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偶视界》一曲幽弦

144、半职月老

　　高楼大厦，万顷琉璃。
　　这是穆遥对北京，或者说上地的房子最直接的印象。上下班路上天天都看，对他来说已经视觉疲劳了。但直到走过云亭，绕经泳池进入客厅，再到后花园，他才发现，房子也可以独门别院，朱甍碧瓦。
　　总之一个字，美。
　　他记得在洛杉矶回圣何塞的路上，见过一处庭院，也很美。楚天阔说以后建一个更美的，他当时不知道何谓“更美”，但现在，他知道了。
　　当然，美，并不只是视觉享受。
　　对于他和楚天阔未来的房子，他脑中也已经有了大致的想象。而当他走上二楼，看到露台那个多功能阳光房，这种想象更具体了。
　　天，依然很冷。
　　此时的露台，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那是穆遥从没见过的景象——大家分头忙碌着，一边是杨叔何叔摆凳摆餐具，苏若迎冉皛皛摆酒摆餐点。他们身后，是张则琰和向南鸿在人字梯上挂彩灯，还有两个陌生面孔，一个雍容华贵，一个青春逼人，目测是向南鸿的母亲和胞弟。他们都在底下帮忙，又是递灯又是递工具。而另一边，是陈其松李箜他们在烧烤。烤炉上白烟升起，伴随着食物的滋滋声响，随风飘向暝蒙夜空。
　　一番热情的招呼过后，向乾琎正式向穆遥他们介绍他的老同事。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被他叫去研究穆遥病情的心理医生，也是他被人陷害时力排众议挺他的人，名叫万仕豪。他被开除后，万仕豪受到牵连也辞职了，自己在怀柔区开了一家心理诊所，目前专注于青少年心理医疗。他是唯一一个和他保持十几年联系并相互扶持的老同事，可谓是昆弟之交了。
　　穆遥很意外，没想到这位大叔的身份还挺不一般。他觉得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竟然会遇到这么多和自己有关系的人。
　　“您好，万叔叔，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他再次向他问好。
　　“我也高兴啊！其实啊，我在网上就认出你们了，跟主任一确认，果然是，我都激动坏了，哈哈。”万仕豪乐不可支，算是跟穆遥和楚天阔正式认识了。当年穆遥失踪后，他也很担心，在向乾琎去找李骏的那两天，他也没闲着，把穆遥的病历拿来看了又看。后来听说穆遥没事了，他才罢休。
　　“万叔叔，谢谢你。”楚天阔道。他已经想起来，当初他在医院找穆遥时，有一个万医生曾帮忙寻找过，原来就是万仕豪。
　　“谢什么啊，我又没帮什么忙。”万仕豪摆了摆手。
　　“要说感谢也是我。”向乾琎感慨道，“当年要不是你及时站出来劝下那个女病人，事情还指不定会闹到什么时候呢！万老弟啊，我真挺对不起你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迫离开医院。”
　　“主任你言重啦！我呢，本来一直奉行明哲保身，所谓‘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但看你被那样冤枉，我岂能坐视不管？那娘们搔首弄姿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当然要替你说话。不过当时吧，我以为她是想讹你钱，没想到她居然什么也不要，就要告你，那慷慨激昂的，弄得跟正义的化身似的，看着就来气。”万仕豪怒道，想起那个女人，他依然义愤填膺。
　　“你呀你，脾气还是跟年轻时一个样儿。”向乾琎无奈地摇摇头。
　　“嘿嘿，主任，还是你了解我。”万仕豪摸了摸自己脑袋。
　　“那必须的。”向乾琎笑道。
　　他邀请万仕豪来，是有原因的。
　　一自然是因为穆遥这层关系，二是他还有一个打算，想把万仕豪介绍给李箜。他觉得他们俩很合适，年纪相仿，又都单身，最重要的是“兴趣相投”。虽然两人同是他朋友，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机会介绍他们认识，这也是他做得不够的地方。今天见证了两对恋人的爱情，他触动很深，觉得应该多关心他们。他不担心万仕豪，他只担心李箜。身为老朋友，他真的不想他孤寡一生。
　　要说万仕豪的长相和身材，确实是长在李箜的审美上，不过他并没多看一眼。他有soulmate就够了，不奢求别的。他也不知道向乾琎的用意，所以在他给万仕豪介绍自己时，只简单点了个头便继续烤串儿了。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努力挺了挺背，好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不那么寒碜。
　　见李箜似乎不愿意搭理自己，万仕豪无所谓地笑了笑。
　　向乾琎急得不得了，拼命给李箜使眼色：“你倒是说句话啊！”
　　可惜李箜没看见，只专心忙手中的活儿。
　　由于角度关系，万仕豪并没发现李箜有什么异常，他只看到一张漠然的清俊的脸，在灯光下闪烁着汗星的轻盈的光芒。此时穆遥楚天阔和罗森都加入了烧烤队伍，还拜他为师跟他请教起来。他看到他挽着袖子，动作娴熟地教他们怎么刷油怎么撒料怎么翻面，连说带笑的，热心得不得了。
　　这态度也太悬殊了，万仕豪有些嫉妒，忍不住走了过去。
　　他站在他对面，打量着他。
　　这个李箜本就瘦小，还偏偏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中间，显得无比“纤弱”。他的手看起来比女人还柔软，一串串烤肉在它的翻动下发出滋啦啦的爆油声。大概是烤炉温度太高，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毛衣。他的脖子很白，锁骨清晰可见，贴身的衣摆下，是细得过分的腰……
　　“诶，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凑近他的脸。
　　要搁以前，李箜肯定会以为这是搭讪，但现在……他心无波澜地抬了抬眼：“不好意思，你能让开一点吗？给我整阴影了。”
　　“阴影？”万仕豪一愣，随即意识过来自己是挡着光了。他觉得李箜说话还挺有趣，于是站开了些，不死心地说，“真的，我真的好像见过你。你不是开饭店的吗？你告诉我你饭店叫什么名字，兴许我去吃过呢。”
　　“……”李箜没吭声。
　　“万叔叔，他饭店叫焮空酒楼！那饭菜堪称一绝啊，我们中午刚去吃！”罗森答道，现在想起那味道他还流口水。
　　“焮空酒楼？我最近经常去啊，隔三差五就去！”万仕豪震惊了。
　　“谢谢。”好歹人家也照顾自己的生意，李箜终于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脸。
　　“……”万仕豪呆了呆，“不客气，我是慕名而去的。”
　　“哦。”
　　“这帅哥说得没错，菜的味道确实一绝。真羡慕你家老婆孩子啊，天天能吃到你做的饭菜。”看他无意多说，万仕豪又没话找话地说道。
　　“他还单身呢！”向乾琎一看机会来了，赶紧说道，“你不也一个人吗，你要想吃可以天天去他店里吃，或者去他家里，他很欢迎你的。”
　　“他欢迎我？”就李箜对自己那惜字如金的态度，万仕豪可不信。
　　“当然啊，他很好客的，你去了肯定不会亏待你。而且大家都是朋友嘛，你们又是同龄人，肯定有很多话题聊不是？他人也特别好，你多处处就知道了。”向乾琎道，完了暗示性地拍拍李箜的肩膀，“是吧李箜？”
　　“不是。”李箜直接否认。这下，他总算看出向乾琎的意思了。他很感激他，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不想给自己希望。
　　“怎么就不是了？啊？”向乾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见万仕豪耸耸肩撇了撇嘴，他又急了，这李箜今天怎么回事啊！
　　“向哥，我这还有很多东西要烤，先不说了啊。”李箜略过了他的问题，拿起一把烤串放进盘子递给他，“这些牛肉烤好了，你帮我拿过去吧。那边也布置差不多了，让大家先吃起来，不然凉了会影响口感。”
　　“诶，你……”向乾琎还要再说，一想他说的有道理，而且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于是暂时放弃了撮合，接过盘子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走去了长桌。
　　李箜转头叫穆遥他们过去坐，说他来烤就好。穆遥和罗森都没想走，他们喜欢烧烤，再说吃得晚肚子也不饿，但楚天阔还是把他们拉走了。在一边串串儿的陈其松和吴悦笙也接过罗森父母手中的烤蔬菜，叫他们去歇着，自己留下来帮忙。李箜没再说什么，给几块羊排翻了面，从餐台拿了一些生蚝和大虾放在电烤炉上，然后自顾自地忙起来，全程没看一眼万仕豪。
　　这心无旁骛的样子，万仕豪默默看了一会儿，走了。
　　就算他不是心理医生，同龄、未婚、态度差异，这三点也足以让他看出李箜有故事，他想去找向乾琎了解了解情况。
　　然而向乾琎可没空，他正忙着关心自己儿婿呢。
　　“小琰，等会儿等会儿，先别下来——向南鸿，还愣着干什么，快抱你男朋友下来啊！早就跟你说了别让他上去，梯子那么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人字梯高吗？
　　当然不高，也就一米五而已，张则琰要下来就两三步的事儿。不出所料，被向南鸿小心翼翼抱下来的他又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
　　楚天阔有些失笑，心说，向主任还挺会的。
　　一个父亲竟能如此关心儿子的男朋友，这实在太新鲜了。穆遥很好奇，也很羡慕，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父爱啊？他不禁想，如果楚天阔的父亲还在世，也会这样关心自己吗？楚天阔说方知旭就像他的父亲，那他也会对自己好吗？想想在美国时他一次次的邀请，还有微信群里的欢迎，应该会的吧……
　　向南雁看了眼老妈，小声说：“妈你看，我爸是真接受了。”
　　向太太欣慰地点点头：“是啊，终于开窍了。”
　　向南雁高兴道：“我去整点音乐！”
　　这一切万仕豪都看在眼里，他临时打消了念头，打算另找机会。见向南雁拿来音响准备放歌，他道：“南雁，来点经典老歌吧，耐听。”
　　“老歌不错，我也喜欢。”一边呆坐着的冉穹宇突然开口道。说实话，他心情还是不太好，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很难受。
　　“好，我来放。”向南雁道，打开音乐app搜索起来。
　　“好久没听老歌了，时光啊……”冉穹宇抬起头，眼里尽是哀伤。
　　“爸爸。”冉皛皛有些心疼，她老爸从回来就一直沉默，只坐在那里拿着块帕子翻来覆去地看，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料想肯定是因为张圣彦，想问他来着，但苏若迎说别打扰他，让他静一静，她也就没开口。现在见他终于说话，她走过去问道，“你去看张叔叔……怎么样啊？”
　　“……”冉穹宇看她片刻，复又低下头，缓缓道，“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迎迎姐，我爸爸在说什么啊？”冉皛皛没听明白。她从不知道自己老爸还会念诗，觉得自己挺不了解他的。
　　“是陶渊明《形影神三首》里的诗句。冉叔叔很想念他的朋友，那块口袋巾，可能就是他朋友的遗物。”苏若迎解释道。
　　“哦。”冉皛皛懂了，安慰道，“爸爸，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伤心了。”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谁会记得呢。正所谓，‘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多么凄凉啊。”冉穹宇突然悲从中来，“皛皛，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
　　“冉叔叔！”苏若迎打断他，“陶渊明不也说了吗，‘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他还说，‘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您也要想开些才是啊。”
　　“迎迎，你说得对，我应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冉穹宇笑了。他把口袋巾折好收进里衣口袋，然后站起身，打开了面前的白酒。
　　这诗来词往的讨论生死无疑是别致的，这不，向乾琎就被吸引过来了。他不无遗憾地道：“老弟，迎迎，原来你们还是文人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呢？我告诉你们，仕豪小时候可是诗词神童，得过大赛冠军，诗词歌赋什么的信手拈来，以前在医院老受欢迎了，你们仨正好可以组队。可惜今天天气不佳，时间也晚，不然我们可以到楼下玩几局曲水流觞，我最喜欢看大家吟诗颂词了。”
　　“大赛冠军啊，万叔叔好厉害。”冉皛皛竖起大拇指。
　　“哪儿呀，都是老黄历了，不值一提。”万仕豪摇了摇头。
　　“万老弟，别谦虚了，下次天气好我们约起来吧。”冉穹宇道。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万仕豪夸张地拱了拱手。
　　“说到文人，陈其松才是名副其实的，向叔叔，您下次也可以邀请他，相信他和万叔叔可以给我们展现一场精彩的对局。”苏若迎道。
　　“那太好了，必须邀请他！”向乾琎很兴奋。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又道，“到时候，我们把李箜也叫上，咱们饮酒作乐怎么能少得了他呢！万老弟我告诉你，他可是很崇拜文人才子的，他要是知道你精通古诗，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是吗。”万仕豪无言地笑了笑。
　　“不信啊，不信等下你自己问他。”向乾琎一边说一边盘算着计划。
　　“向主任，我们也可以来观摩吗？”穆遥问道，他早已心痒痒了。本来生死话题也让他很伤感，但听到后来，他跟冉穹宇一样看开了。
　　“当然啊，等你们从上海回来，我们就约起来。”向乾琎笑道。
　　“好，谢谢向主任！”穆遥很高兴，但下一秒，他就察觉罗森的脑波有明显变化。细细一感知，原来罗森是在不舍——他喜欢现在的热闹，喜欢他们，可上海之行结束他就要回俄罗斯，他们可能再也见不了面，他不想离开他们。
　　穆遥突然就有些兴致索然。
　　生死离别，又有谁能避免呢？冉穹宇不能，罗森不能，他也不能。
　　此时，没人知道穆遥和罗森陷入悲愁，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彼此的脑波在互相影响，不知不觉已经趋于低谷。在跌出谷值的那一刹那，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整个人就像悬浮起来一般，无处着落。
　　穆遥很快清醒过来。
　　他转头去看罗森，却见他神情恍惚，竟好似在梦游！他来不及思考个中问题，马上握住他的手，加重语气问道：“罗森，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吗！”
　　罗森手心耳膜同时一颤。
　　他眨了眨眼，发现眼前已经变成了自己的脸。想起刚才的感觉，他有些后怕，不过手上的热度又让他很踏实，他舍不得抽开。
　　“我愿意。”他答道。就在他想回握住那只手时，它却突然抽走了。耳边响起拍手的声音，然后是穆遥开心的话语——
　　“那就这么说定喽！”
　　“好。”他转过头去，笑着应道。眼前，依然是自己的脸，可他却好像看到了穆遥微笑的温柔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