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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献祭 ...

  •   金乌族许多年前也曾游牧于铁勒川一带,所有诞生自金乌族女人腹中的孩子都会归为这个民族的孩子。

      最开始,他们占据着最肥沃的草场,拥有最可爱聪明的孩子,宛如生活在天堂。

      后来铁勒用武力改换了此地的归属,金乌族人沦为奴隶,他们生活在铁勒人的压迫下,终于爆发了反抗。

      可惜他们的努力失败了,反而遭到了屠杀和清洗,昔日旺盛的族群稀疏流落,有人逃往中原、沦为流民;大部分一路向北,却没有得到任何庇护。

      金乌族人开始了流浪,成为了“没有土地的民族”。

      为了民族仍旧能够共同前行,他们以繁复的太阳图纹作为图腾,信仰这共同的神灵,以此淬炼血脉、以此凝聚力量,尽管身各天涯,心却在一方。

      都达鲁和月奴就出生在这样动荡时期的族群。

      金乌族重视教育,在被剥夺了拥有土地的权利之后,这尘埃里的民族却在孩子幼时就通过口口相传传递知识,在土地上用树杈划出字符笔画。

      那时年迈的族长头发里还能找出一星半点的黑色,他终日沉湎于书籍之中,想要通过这些为孩子们打开一扇通往无尽世界的大门。

      许多孩子被送到族长那里,他们都是被精心挑选去接受族长的教导的。

      月奴和都达鲁初见就是在那里。

      在那巨大的太阳图腾下,不算宽敞的屋子里,许多小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褂子拥挤成一团,根本不知道秩序为何物。

      况且同属于一个族群的小孩子们长相都显得有那么一点相似,这群慌乱的小孩子们自己也弄不清楚周围是怎样的情况,人影绕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他们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都达鲁也如此。

      周围的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都达鲁眼前转来转去,如此喧嚣混乱,都达鲁稀里糊涂地被推搡到门边。回头望时,他心里冷冰冰的,只是打量着所谓的族人和那散发着热烈光芒的从小看到大的太阳图腾,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要想什么。

      于是,他扭开头,看向窗外。

      竟然下雪了。

      热闹喧腾创造了温暖的潮,将寒气拍打推开向远方。

      他迈过门槛,地上没有积雪,但他想要一点冰凉凉的东西,想要把脑子里堵的一团热气冲散,把清醒从那团糨糊里揪出来。

      他傻乎乎地伸出手,希望它们停留在他的手掌里,越积越多——然后把脸埋进雪里。

      恍惚间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它会化的。”

      他说:“嗯?”

      她重复:“它会化的。”

      你留不住它们的呀。

      都达鲁转过自己昏沉沉的脑袋,这样吵闹得很不真切的、空气都混浊的环境里,他看到她。

      弯弯的、乌沉沉的眉毛眼睛,嵌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这女孩瘦得惊人,像一串骷髅架子,担心叫人一捏她就碎了,不同于那些白净净、圆滚滚的漂亮小姑娘招人喜欢,她生的甚至有些寒碜。

      瘦,太瘦了。

      那女孩的模样配上她的神情,竟然没什么孩子的朝气,只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她个子却比都达鲁要高些,都达鲁只能抬起眼睛看她,她也打量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都达鲁那时五岁出头吧,标准的孩子样,晕乎乎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女孩子把手往他头上一贴,便道:“发烧了,瞧,都烧糊涂了吧。”

      她也不等他答话,径直拉着他的手,将他带离那拥挤而吵闹的地方。从右边绕过这座填满了人的小屋子,竟然还有个破败清冷的耳房。

      都达鲁感觉自己使不上劲,只得跟着女孩的步子亦步亦趋,女孩一句话也没再说了,把他领到屋子里,手脚利索地把他往那硬邦邦的床上一塞,好像他是个玩偶似的。

      都达鲁感到身上有点重量,原来是一床被子被盖在身上了,那被子原本一直放在一边,没有一点人气儿,冰得他一激灵。

      女孩子还觉得不够,又抱来一床被子——别看她瘦,力气却不小。那一床棉絮都露出来的破被子又被压在了都达鲁身上。

      都达鲁感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霉味儿和冷气一起窜到鼻腔里,连脑子都一下子清醒了几分。

      他们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对他?这真的是好心吗?都达鲁小孩子脑子想不明白,就稀里糊涂睡着了。

      再醒来,被子已经被他自己捂得暖烘烘的,神清气也爽了。

      这小孩子向来身体健壮,一觉醒来又是活蹦乱跳一个皮实小男孩儿。

      族长恰好在此时进来看他,都达鲁连忙闭上眼睛,只眯着一条细缝偷偷打量族长。

      老族长那慈祥的眼波如春风一般拂过都达鲁的脸颊,一边看他,一边伸出手,抚摸这孩子的额头,默念着些什么,可能是祝祷的吉祥话吧。

      那种语言玄妙,都达鲁从未听过。

      奇怪的是,这慈祥长者的身上,也有着与那小女孩相似的沉郁气息。

      但就在他疑惑的这一瞬间,老族长笑开了,脸如同一朵绽开的菊花儿——这是一个多么平易近人而又温和可亲的老头儿,那些忧郁阴森的调调宛如一个幻觉:“调皮的小儿,睁开眼罢。”

      都达鲁见老族长发现他醒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将眼睛睁开,掩饰般地把手从暖和的被窝里掏出来,揉了揉眼睛。

      他样子憨态可掬,老族长笑得更开怀了。

      老族长说:“你的父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不容易啊,你也吃了不少苦头。我的孩子,这本书便送给你,作为你远行而来的礼物,愿你从中获得甜蜜。”

      都达鲁从来没有过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他惊讶地接过、翻开,脆黄的纸质上浮着好多他不认识的字,而那两面书页的中间夹着一块糯米纸包裹的胶牙糖。

      “愿你从中获得甜蜜。”

      于是,他把糖放进嘴里。

      他从没吃过那种糖。

      黏糊糊的沾在口腔里,沾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甜蜜的味道。

      甜蜜的快乐如此特别,他将那本书紧紧地抱进怀里、贴着心口,他似乎感觉到了书的心跳。

      后来,都达鲁便在族长那里念书习武,他才知道那个瘦、固执、莫名热情的女孩子名字叫月奴,她一直跟着老族长长大,比这些后来的孩子都早。

      她会的也多,在这些小孩子比划最简单的字的时候,她就能看老族长的书——那些密密麻麻、其他小孩儿一点也看不懂的东西,她一捧就是一天,似乎那是无上的珍馐。

      但的确如此,这些孩子们都懂得,那些书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无上珍馐。

      在太阳图腾的映照下,有的孩子离开,有的孩子加入,但他们都认可着金乌族流传的精神与意义,认可着那种甜蜜的快乐。

      都达鲁也不例外。

      因为这种认可,他也认可崇拜着月奴。

      都达鲁对于月奴而言,也是在这群人中关系最亲近的存在。这关系是莫名其妙建立起来的,它真正的稳固,大约是那一次:

      那天都达鲁照例找月奴——他喜欢请教她问题,她总漫不经心但又详尽地解决他所有的疑惑。

      但月奴的耳房里没有她的身影。

      若放在平时,都达鲁便回去自己琢磨,但那天他刚刚见过贩卖货物路过此地的阿爹阿娘,他们依旧争吵推搡,没有因为探望儿子而收敛,毫无疑问,又是不欢而散的见面。

      于是都达鲁想要见到她。

      见到她沉潋的眼神,他心里似乎就变得平和,那些纷扰便一下子四散开来、化作烟云。

      不知怎的,他对于月奴的所在有一种冥冥的直觉,往屋后的树林的方向走去。

      晴天的时候,这里风景独好,别有一番意趣。孩子们休息时便在林子里玩成一团,嬉笑声和着青翠的枝叶一起摇摆,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但那天雨刚停,空气里依然是凉飕飕的水汽。

      土地泥泞、天气阴冷,没有别人会在这个时候到昏沉沉、阴森森的林子里面去。

      但月奴就是那个别人。

      都达鲁果然猜的不错,路上一排浅浅的脚印,除了细瘦的月奴不做他想。

      他循着脚步,也果然看见她。

      那熟悉的沉潋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一只鸟的尸体,都达鲁甚至可以想象那只鸟痉挛的样子,它看起来痛苦的挣扎过。

      羽毛凌乱,血迹斑驳。

      那双平素拿书的手此刻沾满血迹。

      苍白与腥红,宛如一幅骇人的画卷。

      月奴是如此的淡静,察觉到脚步声,她回头,粘着血和绒毛的手指竖起来,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

      都达鲁噤声。

      他竟然觉得不违和。

      少女月奴,枯瘦已经逐渐被温婉替代,阴郁蜕变为沉静。乌黑浓密的头发蜷曲着耷拉在颊侧,她脸上常含忧愁,总是烟笼雾罩的一张面孔,看着叫人心都碎了。

      然而温婉实为残酷,沉静实为疯狂。

      宛如即定的命运,一点也不违和。

      见都达鲁乖乖地站着不动也不发出声音,月奴满意地转过身去,继续呢喃般念出她的咒语——那玄妙的语言如此熟悉,是老族长拂过他额头时念过的那种语言。

      这语言实际上已在风中飘散零落。都达鲁听不清,也听不懂,毕竟月奴会那么多语言: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谁知道是哪一种?

      但他觉得那嘟嘟囔囔的破碎语言仿佛刮在他的皮肤上,这让少年的身心一阵战栗,他感觉什么快要降临。

      月奴的手捏上那只可怜的小鸟,它竟死后也不能安宁,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都达鲁想不明白,那具小小的尸体里怎么能挤出这么多血液来。

      周围似乎被猩红色的薄膜包裹,他看到土地里颤颤巍巍的什么东西,像是想要发芽的幼苗,努力地攒开土壤、急切地想要看到这个新世界。

      都达鲁定睛一瞧,那哪是什么幼苗,竟然是土地下累累的白骨。随着血液渗入土壤,宛如汲取养料一般吮吸着。

      血渗进白骨。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瞬间空去、灵魂也随之飘走,周围的世界全是虚假。

      然而下一刻,实感又重新回来,灵魂又被补全,似乎刚刚那可怕的虚幻只是幻觉。

      他看向月奴。

      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已然变成猩红颜色。

      她衣摆绣着繁复的日图腾,不巧正好两滴血点儿滴在图腾上,好像从那日图腾里浮现出一张人脸,那两滴血便点做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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