“其实,以你的能力,申请出国也不是件难事。”
李秋阳却没有依照吴义正心中所想的方向说下去,半个学期以来,他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
吴义正从俱乐部出来,就是为了甩脱一个依附关系,现在在李秋阳这里吻也吻了做也做了,等着他的仍旧是一个依附关系;他脑中霎时间空白一片,就像是紧绷着的一根弦忽地断了,理智这种东西他也不想要了。
在李秋阳面前,保持理智就是背叛自己与自己作对——吴义正这回深有体会。
犹大也是一样,他永世抛不下耶稣给予他的爱,而手中的钱袋攥得久了才觉得那不过是个死物,汗湿以后只能留下阵阵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