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73、伦理日记

　　此时何非的车里，楚天阔刚看完微信群消息。
　　原来高望京和凌岚都已经有新线索了，看样子事关重大，否则他们不会打算亲自找一趟。他之所以没让穆遥一起去，就是看了凌岚最后一句话，他不确定“方便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他怕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穆遥知道的，只能决定自己出门。想起穆遥追出来时说的话，他心里又暖又疼又无奈。
　　如果可以，他真的一刻都不想跟穆遥分开！
　　可人生就是这样，在时间和空间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永不分离。所谓一直和永远，也不过是人们赋予希冀最深远的长度和宽度而已。
　　考虑到行程有变，楚天阔想跟他们线上谈或去洛杉矶会合，但消息发过去两人都没回。他打电话给凌岚，凌岚也没有接。就在他准备给他们留言的时候，微信收到一张照片，打开一看，是方知旭发来的事故现场照片。
　　他粗粗看了一眼，事故发生在十字路口，看路标过去还要半个小时左右。周围停了不少车，一个警察正在疏散人群。中间最醒目的两个人就是方书田和桑宇，他们耷拉着脑袋靠在车门上，看车身的毁损程度，撞得还挺惨烈。而看他们一个摸着额头，一个看着手肘，估计也都受伤了……
　　与楚天阔一同坐在后排的方书桐也看见了照片，她呆呆地看着方书田和桑宇，突然埋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何非要安慰，楚天阔道：“让她哭吧，哭出来好受点。”
　　方书桐哭得更厉害了。
　　穆遥的眼泪，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在看什么呢？”
　　身后响起方知旭的声音，他一个深呼吸，回过身去摇了摇头。
　　“那走吧。”方知旭上前两步，很自然地揽住他肩膀，“你扶我上去。”
　　酒气喷洒在穆遥脸上，那双冰凉的手就在他的脖子旁边，他感觉全身虫子在爬，又恶心又心慌，难受得几乎要晕厥——楚天阔不在，他真的无处可躲了。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推开方知旭的冲动。
　　“嗯。”他从喉咙挤出一个音，强忍着不适，扶住了方知旭。
　　那是他走过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路。
　　等方知旭打开书房门终于松开他走去书桌，穆遥快虚脱了。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能忍到现在，也好，总算离“强大”进了一步，他苦笑着自嘲。但进步归进步，他还是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心力。
　　“穆遥，进来啊。”方知旭回头道。
　　“好。”穆遥暗吁一口气，这才走进去，打量起书房来。
　　这是一间混合风书房，三面古典连体书柜墙霸气非常，每一格都满满当当，一看方知旭就是个涉猎颇广之人。再看被褥齐全的榻榻米，想必这是他第二个卧室吧。而现代办公桌就一个字，怪。桌子特长，电脑奇大，木盒超多，毫无疑问，这又是方知旭自己和自己对抗的结果。但见窗外月色溶溶，树影摇曳，穆遥暗叹，若非眼下处境不妙，他定要坐下来，好好把书看个遍。
　　“来，坐。”方知旭拉过椅子，招呼穆遥坐，自己走去另一头抽出一个木盒来，问道，“你一定听说过142857吧？”
　　“嗯，它号称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一组数字。”穆遥答道。
　　“对，它也被叫做宇宙密码，很多人喜欢研究它，我也是。”方知旭将木盒打开放在穆遥面前，“你来看看这个。”
　　穆遥一看，原来是个盘面7*7的数字华容道，上面有1245789七种数字。除一个空格和12个9之外，其余每种数字各有6个。他知道142857有很多规律，比如“轮回”，用它乘上2、3、4、5、6，可以得到六个数，分别是285714、428571、571428、714285、857142，数字还是那几个数字，只是轮了一圈。再比如“归九”，用它乘7就会得到999999，而把142857拆解相加也能得到“9”，如1+4+2+8+5+7=27=2+7=9，14+28+57=99……
　　看穆遥那么专注，方知旭眯起眼睛，勾了勾嘴角。
　　他靠在桌边，说道：“这是我从一个老锁匠手里买来的，是他发明的一款新型密码锁的遥控开关。开关就在盒子隔层，那里装有相应机关，据说融合了科学与玄学，只有全部数字排列正确，才能触发开关。我走了很多次都没走对，头都想秃了也没研究出其中奥妙，只知道和142857有关。”
　　“机关……”穆遥觉得挺玄乎的。
　　“怎么样，有思路吗？”
　　穆遥观察了一下，要来纸笔，迅速在纸上写了起来：
　　1 4 2 8 5 7 9
　　4 2 8 5 7 1 9
　　2 8 5 7 1 4 9
　　8 5 7 1 4 2 9
　　5 7 1 4 2 8 9
　　7 1 4 2 8 5 9
　　9 9 9 9 9 9 □
　　这是他用数独思路写的组合，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既符合科学又和玄学搭边的组合——独一无二，万变归宗。
　　他拿给方知旭看：“这个，您试过吗？”
　　方知旭却并没有接，只俯身靠过去。
　　似乎是为了探寻穆遥的解密思路，他看得格外久，久到穆遥冒冷汗的时候，他才直起身，笑道：“厉害啊，这么快就想到了，不过，这个解法我已经试过了，并不对。我还对调过上下左右的顺序，也不对。”
　　“都不对吗？”穆遥有点意外，想想也是，这么简单方知旭不可能想不到，而且既然是老锁匠发明的，肯定另有玄机。
　　方知旭正要说话，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是黎旻上来了。
　　他皱了皱眉，回过头，见黎旻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他秒变笑脸，迎过去拿起芒果汁和醒酒茶，说：“旻旻，你怎么这么快啊，我们正讨论游戏思路呢。”
　　“玩什么游戏？”黎旻探了探脑袋。
　　“姑妈，”穆遥走过去答道，“我们在玩数字华容道，姑父说这是一个老锁匠发明的开锁机关，感觉挺有难度的，我打算再……”话没说完就一眼看到黎旻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红口子，“姑妈你手怎么了？流血了？”
　　“啊，是，削芒果不小心划了一下，没事。”黎旻下意识缩了缩大拇指。
　　“削那么快干嘛呢？我们又不是马上就要喝。”方知旭责怪道，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还是，你急着上来看我们玩游戏？”
　　“是啊，看看不行吗？”黎旻不慌不忙。
　　“行，当然行。”
　　“那我……”黎旻想趁机留下来，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旻旻，我不喜欢被打扰，你知道的。好了，我们还要继续探讨游戏，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们，有需要我会叫你。”
　　这逐客令下得，黎旻不高兴了。
　　她正想说什么，穆遥接过芒果汁，说道：“姑妈，谢谢您的芒果汁，您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吧，别感染了，我在这没问题的。”
　　穆遥都发话了，黎旻不便再坚持，但她也不会遂了方知旭的愿，于是改口说：“好，我一会儿就去处理。不过你们晚上都没怎么吃，肚子肯定还饿着吧，我去给你们弄点点心上来，你们想吃什么……”
　　“随便。”方知旭抛出两个字。
　　“OK,那就面条吧，遥遥，等我啊，马上就好。”黎旻朝穆遥笑道，而后暗地里给了方知旭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身走了。下楼的时候，她看着书房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主动出击变成被动防御，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原本她还想靠话题的深入来揭露方知旭的所作所为，可关键的地方还没点破，就被突如其来的车祸打乱了计划。她两头担心着，眼里的血丝更红了。
　　穆遥明白黎旻是在担心自己，他也不相信方知旭把自己叫来书房只是单纯地为了玩游戏。他喝了一口芒果汁，返回去，不动声色地滑动着数字。
　　“姑父，您所有顺序都试过了吗？”
　　“没有。”
　　“那我再想想。”
　　“没时间了。”
　　“什么？”
　　“我说，我没有时间陪你玩了，穆遥。”
　　“什，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方知旭一声冷笑，将书房门关上了。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书房里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
　　“我原本也想好好吃完今天这顿晚餐，可惜啊，你们不给我机会，非要步步紧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试探我吗？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既然你们都怀疑我，那我就如你所愿，把你想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方知旭无视了穆遥惊疑的表情，回到办公桌放下醒酒茶，暴力地将电脑和键盘转向自己，快速敲击几下，接着一个重重的回车键。
　　一串熟悉的呻/吟突兀地响了起来。
　　穆遥直觉头皮炸开，而此时，电脑被重新转了回来。
　　随即，一段画面闯入他的眼中。
　　五雷轰顶。
　　张圣彦！
　　声音的来源竟然是张圣彥！
　　他敞着衬衫坐在书桌前，看着电脑上的视频，而视频里的主角，那个浑然不知被人偷拍还在痛快洗澡的男孩，不是别人，是自己！是小时候的自己！
　　穆遥脑袋嗡嗡作响，原来那相机里的视频根本没有销毁，原来……为什么……
　　他无声地问着，闭紧眼睛，感觉快窒息了……
　　方知旭冰冷的手指掐着他的下颌骨，强行掰过他的脸，恶狠狠地道：“看啊，怎么不看了？不敢看了是吗？这就是你亲爱的养父，这就是你父母的朋友！你们所谓的好人！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张圣彦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这不是真的……”穆遥挣扎不开，羞与痛刺红了他的脸。
　　“还嘴犟啊？那我就再让你看看！有本事别闭眼！”方知旭一手掐着他，一手把视频快速往后拉去，在5分24秒处停了下来。
　　穆遥条件反射般睁开眼睛。
　　视频里，一切似乎才刚刚停止，张圣彦伸出手，暂停了视频播放，画面停留在穆遥花洒下冲水的那一瞬。他呆呆地看了一阵，看着看着，突然扑通跪了下去，掩面哭泣起来。
　　“对不起，遥儿，我爱你……对不起……”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穆遥眼泪掉下来。
　　可这还不够，方知旭又敲击几下键盘，屏幕上自动播放起照片来。
　　是张圣彦的日记！
　　【2016年1月5日 星期二 小雨
　　我今天终于见到了明哥和谨然的儿子，他一看到我就笑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春和景明，东曦既上，如同他的名字——明曦。
　　他偷偷告诉我，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小名，叫慕遥，意思是思慕遥远的地方。他说他向往我的职业，希望能像我一样到处走到处看。我想告诉他自由旅行其实很辛苦，它是“四处漂泊”的代名词，并没大家想象的那么美好。但我还是说，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带你去环游地球，看遍风景。
　　他又对我笑了，跟我说，他最想看的是“人”，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人处于黑暗，他希望自己是一束光，去照亮他们，给他们光明。
　　多么圣洁的男孩啊，我想，这就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天使吧。
　　午饭后，我教他折纸蜻蜓，过程非常复杂，可他一学就会了。折完跟我说，他喜欢蜻蜓，因为它有着其他昆虫无可比拟的飞行技巧，倒飞，悬停，自由滑翔，还有独特的复眼和灵敏的大脑，是地球上最成功的捕猎者。未来，他也要当一个这样的捕猎者，像他爸爸妈妈一样，不让任何一个罪犯逃出法网。
　　他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男孩子，可爱善良，冰雪聪明，心灵手巧，志向高远……总之，他很完美，完美到让人着迷。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迷茫了。
　　因为无论我去哪里，他都会像光一样照亮我。】
　　【2016年2月3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又遇到小曦了，我没想到会被他撞见以霄强吻我……我从来没这么难堪过。小曦给我解围了，还送了只蜻蜓安慰我……我知道以霄很生气，我也猜到明哥和谨然在调查他，我心情很复杂……】
　　【2016年2月10日 星期三 多云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有病……不，我有罪……】
　　【2016年2月11日 星期四 多云
　　今天我送了他一张画像，就当是最后的告别吧，我知道我不能再去找他了，我必须走，我必须永远离开这里。】
　　【2017年2月3日 星期五 多云
　　一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他，一年后的今天，我一个人在梅尔斯堡。
　　可是我又犯错了，我太想他了，刚刚喝醉把别人当成他了，我怎么办……又得逃了……可是能逃去哪儿呢……】
　　【2018年2月10日 星期六 阴
　　天意弄人，我还是回来了。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我想，也许是上天垂怜我这两年的相思之苦，所以把他送来我身边吧。】
　　【2018年3月7日 星期三 雨
　　已经下了一周的雨了，我厌恶这样的天气，就像厌恶我自己，我疯了，我快控制不住我自己了，他那么信任我，我却对他……我真他妈不是人！原来爱真的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画面一顿，播放停止。
　　记忆纷沓而来，穆遥混乱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记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记起。最后，他呆在那里，脑子只剩下空白。
　　方知旭猛然掐住他的脖子，吼道：“听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吗！张圣彦说你是他的光！他说他爱你！他的日记里全是你！他到哪儿都想着你！他为你苦，为你醉，为你疯，为你逃！他在我心里是多么尊贵而又高傲的一个人啊，可因为你，他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都是因为你！他彻底毁了！他死了！”
　　穆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分明看见，方知旭眼里有泪。
　　似乎是良心发现，在穆遥彻底晕过去之前，方知旭终于松开他并关了显示屏。然而语气依然愤恨：“你把他害成那样，可你自己呢？却什么都忘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吗？我现在就帮你回忆！”
　　穆遥喘着粗气，脑子里天人交战，一个说，把真相通通砸过来吧，我什么都不怕！一个说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听！
　　极度拉扯之下，他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悄然启动了。
　　就像十一年前——
　　凡是我不想回忆的，它就是幻觉。
　　只要它是幻觉，我就选择忘记它。
　　下一秒，违背伦理的视频和日记被他大脑全部剔除，只保留着前两篇日记里的内容，以及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警惕。
　　而随之唤醒的，还有他天生的思辨和决断能力。
　　于是，在方知旭再度开口之前，穆遥把主动权揽在了自己手里。
　　“赵以霄，还是我先帮你回忆吧。”他冷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