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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痴与愚 ...

  •   她抬起头的那刻,周围仿佛静止的一切又重新活了起来——风继续吹,叶继续摇。

      月奴宛如失去灵魂的木偶,闭上了血色的眼睛,如吹落的柳絮般软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朴素的衣裙陷落在泥泞里,被血和泥覆盖,她像无力凋零的旧日之花,再也没有争艳的力量。

      都达鲁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明明内心强烈的不安告诉他应当转头离去,然而月奴周身却又有一种隐隐的蛊惑,使他心旌神摇、情不自禁。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终于触到那少女,也终于明白为何有那么多血——那不是来自干瘪的鸟尸,是来自这女郎双腕上层层叠叠的伤。青紫布满她双腕,挤压和失血使细密层叠的伤口呈现僵化的硬。

      显然,这不是第一次“献祭”了。

      他抱起她——她还是如幼时一样轻飘飘的没重量,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带走她的躯壳。

      然而都达鲁却如背负极重的东西,走的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过这片软烂的土地——这条路比他来的时候更难走,可能吸饱了水,也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地面之下,拖着他、缠着他,让他难以迈步。

      他怀中的月奴是如此的平静,可能风和血已经带走了她的灵魂。

      这麻木的平静也代走了他应有的悲伤、担心、慌张与惊恐,甚至扭曲出一种兴奋来。

      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

      “色”、“受”、“想”、“行”、“识”,五阴炽盛实为七苦之源。

      而月奴便深陷其中,甚至连都达鲁从那一天起也被她拖着一并坠入这片泥沼。

      血衣少女微微颤抖,她挣扎着睁开眼睛,那猩红颜色已经不在,她抚摸着自己的眼皮,显然察觉到了,无奈又哀伤地叹息一声:“度一切苦厄之神啊,求您听到我的呼唤吧。”

      都达鲁怜惜地看她,宛如长者看迷茫的孩子,宛如神看他的信徒——他在月奴面前一向是处于被教导者的地位,她是如此的捉摸不透。

      可这一刻,他觉得他看清她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到了小屋前,幢幢黑影、风摇影动,老族长站在屋檐下等他们。

      可能是气氛赋予了在场的每个人一点沉重,老族长也蜕下慈祥的皮子,耷拉着眼睛,像是打盹的猛兽。尽管迟暮,但不缺乏战斗的精神与力量。

      他泰然自若地面对着蹒跚犹疑的少年、血腥泥泞的少女,甚至上前温和地说道:“我在想会是哪个孩子呢?果然是你啊,我猜的没错。我的孩子都达鲁,是你!你被我们的神选中了。”

      月亮的光太微弱,透不过密密匝匝的枝叶。

      在金乌族的信仰中,月亮是阴,与太阳对立。黑夜,并不是一个逢吉的时刻。

      都达鲁颤抖起来——兴奋地颤抖,仿佛这也是铭刻于他血脉里的宿命。

      “为她护法,为我们的荣耀重临护法。”老族长看着他,耷拉的眼睛抬起一点,层层叠叠的褶皱像是纸叠出来的,有一种锋利的感觉。他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亲切温柔,然而脸就像僵了一样,只有嘴皮子上下抖动出话语。

      “是。”他低下头,做出遵从的姿态,这个流浪的孩子心跳得很快,感觉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安稳,如同乳燕投林、万里归家,可能那就是甜蜜的快乐的巅峰。

      来到这里的孩子大部分不过几年就离开,揣怀着族人的深情厚谊和美妙的知识,跟随父母叔伯远走四方,贯彻流浪的血脉。他们将学到的东西运用出去,再养育新的孩子们。

      老族长的小屋子里永远不缺孩子。

      但都达鲁和月奴与那些孩子们不同。

      他们被留下来了,留在了这个永远充满旺盛新生命的永无岛。

      月奴从小跟在族长身边,她实际算不得金乌族人——她的母亲不是族里的女人,而是边关山匪的女人,这个顽强的汉人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嫁给了月奴的父亲。后来,金乌族人——其中包括月奴的父母,他们作为被歧视驱逐的对象,被鞑靼人杀死,月奴和她母亲当年一样顽强,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活了下来。

      月奴辗转来到了族长身边,一直这样生活,没有人记得她不是纯正的金乌族人。

      至于都达鲁,他当然不能像孤女月奴一样坚如磐石地守着老族长,他每年得跟着父母回家一段时间,有时候也跟着族人走镖,但总会回到有月奴和老族长的小屋。

      宛如构成一个饱和圆满的圆。

      月奴的祭祀没有停止——当然,这样的祭祀在她成功之前是不可能停止的。这群人,他们有共同之“想”,共同的五阴盛之苦。这一切,都压在那少女柔嫩的肩头。

      在这不算漫长的岁月中,月奴的性格逐渐变了,这变化在一段时间中爆发出现,显得快而鲜明。

      她从单纯的阴郁变成了复杂的喜怒无常。

      她总是帮助老族长教导新的孩子们,比以前还要热情、比以前还要慧黠,金乌族人们都尊敬这个年轻女郎——因为她的智慧;然而她杀死那些活物以祭祀他们信仰的神灵的时候,开始露出邪妄的笑,伴随着自己血液的流下,她的脸颊肌肉也因为兴奋而一并痉挛起来,红色眼睛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快成功了吗?都达鲁问过,但老族长和月奴推说也不彻底明白这些玄妙的东西:他们对于这仪式的了解只来自于前辈的记载与口述。

      后来,都达鲁自己慢慢发觉月奴早已明白这一切是成功还是失败,只是并没有到亲密无间要诉说于他的程度。

      但他仍然在她身旁,在她轻易可以触及之地。

      月奴这个人又重新变得令他琢磨不透——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她不再被“苦”的阴影笼罩,又重新挂上漫不经心的神秘。

      都达鲁和这样的月奴一起离开了成长的家,他拿着老族长送他的那柄刀——牛皮刀鞘、雪亮刀刃:那是他出师的纪念。

      他跟在月奴身后,以护卫的姿态,开始他们新的旅程。

      月奴呢,什么也没有带,仿佛这只是普通的春游,她衣袂飘飘、春温一笑,生的越来越像汉人女郎,行走说话间圆融无缺的温婉优柔。

      他们去了桓阳城,正是贸易重开的好时候——中原和亲与北夷,这通关文书正是他们势在必得的,族人血肉铺成的商道不容闪失。

      那时候汉家天子还是还未得到谥号、活得活蹦乱跳的中宗皇帝,既然后来他已经死了,方便起见,在回忆里也就这样称呼他吧。

      中宗有蒋妃。

      很少有这样名声大盛的妃嫔,百姓大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有时候谁做皇帝、年号几何都漠不关心浑不在意的,这时的百姓却都清楚蒋妃这么一个人物,可见她影响力之大。

      贤妃想要贤到天下皆知需得呕心沥血、勤勉恭谨多少年?还真有些难度;奸妃想要奸到想出这么多新点子,就这样想想,也觉得真是不容易。

      蒋妃永远不缺乏让自己和皇帝快活的点子:“游仙而可避世者,世谓神仙,有志于长寿、飞升,不屑于人间富贵也”,此二人便是因此投契,一起糟蹋起这人间富贵来。

      先是大兴土木,兴建访仙宫,真是将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换得奢侈靡丽一座大殿——朱阙楼阁、花攒绮簇,帝妃同穿道袍,共修仙道。

      再是寻访道人方士炼丹,后又命百姓捕蛇炼丹。这也就罢了,蒋妃竟以一仙师法力高强为由,将他炼作人丹,当下宫中养的其余道士心惊胆战,便劝皇帝蒋妃召集童男童女,以其血入丹。

      这倒让道人们本身幸存无虞,可苦了那些童男童女们了要做皇帝蒋妃的登天梯。

      不过愿意入宫的道士还是不少,皇帝对他的“阿师”总是不吝啬金银珠宝、月例供奉,况且访仙宫巍峨磅礴如蓬莱仙境,其间宽袍大袖衣袂飘飘的道人女观不知凡几,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桓阳城鱼龙混杂,从不缺少能人异士,也不缺少为皇帝寻访能人异士的内官——毕竟街上就有吐火吞剑艺人无数,与陛下所寻的能人异士某些业务范围有重叠,且其城中人们信仰和宗教也百花齐放。

      月奴和都达鲁便在等待一个寻访仙师的内官。

      然而还未等到内官,便有一位道长找上了月奴,他见月奴身姿清瘦,莲花冠、月白袍,年纪不大、却仙风道骨,便说自己有通天的渊源——原来他已是一方的大德,连官员也对他恭敬巴结,只因早已有内官找上他。

      他本来就要奔向访仙宫的那云烟缭绕的仙台,但见月奴有仙骨脱俗,便不忍使她在凡俗蒙尘,欲要收她为徒,同往那人间仙境。

      都达鲁总觉得这仙师虽然宽袍广袂,一幅神仙中人的样子,但却偷着一股子叫人不舒服的淫邪之气,他欲要阻止。

      月奴却嫣然一笑:“小女自幼笃信三清,道长之愿,小女亦求之不得。”她手一拂,制止了都达鲁要说的话语。

      都达鲁嚅嗫着:“可……”

      见仙师疑虑地看向都达鲁,月奴道:“不过家奴尔,小女这个主自己还是做得了的。”

      那仙师很满意月奴的奉承热忱,连连赞她慧根出尘、仙缘无量。

      月奴便随着那仙师离去了,头也不回。

      身上穿的是她最好的衣裳,脱去麻衣素服,摆脱层叠补丁的她才像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女嘛。

      衣摆翻飞、青丝飞扬,金色纱线绣出个有些蹩脚的日图腾——那是都达鲁非要绣上的,至于月奴自己,恐怕并不会这样精细的活计。

      都达鲁沉默地凝视她的背影——那是他的伙伴,他们相伴相生,宛如黑暗里模糊的光与影,如今她一言不发地弃他而去,然他仍旧等她。

      纽带是否稳如磐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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