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214、列车困境

　　楚天阔同样在问自己，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答案是否定的。
　　虽然穆遥大仇得报，自己也谜题得解，但他知道穆遥会自责计划的疏漏致使无辜人员枉送性命，正如他懊悔自己的失误害得穆遥和杨震龙何海平身处险境一样。今天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在意料之外，这本身就是一场赌局，他们赢了，却赢得不痛快。
　　作为深刻研究过穆遥和楚天阔心理的杨震龙，又岂会不知道他们想什么呢？
　　可这个坎终究是要过去的，否则他们一辈子都无法心安。他于是开口道：“鬼谷子揣篇第七说，‘生事者，几之势也’，意思是任何事情在刚刚发生之时，都会呈现一种微小的态势。就今天这个结果而言，从一开始便有所预兆，你们与之较量的不是洛日昇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整个暗杀组织，那不是一般的对手，伤亡也就注定无可避免。所以明曦，天阔，你们别太自责，这不是你们的错，是那些杀手的错，他们太没人性了。”
　　楚天阔觉得有道理，穆遥却摇摇头：“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选在机场，如果去一个只有我们双方在的地方，那他们就不用死，是我害了他们。”
　　“是，私下解决确实也能达到你报仇的目的，但那样的话，就没人知道洛日昇和方知旭的纠葛，没人知道特大绑架案和少年失踪案的隐情，没人知道殷泽和范思戴契可多的恩怨，没人知道林战和安妮齐冠聪的坚忍，没人知道张圣彦假死离开的无奈，甚至都没人知道那些受害者家属的悲痛。如果不是你选择公开，这些故事就都埋没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会有救赎的机会，你和楚天阔失散的误会也不会得到澄清。其实你知道，‘关门打狗’和‘当众套狼’带来的社会影响是天壤之别的。你是心存大义的人，你当时考虑的一定不是个人家仇，你是要为民除害，把洛日昇和方知旭的真实面目公之于众，震慑所有杀手，让耶鲁夫这个恶魔组织无处遁形，因为那不仅是你父母的遗愿，也是你应尽的责任。你一定也知道，就算你不选择机场，洛日昇也会找借口留下来，否则他不会事先安排范思戴和五哈在那埋伏，他分明早就做好了自曝的准备。所以就算你没有率先发难，他也会以他的方式开场，而一旦开场，结局也就注定了。当然，有人伤亡确实是件遗憾的事，但我希望，你不要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毕竟客观来说，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也许吧。”穆遥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杨震龙知道穆遥心善，如此几句话打开不了他的心结。死者为大，有些事他本来不想提，但为了穆遥，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广播室工作人员也是杀手呢？你的负罪感是不是会减轻一点？”
　　“杀手？”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严格来说，是个被淘汰的储备杀手，名叫萨达，阿拉伯人。三大魔王闯进来的时候，迪威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叫我们躲在桌子底下不要出来，没想到萨达在背后偷袭我们，还好他身手一般，我们二对一把他制服了，但迪威不敌三大魔王，最终我们三个都被擒了，萨达也被揍了个半死。他问三大魔王为什么连自己人都要下毒手，三大魔王冷笑说谁跟他自己人，还说老大放他生路给他安排工作是要他为耶鲁夫效力，结果他却忘恩负义，老大被人羞辱也不知道站出来，还在这给对手帮忙，他这样的叛徒，他们自然要替老大解决他。萨达一直求饶，说是查尔吩咐他做的，但无济于事，三大魔王还是没放过他。”
　　“居然是这样……”穆遥若有所思。
　　杨震龙知道他的注意力在别的方面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楚天阔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明曦”。因为他此时的神情严肃而认真，明显是在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想什么呢？是那个网盘吗……
　　罗昶威很心疼穆遥，眼神却闪过一丝犀利：“呵，耶鲁夫的杀手还真是无处不在。”
　　罗喜航警觉地四处看了看，担忧道：“你们说机场还会不会藏有杀手？不然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是啊，小曦，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罗继超看着穆遥。
　　“对，都饿了吧，峥嵘可是做了一桌子菜等你们回去吃饭呢！还有罗森裴宁和裴叔叔，也都很担心你们，盼着你们早点回家。”罗伊阳也道。
　　穆遥心头一热，刚点头，罗昶威就迫不及待地拉过他和楚天阔转身了。楚天阔很感激这位热情的舅舅，否则他都找不到与穆遥“一起回家”的理由。主要他吃不准穆遥会不会又拒之千里，不过他估摸着，经过今天这些事情，穆遥对他的态度应该有所改变。
　　大厅外面，十几名特警已列队待命，一排装甲防弹车整装待发。原有的九辆警车，六辆护送救护车走了，剩下三辆还在现场。一辆坐着戴手铐的范思戴和查尔，一辆坐着凌岚和高望京，另一辆则坐着目击者代表兼受害者家属安妮和余音洋洋。
　　其他人都转头望向穆遥一行人，高望京却扶额看着手机屏幕——江暮文这家伙胳膊伤了还不老实，在视频那头一直冲他秀肌肉，表示自己依旧生龙活虎。高望京很无奈，但内心是感动的。刚才和两大魔王对战的时候，江暮文一直在他身边，他知道江暮文是有意保护他，受伤就是因为替他挡子弹。这家伙也是奇怪得很，被抬上担架还不忘对他做鬼脸讨要手机号码，就像现在，明明扯到伤口了还要逞强。那龇牙故作轻松的样子实在有点滑稽，高望京忍俊不禁，但下一秒，他嘴角的弧度就消失了，他想起了温亭雪……
　　考虑到安全问题，罗继超没有让穆遥他们去停车场开车，而是直接安排大家上了中间三辆防弹车，罗家人一辆，杨震龙何海平迪威一辆，穆遥楚天阔林战和另一个保镖一辆，接着又从后备箱拿出一箱防弹头盔和马甲分给大家，再派了十几名特警和狙击手车里车外坐阵，最后回到穆遥所在车辆持枪坐进副驾驶，如此方才作罢。
　　车子很快启动，包括最前头的警车在内，一辆接一辆驶离了机场。
　　阳光透过天窗照射进来，穆遥看一眼手表，发现距好戏开场，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钟头。这七个钟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以后还会改变更多人，到时候又会是什么结果呢？穆遥看着转动的秒针，心情渐渐凝重起来。
　　虽然已经全副武装，但大家心里并不踏实，总觉得这趟回家之行不会太顺利。不过就算顺利，也不能保证后续就能安全。要想永绝后患，必须彻底铲除耶鲁夫，而要彻底铲除，就必须精准打击，确保无一疏漏。他们同时想到了洛日昇的那句话——他父亲的网盘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穆遥不再耽搁，拿出手机登录了明劾的网盘。
　　网盘里果真多了一个名为Yaleph的文件夹，看上传时间，是他们到达机场的前一个小时，也就是说，那时候洛日昇就已经做好了最终的打算。里面的内容也确如他所说，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耶鲁夫的最高机密！
　　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犯罪网络，其资料包含耶鲁夫五十年扩张史、利益集团名单，买凶者名单、被害者名单、成员名单等等，一览无遗。其中，成员名单最为庞大，光在案杀手就有上万名，加上已故成员，数量更是惊人。他们的档案也高达200G，从诱拐地点到外貌特征，从储备杀手到正式杀手，从身份伪装到工作安排，从初次接单到完成任务，从儿时相片到终年遗照，从喜怒哀乐到生老病死，每个杀手的资料都异常全面。尤其最近六年，也就是他上任耶鲁夫首领以来的成员资料，更是无比详尽，有些甚至还附带了亲生父母信息。可想而知，收录这些需要花费多少功夫。而且当中有一个细节，这六年里，耶鲁夫再没有新增加的孤儿，也没有新死去的储备杀手。另外还有两份比较特殊的表格文件，一份名为《我们》，里面记录了七家福利院，根据人员和资金动向可以推断，洛日昇这六年依然在不间断地收养孤儿，而这些孤儿都被送去了他捐助的福利院。另一份则是《他们》，记录的全是命丧他手的被害者，第一个便是殷泽。每个被害者都备注了说明和杀后感，其中以明劾与罗瑾然的最长最为显眼，其次是殷泽，再次是余白霜和音悦莱，那字里行间全是痛苦和懊悔。不过络腮胡一帮人是特例，除了名字，就一句备注：“贩/毒，强/奸，该死！”
　　大家把资料大致浏览了一遍，心情都难以言喻。现在铲除耶鲁夫的武器是有了，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振奋。穆遥更是感慨，他知道他如果早点看到这些资料，依然会让好戏上演，甚至还会加码。因为他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洛日昇那些忏悔和善举非但不能洗白，反而还会让他怨恨翻倍。所以杨震龙说的没错，有些结果是注定的……
　　几人正沉默着，穆遥和楚天阔的手机同时响了。
　　这一响，两人的电话就没停过。一边是杜磊、苏从君、萧亦寒、彭星、谷枫以及李院长的问长问短，一边是许仲礼、李延明、冉穹宇、付一邢、陆勤还有向乾琎的千叮万嘱，当然还有电话那头旁听者们的亲切招呼，车厢里一时热闹非凡。
　　林战见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通电话，而自己的手机静悄悄，心里有些落寞。可等他们终于放下手机，他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楚天阔手机又响了。
　　电话是方书桐打的，这一次她没有因为担心而哭哭啼啼，情绪非常稳定。黎旻也在，大概是已经平复过心情，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原来，机场好戏一开始就已经在医院传遍了，她们也一早就从何非那看到了直播。不过方书田和桑宇一直没有苏醒，否则指不定会怎么样。三人在病房全程关注着动态，直到三大魔王出现直播中断。期间三人好几次想动身去旧金山，但都忍住了，怕影响穆遥和楚天阔。现在也是因为看到现场网友报平安才敢打过来，主要是为了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以防后患，顺便问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回去。
　　楚天阔开了免提，他知道黎旻和方书桐一定会问及穆遥，他想让穆遥也加入进来。但不知怎么地，听到黎旻的问题他鼻子就酸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穆遥扭头看了看他，接过手机说道：“黎旻阿姨，我是明曦，我们这边还有点事情要忙，忙完我们就回去，你们照顾好自己。方知旭现在不知所踪，我估计他会去医院找你们，杀手也可能会找来，你们要当心，有什么情况给我们打电话。”
　　这下楚天阔彻底绷不住了，穆遥的话给了他太多惊喜，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想哭鼻子了——他知道黎旻和方书桐有多么担心他们，有多么希望他们一起回家，可是他不敢回答，他怕穆遥拒绝。那头的黎旻也哽咽了，回话的是连哭带笑的方书桐：“啊，好的好的，明曦哥，我和妈咪会当心的，你们也照顾好自己呀，等你们回来哦！”
　　穆遥应了一声，把手机还给楚天阔，示意他说两句。楚天阔回过神来，赶紧嗯啊着答应，依着穆遥的意思嘱咐了方书桐几句，然后才挂断电话。挂断的那一刻，他们听到了何非高八度的得意笑声：“哈哈，我就说吧，他们肯定会和好的！”
　　楚天阔收好手机便看着穆遥，一双潮湿的眼睛眨巴着，刚硬的头盔下，那张脸竟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穆遥内心涌起一股冲动，他抬起手，伸向了楚天阔的脸。可手指刚刚碰到楚天阔的眼角，他脑海里就蹦出了方知旭的声音——“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穿着浴袍醉酒昏迷躺床上吗？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手瞬间就缩了回去。穆遥突然很想问问楚天阔究竟知不知道他内侧场景里被屏蔽的那些空白时段发生了什么，然而在爱情鸟酒店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了，楚天阔当时回答说不清楚——楚天阔是真的不清楚吗？也不知道是出于客观判断，还是出于某种信任，穆遥现在并不认为方知旭会对自己做那些事情，而且对于昏迷前的片段，他脑海中已经隐隐有些印象，特别是醉酒，他总感觉和自己一起喝酒的人就是楚天阔。可如果真是楚天阔，他怎么不承认呢？他在顾虑什么？那些时间段是他屏蔽的吗？难道自己真有什么不堪？穆遥一肚子疑问，可眼下他根本问不出口。
　　“明曦？”楚天阔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穆遥摇摇头，为了止住纷乱的思绪，他重新看向了自己的手机。他翻看着耶鲁夫和福利院的资料，脑子里飞速运转，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怎么了？”楚天阔和林战齐齐问道。
　　“有这么多人受恩于洛日昇，如果你是他们，看到自己的恩人那样死去，会怎么做？看到恩人的遗体被孤零零送往太平间，又会怎么做？”穆遥抛出问题。
　　“我当然会给他报仇，把遗体抢回来！不惜一切代价！”楚天阔抢答，随即想到了什么，“刚才杨叔说起萨达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想这个问题？”
　　“是。”穆遥点头，“当时只是猜想，现在我可以肯定。”
　　“那张医生岂不是有危险？”林战也明白过来。
　　“应该是避不开了。”穆遥表情严肃，“而且我估计，方知旭、范思戴和查尔也是他们攻击的目标。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三个都是耶鲁夫的叛徒，害死洛日昇的仇人。如果他们有仇必报，那我们也逃不掉，毕竟洛日昇的死也跟我们有关。”
　　“也就是说，他们十有八/九会分头行动，那姑妈和小桐也不安全了，还有我们这儿，很可能又会有一场恶战。”楚天阔眼皮一跳，下意识观察了下四周。
　　“这些人可不好对付，我们得赶紧准备。”林战提醒道。
　　“但愿还来得及。”穆遥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心揪了起来。
　　罗继超回过头：“我们想快一块去了，我也认为他们会有所行动。不过别担心，他们动作应该没那么快，我这就叫人联系两边警方，让大家加强警戒。”
　　正说着，四人手机接连响起。楚天阔林战罗继超都是电话，分别来自何非、安妮和杜铭诚。穆遥则是收到了范隆安的短信，他一眼就看到了弹出来的内容。
　　【水仙哥哥你们是不是在车上？快看我发你的微博！有情况！】
　　其他人的电话内容也大致如此，大家进微博一看，才发现事情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原来就在两分钟前，一位几千万粉丝的实名大V自曝杀手身份在Facebook发布了一则帖子，内容先是喊话警方交出洛日昇范思戴和查尔，再是威胁方知旭现身，否则就大开杀戒，最后还下通牒，如果警方拒绝，或半小时内没有回复，他们就随机开刀，并配了一张回家车队的航拍定位和救护车队的截停照片，以及圣何塞总院的高级病房近景。帖子一发布，就有上百名用户跳出来跟帖附和，纷纷表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随着越来越多人自曝，Facebook成了杀手们的大型脱马甲现场，身份涉及各行各业，其中不乏名人要客。随后中国网友把帖子转发到了微博及其他平台，结果又引来更多耶鲁夫成员自曝。
　　此刻的局面就是，所有热门社交平台都被杀手攻陷刷屏，并且还在不断更新。无数网友担惊受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家人、朋友、同学、老师、学生、领导、同事、邻居竟然会是潜藏的杀手，偏偏警方还不敢动他们，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毫无疑问，杀手们是破釜沉舟了。
　　现在，难题交给了警方，确切地说，是交给了罗继超。虽然范思戴和查尔已经失去人证的价值，但好歹也是两条人命，把他们交出去有背良心。洛日昇是死了，但他答应过穆遥会好好料理后事，也断然不能交出去。可如果不交，就会有更多人处于危险。总之，这就是一个关乎效益与义务的道德伦理问题，交与不交都难以抉择。
　　不过虽然杀手来势汹汹，但网上多的是吃瓜群众。他们非但无所畏惧，还开了相关话题津津乐道。分析动因的，指摘批判的，出谋划策的比比皆是，甚至在激烈的讨论中展开了一场线上辩论赛，什么捭阖术，飞箝术，内揵术等等，鬼谷子的招数都被他们学以致用了。虽然大家意见不一，但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耶鲁夫此举纯粹是自取灭亡。他们显然也熟知“列车困境”，还大张旗鼓地发起了方案投票。而大家也自动忽略了前两个交与不交的选项，一部分人投了三——直接开战，杀手不配谈条件。大多数人则投了四——把张圣彦交出去，他是洛日昇唯一分享过秘密的人，利用价值远胜于范思戴和查尔。
　　罗继超觉得，第四个选项的方案可以一试，只是那样的话，张圣彦肯定难逃一死。别说穆遥他们不同意，就是自己，也不忍心把他送入虎穴。至于开战，他压根没考虑过，因为那势必会造成更多伤亡，甚至天下大乱，他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罗继超想来想去还是无法定夺。眼看大家都凝眉思索，穆遥也在那低头沉吟，他忍不住问道：“小曦，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