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53、大义灭亲

　　最后一点期待落空，罗森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长这么大，他几乎没在别人面前掉过泪，现在却哭得像个幼稚鬼。
　　“你，你别哭啊！”
　　听到裴宁着急的声音，罗森条件反射般止住了眼泪，但眼睛一闭，眼泪又溢出眼眶。
　　他没说话，裴宁也沉默着，洗手间里一片安静，诡异的安静。
　　突然，罗森感觉有一片温热覆上了他的下眼睑，他瞬间意识过来，那是一根手指的指腹。那手指动了动，似乎是要擦拭他的泪水，罗森一顿，猛地按住了那只手。那只手慌忙抽开，但似乎有点慌不择路，掌心不小心滑过罗森的脸颊，然后就像迷路一般停住了，罗森趁机抓住了它。
　　“可是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罗森抓着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小声啜泣，眼泪流进那只手掌，留下一片濡湿的温暖。
　　“你喜欢我？”黑暗里，传来裴宁波澜不惊的声音。
　　罗森看不到裴宁的脸，不知道那声音搭配的是怎样一种表情。他只感觉那只手似乎并没有抽走的意思，突然就有了表白的勇气和底气。
　　“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你了。”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就像一颗石子落进大海，那波澜不惊的声音里荡起一层涟漪，尽管波动极轻，但罗森还是感觉到了，那波动的语气里，有一丝急切。
　　“嗯？什么？”他不是很明白裴宁的意思。
　　“你明明看不见。”那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你，你知道……”
　　“在候机厅就发现了。开始我还纳闷，你一个大男孩，个子比我都高，怎么什么东西都要别人帮你做，像倒水系鞋带这些小事都还要麻烦别人，也不知是娇生惯养还是生活白痴。后来嘛，我发现你眼睛老往我这看，眼珠子都不带动的，就跟偷窥狂似的，不过经我仔细一观察，才发现你根本看不见，老实说，我还挺同情你的。”
　　“……”所有的勇气和底气，在这一连串轻描淡写的语句中被逐个击溃，一丝不剩。罗森顿觉心中一阵钝痛，他松开裴宁的手，沉默着低下头。
　　“所以，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那只手并没有离开，罗森就着这个贴合的姿势，再一次听到裴宁问起之前的问题。又是一颗石子落海，激起圈圈波纹，他感觉到那丝急切重新回到了裴宁的声音里，甚至比之前还要多上几分。
　　“借别人的眼睛看的。”尽管不想回答，但罗森还是开口了。
　　“怎么借？”
　　“它。”罗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没有多说。
　　“发带？”
　　“嗯。”
　　“哈，发带怎么能借眼睛？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这样的语气太陌生，罗森怔住了。裴宁的语气里有种不寻常的味道，似乎是轻蔑，又似乎是质疑，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想起了张叔叔墓前的那条翉狐口袋巾，难道裴宁真的去过吗？他思索着，之前那点旖旎的心思已在无形中消失不见，眼泪也不知何时已停下，连带着那股幼稚也戛然而止。
　　“没开玩笑。”罗森撇开脸，远离了那只手。脸上依旧一片潮湿，他抬起手擦了擦。
　　“那你倒是说说，是怎么借的？这发带有什么特别的吗？”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喜欢我吗？连我也不能说？”
　　这回，裴宁的语速和语气都过于明显了，心急中夹杂着不满，这让罗森产生了一丝本能的警惕，心也跟着沉了沉。
　　“不能。”他说。
　　“为什么？！”
　　“没为什么，你别问了。”
　　“哈哈，行行行，你别这么严肃，我就是随便问问。”
　　虽然看不到裴宁的表情，但罗森听出他的笑里有点勉强，甚至还有点不耐烦。罗森心里更不舒服了，疑惑在他心里悄悄滋长。
　　“所以你是对我一见钟情喽？”裴宁的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森觉得他的话里带了点轻佻的味道。
　　“是。”罗森答得干脆。
　　“你喜欢我什么？”
　　“你很帅，看起来很阳光很亲切。”
　　“是吗……那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有女朋友，还要喜欢我吗？”
　　“……”罗森没回答。
　　“刚才你问怎么办，不如，我教你一个办法吧。”
　　“什么办法？”罗森有点忐忑，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喜欢我。”裴宁的声音丝毫不带客气，是那种命令的语气。罗森笑了笑。呵，果然。下一秒，他听到裴宁微微提高了音量，“因为，我不喜欢男人。”
　　“……”心，在这一瞬间，彻底冷了下来。双颊突然传来一片略微熟悉的温热，紧接着是一阵酸痛。他左右挣了挣，但始终没有挣脱那只狠狠掐着自己脸颊的手。
　　“所以，我劝你趁早放弃，别让我恶心，”黑暗里，与心一样冰冷的，是裴宁那一字一顿的声音，“瞎、眼、小、弟、弟。”
　　空气突然静止了。无边的黑暗席卷着数不清的讽刺和羞耻，一股脑儿全砸向了罗森，把他的自尊和爱意砸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
　　他的心，再也没有回暖的机会。
　　“好。”良久，罗森终于开口，“那我先出去了。”他说着转过身去，摸索着前方的门把。还好刚才进来后并没走动，他三两下就摸到了。
　　“等等，你不上洗手间了？”身后传来裴宁调侃的声音。
　　“嗯。”罗森头也没回，打开门走了出去，又随手把门关上了。在一片黑暗中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穆遥他们走去。
　　罗森刚刚转过弯，穆遥就眼明手快开启了连接。其实他并非担心罗森走错方向，在黑暗中度过了18年，这点距离对罗森来说全然不在话下，但穆遥还是第一时间开启了视界共享，他只想给罗森一点光明。因为他发现，罗森虽然低着头，神情却难掩落寞，整个人状态很不对。
　　不仅是他，楚天阔和罗森父母也发现了。罗伊阳迎了上去，她什么也没问，拉起罗森的手走向沙发。
　　罗森却停下了脚步。罗伊阳看着他，没有说话。
　　“妈妈，我们走吧。”
　　“好，你等一下，我去跟叔叔说一声。”罗伊阳什么也没问，她拍拍他手背，走去了厨房。
　　“伊凡，你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罗伊阳能忍住没问，维克多可忍不了。
　　“孩子，快告诉奶奶，是不是小宁欺负你了？”罗森还没开口，裴奶奶就突然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脸上竟是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没，没有。”罗森想抽回手，但是没忍心。
　　“一定是他。”奶奶生气道，“这小子，刚才就古怪得很。”
　　“奶奶，我怎么古怪了？你可别冤枉我。”裴宁撒娇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你小子，老实交代，为什么欺负他？”裴奶奶转过身去，伸手就要揍。
　　“奶奶，我没有！真没有！”裴宁叫道，抬起胳膊虚挡着头。
　　“还说没有！刚才你就撒谎，现在还不说实话？”
　　“我撒什么谎了？”
　　“你明明没有女朋友，却骗他们说那女孩儿是你女朋友！”
　　“……”随时准备反驳的裴宁哑火了。
　　“你说你，单身就单身嘛，又不丢人，反正你都单身26年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非要撒谎？”
　　“我……”裴宁气急，“谁说我单身26年了，我也谈过恋爱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你这犟孩子……”
　　“奶奶说得没错，”奶奶话没说完，裴仰出来了，“这26年我就没见你带朋友回家过，别说女朋友了，连男朋友都没有。还记得你以前怎么说的不？读书的时候可是特别轻蔑地说谈恋爱多费时间，傻子才谈恋爱，有那时间不如多刷几道难题。工作了，你又很不屑地说谈恋爱多没意思，白痴才谈恋爱，有那功夫不如多写几个代码，你是都忘了吗？还好意思跟奶奶急，不嫌害臊。”裴仰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噼里啪啦一顿说，把他老底都给掀了。
　　裴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都不敢看罗森，想也不用想，他肯定在笑话自己呢。啧，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不过裴宁想错了。
　　罗森并没笑他。
　　罗森笑的是自己。
　　就算裴宁没有女朋友又怎么样？并不能改变什么。第一次表白，没承想，被那样的方式拒绝。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可笑。
　　裴仰说完，瞪了裴宁一眼，朝罗森走过去。看到罗森红着眼睛，他心疼极了。自从他与罗伊阳相认，他就打从心里把他们当自己孩子了。刚才听罗伊阳说罗森有点不舒服要先走，他急得丢下锅铲就跑出来看罗森，却意外听到裴宁与他奶奶的对话，一气之下不管不顾数落起裴宁来。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罗森的情绪，他可不能让罗森第一次来家里就留下不开心的回忆。
　　“孩子，小宁是不是欺负你了？你不用怕，尽管说。”他道。
　　罗森正想否认，视野里冷不防跃入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挫败中带着无奈的脸。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叔叔，他确实欺负我了。”罗森委屈地眨眨眼，显得特无辜。
　　裴宁瞬间睁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莫非他真要把刚才的事情和盘托出？还真豁得出去啊，行！我看你怎么说！
　　“他怎么欺负你的？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这可怜巴巴的，裴仰心疼坏了，俨然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裴叔叔，你要怎么替我报仇？”罗森低低地问，似是不相信裴仰真能替他报仇。
　　“他怎么欺负你的，我就怎么欺负他！”裴仰拍拍胸口。
　　“哦，他……”罗森扭头看了看裴宁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裆/部，特别委屈地说，“他刚才笑话我，说我这里小。”
　　在场众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裴宁一个没忍住，一句窝草直接飙了出去。
　　“都多大的人了，还爆粗口！”裴仰跳将过去，揪着他的耳朵骂道，“连外甥你都欺负，嗯？说他那里小？你以为就你吊炸天呢！鸟再大又有什么鸟用！快奔三了连个对象都没有，留着给自己欣赏啊！”
　　“哎呀，疼，疼，爸你轻点儿！”裴宁一边躲一边叫，“爸！不带你这样埋汰亲儿子的！”
　　“亲儿子怎么了！罗森还是我亲外孙呢！谁让你欺负他？他可是你外甥！”
　　“外孙？外甥？爸我没听错吧？”
　　“我告诉你，罗昶威是我至交，伊阳是他女儿，那也是我女儿！也是你姐！罗森是她儿子，可不就是我外孙你外甥么！”
　　裴宁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突然多了个爹又多了个弟的罗伊阳此刻正站在厨房门口，一脸讶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有点哭笑不得。刚才听到裴宁叫喊，裴妈妈把灶火一关，两人就跑了出来，她想去劝阻，却被裴妈妈拉住了，说这出热闹千年一遇，实在太新鲜太有趣，不妨多欣赏欣赏，于是她忍住了没有上前。
　　裴宁找准机会挣脱了，一溜烟跑到奶奶身后，得意地冲裴仰伸了个舌头。
　　“你给我过来！”裴仰气急败坏，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探身去抓他。
　　“奶奶，救我救我！”裴宁露出一个脑袋来，语气是在求救，表情却是在找揍。
　　裴仰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奶奶年纪大了，他不敢放肆，一时竟奈何不得。
　　穆遥看着他们父子打闹，又想起了张圣彦和自己的身世。他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家长里短，想象不出和家人相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又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天阔，我好羡慕他们呀，我也好想有自己的家人……”
　　“小遥，我就是你的家人，除了我，还有姑妈，姑父，小桐，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等我们回去，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那边，穆遥和楚天阔在低声私语。
　　这边，裴宁和裴仰还在互相对峙。
　　就在裴仰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奶奶突然淡定地捋起袖子，闪身一让，硬是把裴宁暴露在了危险地带。
　　“不好意思，奶奶没空，要去帮忙做饭。”奶奶说着颤悠悠走开了。
　　“奶……”裴宁两个字还没喊玩，裴仰就眼疾手快再次揪住了他耳朵，疼得他只讨饶。
　　“以后不准再欺负你外甥听到没有？！”裴仰没有松手。
　　“我才懒得欺负一个瞎子呢！”话一出口，裴宁就后悔了。他发誓，他说这话完全是未经大脑的，他只是被揪疼了顺嘴就说了，绝对没有嘲笑罗森的意思。在洗手间里虽然也说了，但那会儿是想让罗森知难而退，现在说这话……完了，裴宁心想，老爸一生气，后果很严重，他干脆闭上了眼，任凭发落。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裴仰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情绪，这在裴宁听来就是爆发的前奏。
　　“我，我什么也没说。”他怂了。
　　“你刚才说，他是？”裴仰疑问着，松了手，转而看向罗森。
　　“裴叔叔，他没说错，我是瞎子。”罗森坦然说道。
　　“怎么会呢？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叔叔完全没看出来……”裴仰端详一阵，还是无法相信，“而且，你明明能看到我们啊。”
　　“叔叔，是真的。”罗伊阳走过去，“他是通过一个很特殊的方法，才得以看见大家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
　　“一出生就这样了，先天的。”
　　“……”裴仰呆住了。片刻后，他往前几步，把罗森抱住了，眼泪婆娑。
　　“裴叔叔？”罗森任他抱着，没有动弹。
　　“孩子，辛苦你了。”裴仰松开他，突然回头吼道，“裴宁！给我滚过来！”
　　裴宁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没等裴仰指示，他就主动站在罗森面前，伸长双手一捞，捞进了自己怀里。感觉到罗森要逃离，裴宁加重了力气，用胳膊把他钳制住了。然而由于身高关系，他总觉得这个姿势很别扭。
　　“对不起。”他踮起脚尖，把嘴凑到罗森耳边。
　　突然的拥抱让罗森心跳加剧，而那三个字就像重尾的羽毛，轻柔却不失重量，掠过几厘米的距离，飘进罗森的耳膜，留下暧昧的痕迹。罗森耳朵动了动，觉得有点痒，他挣扎着后退一步，离开了裴宁的怀抱。
　　“没关系。”罗森裹了裹外套。
　　“你能原谅我吗？”裴宁看着他泛红的耳尖，有点着急。
　　“能。”罗森淡然一笑。
　　本来做好了被拒绝的思想准备，想着再怎么哄哄这个“外甥”，冷不丁听到这个答案，裴宁直接愣在了那里。
　　罗森回答得太快，快到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不是真的原谅自己，而是急于跟自己撇清关系。尤其是他脸上的笑，好像在告诉自己——
　　恩仇泯却两别过，从此天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