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45、树洞网友

　　这个过程很短暂，状态也没那么明显，但穆遥异常的言行和罗森发怔的样子还是没逃过楚天阔和罗森父母的眼睛。
　　只是等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恢复正常了。
　　楚天阔心下疑惑，刚想问穆遥怎么回事，穆遥就朝他摇头笑笑，然后拉着罗森坐了下来，拿起一串牛肉递给他。
　　“罗森，你不是没吃过烧烤吗，来，尝尝看，这是孜然味的。”
　　“哇，好香好嫩啊，谢谢穆遥哥哥！”
　　看到罗森大口大口嚼着，吃相可爱得像个孩子，穆遥笑了。笑着笑着，他想起了视频里他安静又孤独的样子，眼眶一阵发热。离别注定无法避免，到时候，罗森要怎么办呢？谁来做他的眼睛呢？谁能带给他光明呢？可就算有这样的人，也没法时刻跟着他，他依旧逃脱不了黑暗啊。
　　黑暗……不，不行……
　　我一定要给罗森一双眼睛，一双属于他自己的眼睛。穆遥在心里说。
　　他含泪的样子触痛了楚天阔，他在他旁边坐下，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等穆遥回过头来，他轻轻叫了叫他的名字。
　　“小遥……”
　　“天阔，你也吃。”穆遥眯眼一笑，拿起牛肉串递到他嘴边。
　　“好。”楚天阔吃了一粒，到嘴的话随之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音响那边的向南雁从他们脸上移开视线，重新看回手机，手指从《朋友》移到上面第一首，然后，点击了播放。
　　旋律一起，穆遥就竖起了耳朵。似曾相识的歌声从音响里飘了出来，环绕在四周。那声音像是有磁力，他听着听着，突然感觉被拽入了某个时空。转瞬之间，阳光房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只有歌声还在继续。他看见小小的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门口，里面放着一架白色钢琴，两个模糊的背影坐在那里，四手联弹中，随着琴键的起落，曲子和耳边的旋律重合了。
　　他想看看他们是谁，可还没靠近，他们就不见了。连同钢琴，连同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除了认出他们是一对男女，什么也没看清。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
　　他转过头，是楚天阔。
　　“天阔？”他下意识看了看四周，餐桌、阳光房、一张张熟悉的脸——他回来了。他很失落，他还没看到他们的样子呢！
　　“小遥，你在想什么？”
　　“我……”穆遥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觉又开始想，那房子是在哪里？那对男女是谁？那首曲子自己什么时候听过……
　　杨震龙拿着烧烤回来，盘子还没放下，就看到穆遥好像在回忆什么，不过他什么都没问。今天关于李骏的那几个问题已经失了原则失了操守，他知道穆遥突然去看他养父肯定是有所联想，他不能再无所顾忌。他发现自己面对穆遥的问题很容易心急，所以在买东西那一个小时里他都在反省。只是万仕豪的出现是他意料之外的。此刻看他对着穆遥若有所思，他很担心他会问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不过还好他没问，大概是也知道这个场合不合适。
　　“呼——”他暗松一口气，放下盘子走去何海平和许仲礼中间坐了。
　　“怎么了？”楚天阔却并不放心穆遥。
　　“没事。”穆遥回过神来，顿了顿，说，“就是觉得这首粤语歌调子很耳熟，好像以前听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叫《梨涡浅笑》，许冠杰唱的！”向南雁抢在楚天阔之前回答了，兴致勃勃地跑到穆遥面前，“水仙哥哥，你刚刚笑起来的样子就是梨涡浅笑的，特别好看！所以我就放这首歌了！好听吗？”
　　“好，好听。”穆遥吓一跳，习惯性地往楚天阔身边躲。楚天阔慌忙抱住他，不满地看了一眼向南雁，示意他走开些。
　　“水仙哥哥你别误会，”向南雁赶忙退后，“我女朋友也是仙子，我是随她叫的。我一知道你们要来就告诉她了，可惜她出差赶不回来。刚才看到你们就想跟你们说的，没来得及。我也很喜欢你们，你们真的好帅，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帅的帅哥，所以刚刚有点激动，对不起啊。”
　　“哦，没事。”穆遥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很不好意思。同时也感觉有些失败，他还以为自己对陌生人已经免疫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水仙哥哥你喜欢听什么歌，我给你放啊。”向南雁殷勤地问道。
　　“就听老歌吧，感觉挺有味道的。”穆遥道。
　　“说得对！老歌就是有味道！”万仕豪深表赞同，“我一个网友说过，老歌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沉淀了那个时代的灵魂，它是我们跟过去对话的桥梁。我们每一次聆听，每一次怀唱，都是两代灵魂在不同时空的共鸣。”
　　“不同时空的共鸣……没错，是这样。”穆遥又想起了那对背影。
　　“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经典老歌的不同阐释，所以我特别喜欢跟他聊天，因为总能听到一些新颖的观点。”万仕豪笑道。
　　向乾琎听到这话，直觉不好，决定提前实施计划。他看看那头忙碌的李箜，跟万仕豪说：“仕豪，你去帮李箜把炉子搬过来吧，外面冷，东西又多，叫他们进来先吃点东西聊聊天，烧烤一会儿再弄，不着急。”
　　万仕豪正中下怀，二话不说走去了露台。
　　几分钟后，炉子食材被搬去长桌旁边，阳光房里的彩灯全部亮起，陈其松和吴悦笙也坐了下来。李箜不想上桌，无奈被向乾琎硬塞到了万仕豪旁边。
　　李箜如坐针毡，过强的光线让他无处隐藏。他能感觉到万仕豪在看自己，他不敢说话不敢笑，怕脸上有皱纹，只能尽力绷直身体，绷得手心直冒汗。他从来没这样累过，真的一刻都待不下去。
　　“你很紧张？”万仕豪问道。
　　“没有。”李箜头也没回。
　　“你真的单身？是没谈还是离异？”万仕豪单刀直入，他不想猜。
　　“……”李箜被击中痛点，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扭头道：“我是单身，我一直单身，都单身十几年了！像我这样的人谁会看上我！”
　　“你哪样？”万仕豪愣住，不自觉问道。
　　“我哪样？你不都看到了吗？还要我一一说给你听你吗？身高173，体重103，难看身又残，拿什么脱单？！”李箜急眼了。
　　“难看？身残？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万仕豪可不这么认为，相反，他还挺喜欢他这个样子，急起来就像炸毛的小猫咪，可爱得很。说话又有趣，还整顺口溜，听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反正他不觉得李箜哪里难看，身残就更说不上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李箜哪里残了。
　　“误解？”李箜腾地站起来，“你看，你看我这背！”
　　“背怎么了？挺性感的啊。”万仕豪下意识摸了上去，毛衣下传来清晰的线条感，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李箜全身绷紧，一动不敢动，难以置信自己能和性感搭上边。他觉得万仕豪要么是眼睛有问题，要么是在怜悯自己。
　　“诶，李箜！你背不驼了！”向乾琎歪头一瞧，顿时叫起来。
　　大家原本都只顾着听李箜和万仕豪说话，此时一看李箜的背，还真的是，笔直笔直的，哪里有半分先前看到的样子！杨震龙算是明白了，李箜的伤早好了，是自卑压弯了他，想来他一定遭遇了什么打击吧。
　　“什么？”李箜依然僵着，万仕豪的手还在他背上。他想走开，挪不动脚，想推开他，又抬不起手，煎熬得根本没法思考。
　　“李箜，怎么回事？”万仕豪终于有机会问了。
　　“……”李箜一言不发。
　　“他以前出了点事故，背受伤了，驼了。然后，形象毁了，男朋友也走了。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也不敢找对象，我们都替他着急呢，你说这没个伴儿的得多孤独啊，是吧？也不知道谁才能拯救他，我们都希望他的真命天子快快出现呢，唉！”向乾琎替他答道，说完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
　　“没事了，李箜，都过去了。”万仕豪很心疼，他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拍拍李箜的肩膀，劝解道，“其实你已经完全好了，你之所以觉得自己难看、身残，都是因为心理作用。你知道吗？能打败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我不知道你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李箜，你不能活在过去，更不能让曾经的伤害束缚住你的脚步。因为能战胜你的，也只有你自己。你要相信，你是一个健全的人，可爱的人，你应该拿出自信来，去迎接新的生活。”
　　“可爱的人？”李箜别的都没听进去，就听进了这四个字。
　　“对，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可爱的人，样子可爱，说话可爱，动作可爱，哪儿都可爱。”万仕豪肯定又具体地答道。
　　“是吗……”
　　“是。”
　　“对，必须是！”向乾琎觉得撮合有望，高兴不已，立马把李箜按回椅子，不动声色地把他往万仕豪身边推了推，“李箜，仕豪说得没错，你呀，就是太不相信自己了，你看，你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毛病都没有！看来还是仕豪有办法啊，你可得谢谢人家，一会儿好好跟他喝几杯，听到没？”
　　李箜点点头，一抹笑意悄悄爬上他的脸。
　　此时，音响里的歌刚好切换至《朋友》，在充满张力的歌声中，大家聚在一起，品尝着美酒佳肴，终于有了一点派对的样子。
　　这是一首容易触动心事的老歌，对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
　　向乾琎端起酒来，照例感慨了一番今日的巧遇之后，敬了穆遥和楚天阔一杯，说了好些祝福的话，还说以后一定要多来家里。接着又拉上老婆儿子和张则琰干了一杯，对他表示了隆重的欢迎，说能成为一家人就是缘分，希望他和向南鸿相亲相爱，白头到老，整得跟新婚祝词似的。害得张则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那扶着眼镜的尴尬样儿让大家都忍俊不禁。
　　“缘分”这两个字，楚天阔今天已经听了很多次。他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感觉今天的巧合似乎太多了一点，多到就像是有人在刻意安排。穆遥的情绪也有点反复，他不确定是不是跟李骏那些事情有关。之前许多问题来不及深想，现在一琢磨，心又不安了。他很怕穆遥有事瞒着他，就像刚刚，也不知道他和罗森怎么了。他只能暗暗祈祷，希望一切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万仕豪也跟大家敬了酒，最后单独跟李箜碰了碰杯，笑着说：“李箜，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此时李箜已经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恢复了思考，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好了，更不相信万仕豪，因为他是心理医生。他觉得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病人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他一个中年大叔哪来什么可爱，都是骗人的。
　　心里一旦接受这个设定，自卑就死灰复燃了。
　　李箜不敢看万仕豪的眼睛，怕自己误会他的意思。于是一句话没说，喝完酒就借口跑去烧烤了，但还是偷偷注意着桌子那边的动静。
　　没有得到李箜的回应，万仕豪心情有些复杂。他把酒一饮而尽，说：“以前我一直觉得，朋友不在多，一二知己就足够，可今天看到你们，我才发现我太不了解自己。原来我也喜欢热闹，也喜欢新的朋友。现在想想，我以前活得真是太无趣了。每天只顾着研究病例，很少跟朋友相聚，别说见面了，跟他们联系的次数都不及网友的十分之一，实在惭愧。”
　　“网友？”穆遥这才注意到这个称呼，他记得在Dreamlike研讨会上，那个叫大壮的同事说过他喜欢一个女网友，现在又听万仕豪说起，他好奇问道，“万叔叔，您是在和网友谈恋爱吗？”
　　“恋爱？”万仕豪想了想才回答，“应该不算吧。”
　　“怎么说？”
　　“我们只是纯聊天，没见过面，顶多算是灵魂伴侣。”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刚开始有约过，但他拒绝了，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我一想，确实，网络上的感情怎能认真呢，充其量就是一个树洞罢了……”
　　“啊！”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是李箜烫到手了。看他皱着眉头对自己左手拼命吹气，应该是烫得不轻。
　　万仕豪第一个冲过去。他一把抓过李箜的手，一看，五个手指头全红了，也不知道怎么烫的。他心疼不已，很自然地抱住他，给他轻轻吹着伤口。
　　在贴上他紧实胸膛的那一刻，李箜眼泪掉下来。
　　万仕豪以为他是疼哭的，顾不得吹了，赶忙抓起海鲜箱里的冰块敷上去，又紧握着他的手以防他冻着，嘴里还不停地安慰。直到向南雁拿来烫伤膏他才松开，给他一边吹气一边抹上，那样子真是要多暖有多暖。
　　李箜至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万仕豪，任眼泪模糊了视线。
　　大家原本是想过去关心一下李箜的，但看到这架势愣是没敢过去，都知道去了也是多余，于是一个个待在原地看着他们。
　　万仕豪对李箜的小心程度不亚于楚天阔对自己，穆遥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天阔，万叔叔是不是喜欢李叔叔啊？”
　　楚天阔点点头：“应该是，太明显了。”
　　“可是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万叔叔觉得李叔叔可爱，而李叔叔觉得自己难看呢？其实我也觉得他不难看啊。”穆遥又道。
　　“万叔叔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至于李叔叔，纯粹是心理作用。包括驼背，根本就是他受过打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才会那样，说到底就是逃避。向主任说得对，要不是万叔叔，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
　　“难道心理问题真的这么可怕吗？会让一个人如此自我否定，甚至人格分裂？要是永远走不出来，岂不是这一生就毁了？”
　　“所以说，心理健康很重要。不过凡事皆有因，‘心病’还得‘心药’医。”
　　“天阔，如果我也有病，你会当我的药吗？”穆遥想，他知道自己也有某种程度的心理缺陷，但他不敢问出口，怕楚天阔担心。他只能借刚才的话题自己给自己答案，“我相信，万叔叔一定就是李叔叔的心药……”
　　他们的谈话飘进了张则琰的耳朵，他自言自语地接道：“是啊，他不仅是他的心药，还是他的归宿。一见钟情，真好。”
　　尽管他声音很小，向南鸿还是听见了。他在他耳边说：“我对你也是。”
　　张则琰耳朵痒了痒：“啊？”
　　向南鸿但笑不语，伸出手去，扣紧了他的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