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52、情窦初开

　　“是，是我爸爸……”罗伊阳鼻子一酸。
　　这是一张有点发黄但塑封完好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蓝色校服背着书包的男生，长得很秀气。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勿忘。”
　　此人正是罗森的外公，罗昶威。裴爸爸名叫裴仰，他们以前都住在这片弄堂，两家是邻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窗。高考时他们还填了同一个志愿，想考取同一所大学。
　　但录取结果还没出来，罗昶威突然说他们一家可能要搬去国外，于是送了这张照片给他留作纪念。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后来并没有搬走。
　　他们如愿考到同一所大学后，裴仰认识了妻子宋蕊并很快和她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罗昶威极少来找他了，大学四年时间，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
　　大学一毕业，裴仰就和宋蕊结婚了，而罗昶威去了美国，连他们的婚礼都没参加。裴仰一直觉得很遗憾，但更遗憾的是，从那以后，罗昶威就杳无音讯。他打听过他很多次，但都一无所获。
　　八年后，罗昶威突然回来了，他约了裴仰见面。那时候宋蕊刚刚怀有三个月身孕，那孩子就是裴宁，而罗昶威还是孑身一人，并未婚娶。裴仰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那次见面太短暂，他还什么都来不及问，罗昶威就走了。
　　从那以后，直至现在，他们再也没见过面，也没有半点罗昶威的消息。
　　他一直以为他在美国，哪里想到他后来是去了俄罗斯。难得的是失联二十多年还能遇上他的女儿，没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了。
　　在裴仰讲他与罗昶威往事的时候，罗伊阳一直静静地听着，其他人也没出声。大家都没想到，本是一场邂逅，却变成了叙旧。
　　“你爸爸，他还好吗？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在我19岁的时候就不在了……”罗伊阳哽咽道。维克多赶忙揽过她的肩膀，小声安慰。
　　“你说什么？！他不在了？！怎么可能！怎么会！”裴仰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悲痛多一些。
　　“他身体一直不太好。”
　　“不可能！他当年可是体育全才，他身体好的很！”裴仰想也不想就直接反驳。
　　“他……”罗伊阳欲言又止。
　　“他是怎么走的？”裴仰呼出一口气，似是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罗伊阳沉默了。
　　“那，那你妈妈呢？她好吗？你爸爸他连结婚都没告诉我……”
　　“他没结婚。”
　　“……”
　　“很意外吗？”罗伊阳看着他，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接下去道，“他是二十七年前收养我的。”
　　“二十七年前？”裴仰讶异，“这么说，是他从美国回来那年……”
　　“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裴仰悲痛之余突然感到一丝庆幸，仿佛抓到了一根纽带，一根联系他与罗昶威的纽带。
　　“叔叔，我叫罗伊阳。”
　　对于40岁大龄且当妈18年的罗伊阳来说，被一个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叫孩子，实在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但她还是欣然接受并很自然地称呼上了。
　　这场叙旧终究还是没有继续。
　　打断他们的是从厨房飘来的当归炖羊肉的味道，穆遥他们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午饭时间，想告辞，却被裴仰一家人强行留下了。裴妈妈利落地跑去把饭煮上，裴仰则跑向冰箱，把里面的菜搬了个空，然后二人在厨房忙开了。
　　罗伊阳继续翻看那本相册。
　　罗森凑了过去，于是穆遥也凑上去，楚天阔自然跟着。裴宁见状，也伸了一颗脑袋过去。
　　维克多看他们一会儿，默默转移阵地，与裴奶奶聊起天来。
　　这本相册很厚，沉甸甸的。
　　原来，除了那张单人照，罗昶威和裴仰还有不少合照，生活照大头照游玩照校园照毕业照，从小到大都有，总共三十来张。
　　每一张都是满满的回忆吧，罗伊阳心想。
　　“妈妈，这就是外公年轻时候吗？长得好帅啊！裴叔叔也是，难怪宁哥哥长这么好看。”罗森道，他还是习惯叫裴仰叔叔，他不想和裴宁差辈，哪怕这样不合规矩。
　　裴宁嘴角一勾，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极低，以至于在他脑袋下方的罗森并没听见。
　　这三十几张照片就在相册最前面，而后面的都是裴仰一家三口的照片。裴宁主动向他们介绍起那些照片的由来。
　　“这是我刚到美国时拍的，说起来还挺有意思，我爸一个不爱拍照的人，居然非拉着我跟他一起拍照。可能是为了安慰我吧，当时我才初中毕业，他就狠心把我送去留学。我从没离开过家，一开始完全适应不了，不过他经常去美国看我，我的怨气也就消了。”
　　“这是我和我哥们在一个酒吧拍的，我们是大学同学。”裴宁说着，突然从罗森腰部探出一只手，指着右上方的一张照片，问道，“这个女生是不是很漂亮？”
　　楚天阔先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寻意味，而后当他看清那张照片上女生的模样时，他差点叫出名字来，怎么会是她！
　　同时作出反应的，还有穆遥，他直接扭头看向楚天阔。
　　那个女生，竟是桑陌！两人心中疑窦顿生。
　　楚天阔的表情自然也落入了罗森眼中，他对他们俩异常的反应感到奇怪，但他没有声张。
　　“嗯，漂亮，宁哥哥，她是谁啊？”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是……”裴宁顿了顿，说，“我女朋友。”
　　“什么！你有女朋友了？！”罗森猛一抬头，脑袋不小心磕到了裴宁的下巴。
　　两人同时哎哟一声，一个揉着头顶，一个捂住下巴。
　　“干嘛那么惊讶？”裴宁睨他一眼，“我都26了，有女朋友不很正常吗？”
　　“宁哥哥，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罗森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尽管穆遥已经看向裴宁，但他好像突然之间失了魂，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啊，难道我还会骗你？”裴宁笑着反问。
　　罗森没回话，他回过头来，但视野里依然是那张笑脸。也许是穆遥洞悉了他的意思，视线很快移开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脸，暗暗吃了一惊。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那个陌生的自己正垂着脑袋，咬着嘴唇，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听到裴宁有女朋友吗？可是，他有女朋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干嘛要伤心委屈呢？
　　罗森说不清。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他有点受不了。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此陌生，如此诡异。
　　一边聊天的维克多和裴奶奶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裴奶奶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家孙子，维克多则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罗伊阳。
　　罗伊阳有所预感，放下相册去看罗森，这才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一阵惊慌。
　　这种惊慌，她只在18年前体会过。
　　那时罗森刚出生，体检的时候医生说他视力可能有问题，那一刻，她是惊慌的。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她看着那刺眼的一行字，失声痛哭。
　　视觉神经受损导致永久性先天失明。
　　她怀罗森完全是意外，那会儿她还把妊娠反应当成胃病而吃过抗生素。当时也还没和维克多结婚，他说为防万一得把孩子打掉，她不肯，坚持留下了这个小生命。她自以为的母爱，却成了孩子的祸害，她自责了整整三年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些年，她全职在家，一心一意照顾罗森，手把手教他识物识人，写字写画，还每天让他听剧听音乐，做题做运动，学艺学电脑。总之就是听说读写吃喝玩乐一样不落，想尽办法让罗森成为一个正常孩子，甚至比正常孩子还要优秀。
　　她一直觉得，海伦凯勒的老师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海伦凯勒能做到的，罗森也能做到。
　　大概是继承了维克多的音乐才华，罗森很有音乐天分。他也没有浪费这个天分，每天勤学苦练，把钢琴和小提琴演奏得炉火纯青，从8岁开始就在一些大型场合参加演出，已小有名气，12岁时更被茱莉亚音乐学院破格录取。
　　但罗森没有去学校，选择了留在家里。一位老师特别惜才，听说他的事情以后，自愿无偿对他进行一对一教学，罗森得以在家里继续深造。
　　这么多年来，罗森一直处在她羽翼的保护之下，从没受过一丁点伤害。虽然他性子冷了些，平时安静了些，但好歹还是一个快乐的人。
　　至少罗伊阳是这么认为的。
　　此刻这样的神情，她从没有在罗森脸上看到过。那一刹那，她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
　　“你怎么了罗森？你别吓妈妈啊！”她使劲摇晃着罗森的手臂。
　　“妈妈，我……”罗森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寻着记忆在前方的茶几上摸索两下，抓起茶杯猛灌一口，而后站起身来，“我想去下洗手间，宁哥哥，你可以带我去吗？”
　　“好，好……”大概也是被罗森的表情惊到了，裴宁刚刚愣在了那里，此刻突然被点名，他才反应过来。他犹豫了下，伸手拉起了罗森。
　　罗森一愣，略微挣了挣，没挣脱，便乖乖跟在他身边。
　　穆遥想要跟过去，楚天阔拉住他，摇了摇头。罗伊阳和维克多见状也止住了迈出去的脚步。
　　罗伊阳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为何想起了父亲，她轻轻叹了口气。
　　穆遥想到了什么，抬手在表上按了一下。
　　视野里突然一片黑暗。
　　罗森知道是穆遥关闭了共享连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穆遥无论是谁去洗手间，穆遥都会把连接断开。罗森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避讳，但楚天阔说这是为了保护他的隐私，还语重心长又略带神秘地告诉他说，洗手间是每个人最特别的去处，相较于同样私密的卧室，它更给人一种隐秘而自由的刺激。尽管他不是很懂，但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黑暗，让罗森习惯性地敏感起来。
　　他们走路很轻，但那步调一致的鞋底摩擦声却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手腕被裴宁拉着，虽然隔着里衣袖子，他依然能感觉到薄薄的棉质布料下那掌心的温度。他的心跳很快，他也不知道是心慌还是什么，直觉得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刚进裴宁家的时候，他就“看到”这个房子很大，还是楼中楼。装修也很中式，镂空木雕的门楣，裱着胡桃木框的字画，精致的瓷器等等，无论是家具还是摆件，都让人仿佛置身古代，让妈妈口中的中国历史有了切身具象。
　　要说唯一不和谐的，是客厅那架旧钢琴。出于对乐器的敏感，他几乎是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注意到，左踏板上缺了一个角。他记得当时穆遥的视线在钢琴上停留了不少时间，直到楚天阔询问才看向其他物件。那架钢琴也随之消失在视野，但同时，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盖布被轻轻揭去，露出了黑白琴键，那些琴键弹弹落落，缓缓跳动着，仿佛是无声的哀鸣。
　　在黑暗中，空间似乎被放大了。洗手间好像比想象中远一些，罗森跟着裴宁走了四十来步，拐了两个弯才停下来。
　　他先是听到开灯的声音，然后是门转动时轻微的风，接着落锁的声音传来，洗手间的门关上了。
　　罗森用力转了转手脖子，挣脱了裴宁的手。
　　“你不是要上洗手间吗？”裴宁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什么情绪。
　　“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罗森问，他的眼前一片黑暗，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色彩。黑暗，给了他莫名的勇气。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裴宁的回答，他突然有点泄气，不知道自己纠结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千真万确。”裴宁终于开口。
　　罗森眼泪掉下来。
　　裴宁说得没错，26岁的年纪，又长这么帅，有女朋友再正常不过，而他们不过才见一面，说到底还只是陌生人。况且，他才18岁，在裴宁眼里就是一个小弟弟吧。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盲人啊。
　　不，最重要的是，裴宁是喜欢女孩子的啊！
　　他怎么能这么幼稚啊？
　　真的太幼稚了。
　　从他第一眼在候机楼看到裴宁，就开始在幼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那时候，裴宁就坐在他们对面，他曾无意中在穆遥的视角里看到了他的脸，虽然是一晃而过，但却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他这两天见过很多很多陌生的脸，但心动的只有裴宁一个。最初给他这种感觉的是穆遥，是他在创神听到父母的谈话之后。
　　“天哪，那个穆遥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了，客观讲，比咱们罗森还漂亮一些。”
　　“阳阳，你就是看他漂亮才那么快签下合同的？”
　　“当然不是！漂亮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给人的感觉特别可靠。而且还有一点，他的气质和罗森很像，我觉得他们应该合得来。”
　　“还真是，都是安安静静的男孩子，看着就舒服。”
　　所以他一直对穆遥的脸充满好奇，后来，他看到了。尽管他无法确切形容自己对穆遥的感觉，但他很清楚一点，这种感觉与对裴宁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他不知道，他只觉得那张脸很好看，虽然不如穆遥，但却有种莫名的亲和力，就像邻家大哥哥一样，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但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靠近，只能想办法吸引对方注意。
　　候机时，他故意制造出一些动静，在穆遥的余光中，他如愿看到那张模糊的脸看过来，心中暗喜；登机时，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同个航班，还只隔了两排，他激动不已；去洗手间时，他装作不小心勾到他的脚，下一刻，一只手扶了扶他，然后一句“小心”暖暖传来……
　　总之，在那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为了吸引对方注意，他明里暗里地使着招，甚至在飞机上大声说话。只可惜，穆遥很少回头，所以他几乎看不到那张脸，但只要一想到对方可能会看自己，他就觉得特别满足。
　　只不过，碍于一贯的内向和矜持，他终究没有太出格，也始终没有勇气与对方攀谈，更不敢冒昧索要联系方式。下飞机后他一度后悔，以为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
　　谁知，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们居然在上海相遇了。
　　他本来没有细想过自己对裴宁的感觉究竟为哪般，直到听到他说有女朋友，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竟是喜欢他呀。
　　一见倾心。
　　倾得性格崩塌，幼稚如他。
　　殊不知，幼稚的道路一旦启程，就很难折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