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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燕投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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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抢钱却帮忙遮盖的大汉,他只抢银钱确实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不想去当铺把那些金银物什换钱。
他挑拣几个碎银子,赶紧找了一家饭馆儿,换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那嘴巴一开一合间,一个馒头或包子便消失了,显然是饿得狠了。
他就着饭馆子里免费的粗茶,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消灭了小山包似的一大碟。
他的刀放在桌上,像是寻常武人防身用的,普通陈旧,裹刀把的牛皮都磨得光了滑了,显见用了很久。
没一柱香时间,这人便提刀走了,来去都像一阵风。明明刚得了不少银钱,却只花那不惹人注意的碎银子,也不换身好衣裳,便继续旅途,宛如游侠浪子。
只可惜样子不是落拓不羁,而是灰头土脸。
那风中青紫的皮子像木头做的一般,似乎感知不到寒冷。破衣烂衫和蓬乱头发里只依稀见到他嘴角一个坚毅弧度。
这人不为繁华所惑,径直出了关,从疏勒过、往北夷去。
沿着一路往北夷的土地上去,天气愈发冷,他总算有所觉察似的,不再木头人般就着破衣烂衫勉强遮蔽身体,披了个不知哪儿弄来的破皮廠子勉强避寒。
雪落下来、大地一层雪被,厚厚的、白茫茫的,马儿踏过很快新的雪又将痕迹覆盖。
是美的、也是冷的。
这里的雪苍茫,没有梅枝添香,只有辽阔天地做伴,几里不见人影,似乎雪将人迹埋葬,只剩下空阔茫然的世界。
骑马的那人似乎永远不感知寂寞,也从不言语,只溶于这个无声世界。
直到营帐在望——那是北夷人的部落,于冰天雪地中蒸腾起一点热闹人气。他奔袭而去,像是乳燕投林,终于万里归家。
这个身带使命的勇士披着一身风雪,宛如冰雪雕刻,周身早已失去知觉。他踉跄着下马,可惜没有人迎接这位勇士。
他径直进到一个毡车里,暖意一下子扑天盖地地侵袭过来。
这毡车位置尚可、地方也尚可,但处在北夷人的部落里,总有种不尴不尬的意味。
他看见毡车中那倚灯而坐的、慈祥而又不乏威严的老人,终于长舒一口气:“族长,月奴的信。”
那把随身携带的旧刀被他的主人抽开,雪亮的刀光一下子曜了人的眼睛,刀鞘里竟然有一个暗袋,汉子珍惜地从中取出一封信——那信干干净净,犹如心上人的信物,被妥帖地珍藏,甚至洁白的信纸犹带中原的草木的暖香。
“我的好孩子都达鲁,好好歇息吧。”族长颤抖着手,放下手中的书,接过信。他混浊的眼睛看向他,苍老的眼睛里充满了温和,宛如看向一只羔羊,微微翘起的嘴角彰显着岁月赋予他的从容智慧,然而他头发已全白、脸上满是皱褶,这样的老态,已然看不出年龄了。
都达鲁如释重负,退了下去。他的阿妈早已经在帐外等他,眼里快要盈出激动的泪花:“都达鲁,总算回来了,你阿爹和弟弟温好了酒,就等你呢。”
她有些佝偻,显得身形愈发矮小,踮起脚来,才能勉强将羊毛毡子搭在儿子宽阔的肩膀上。阿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看见了儿子身上密密匝匝的伤口和冻疮,痛惜地拂过他的伤口:“我的都达鲁,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快回家,阿妈给你包扎。”
她拉过他的手,小的那只早已干瘪,是阿妈的手。大的那只青紫交加,充满岁月苦难痕迹,是儿子的手:“你辛苦了,都达鲁。”
“不苦,阿妈。看到大家都过得好,我和月奴,我们都放心了。”都达鲁低声说道。
等到一切收拾停当,是这一家子团聚的时刻,厚厚的毛毡掩盖外界风雪,圈出一块温暖的自留地。
都达鲁的弟弟早已经成家,娶了一个金乌族本族的女人,生了好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
这些孩子的笑声为毡房贡献了不会停歇的热闹,他们有的是精神,不断的笑语天真烂漫——他们都是流浪人的孩子,本来胆子就大。而都达鲁的沉默是一种纵容,本来看到这个威严沧桑的彪形大汉,这些孩子们也心生畏惧,然而他又透过乱发用无限柔软的眼光看着他们——好像在说:不用顾忌。
于是,这种热闹便没有停歇,伴随着大人们深沉的眼光、断续的话语,孩子们毫无所觉,不断填充这尴尬的氛围,使这场家宴永远显得热闹而温馨。
酒到浓时,都达鲁的阿爹终于劝告这归家的浪子:“都达鲁,娶一个妻子吧,她会给你一个家,你会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毡车。”
都达鲁的眼睛又被乱发遮盖,他籍此掩盖自己:“阿爹,我这样流浪的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不需要别人的等待。”
都达鲁的阿爹有些恼怒:“金乌族的子弟谁不是生来就流浪?流浪不是理由,你需要一个妻子。你不年轻了,都达鲁!”
都达鲁的阿妈制止了他冲动的阿爹,她温声说:“好了。都达鲁有自己的打算,他早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她终于问道:“月奴怎么样?”
“……她很好,一点也没变。”都达鲁的声音干涩极了,他继续喝着杯中烈酒,酒像刀子一样落进嗓子里,有点辣嗓子。他有点不想说话,但他说出来的都是真话,一点儿也不掺水。
是的,月奴……一点也没变。
然而,都达鲁的家人只以为这是一种类似于“她过得不错”之类的话,连连欣慰的赞叹:“那太好了,祝福她。月奴——我们的明珠,我们的英雄。”他们都以为月奴成了一个大官人的夫人或妾,才弄来了那年那雪中送炭的通商文牃。
温暖的烛光下,都达鲁恍惚地点头。
酒后,已经很晚了。
他的弟媳——一个干练的女人,温柔地把睡着的孩子们抱进了他们自己的被窝,放任她的丈夫四仰八叉地睡在地毯上。
都达鲁的阿爹早已不如年轻时候能喝,也迷迷瞪瞪地歪在墙角,嘴里还呜呜哝哝着什么胡话,他的阿妈给自己的丈夫盖上了毛毯。
都达鲁的记忆里,阿妈绝没有这样细致,阿爸和阿妈经常争吵、动辄打架,叫骂声很远都能听见。他们总是互不相让、各执一词,激烈起来总让少年都达鲁感到惊恐,总担心会发生流血冲突。
他的阿爹有时候喝醉了酒,甚至跟儿子抱怨为什么娶了这样一个婆娘,还叫都达鲁永远别这样:“对我们金乌人来说,流浪吧——流浪是最安稳的选择。”说完嘿嘿地笑,但现在他显然忘记了。
他耽于安稳,甚至想要开始劝告儿子也接受这种安稳了。
都达鲁的记忆里,这个家庭也很少有这样平和的时刻。小的时候,全家都伴随着阿爹阿妈的争吵而颠沛流离,给富裕些的人家做工,或者有时鼓捣贩卖些货物勉强填饱他和弟弟的肚子,但他们一家仍然饱受歧视,像瘟疫一样被驱逐。
直到中原允许商贸,金乌族的商道开通、生意好做起来、族人们安稳起来,占据了可以躲避寒冬的地方,都达鲁一家才结束了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生活。
而都达鲁却又开始了他一个人的颠沛流离,既没有见证他的父母是何时学会互相包容,也没有见证这个小家庭是何时变得如此繁茂的——那些小孩子们猝不及防的出现,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地填充进来。
这一切倒叫都达鲁不能习惯。
或者是因为周围的人里只有都达鲁是一个彻彻底底地贯彻了金乌族理念的金乌族人——他生来颠沛流离,在世事中颠倒挣扎,只有在混乱的漩涡里,才有让他安稳的气息。
不对,像他一样彻彻底底地遵守着这信条的还有月奴,这个不曾被他遗忘的伙伴。
她也是这样的,对吧?
都达鲁掀开毡帐一角,外面的雪还在下,像是永不停歇,若没有这样的雪,他们的计划不一定能成功。
但此刻,他豁然微笑开来——像是在庆祝,为了他们自由而桀骜的灵魂,为了即将到来的盛事。
他把手伸出去,毡车内的温暖让他找回了身体的知觉,因此他也更鲜明地感受到了外界的冷,胜过以前任何一次身体所感知到的寒意,从他的指尖溜进他的身体。
然而那些寒冷的、凌冽的雪花,却迅速地被他的温暖融化了。
安稳的生活便如这温暖,拥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
而这脆弱的美、转瞬即逝的美、让他们在寒冷雪季里吃不饱饭的合该被唾骂的美。
这美,却让他忘却了冷。他想将它们捧在手心,多想永远留存着这晶莹剔透的美丽。
恍惚间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它会化的。”
他说:“嗯?”
她重复:“它会化的。”
都达鲁笑了,他回忆起那个女孩,那是小时候的月奴和小时候的都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