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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醉时无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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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磊还是没有睁眼。
真睡着了?楚天阔正欲叫醒他,却感觉他的身体往外挣了挣。细看之下,发现他眉头紧蹙,眼皮颤动,竟好似陷入梦魇一般。楚天阔心猛地一跳,提高音量喊道:“小磊!”
杜磊倏然抬头,睁开了眼睛。
“你刚才睡着了?”楚天阔问,但见杜磊兀自发怔,他转而道,“先洗澡吧,来,脱衣服,手抬起来。”
谁知,他手刚刚触及衣摆,就冷不丁被杜磊往外一推。那速度奇快,他一个踉跄,未及反应就被推出门外,还未站稳又听嘎吱一声,门被迅速关闭。
“小磊?”楚天阔困惑不已,可杜磊并未应答。他凝神细听,里面毫无动静,心中顿急,“小磊,让哥哥进去,小心别摔了!”
好一会儿,门内才传出一句话:“我不会摔的,我自己洗澡,你不要进来!”
楚天阔闻言,不觉有些惊讶,但他无暇多想,赶紧回道:“小磊,乖,你都站不稳了,让哥哥帮你吧!”
“我能站稳,我自己洗!”
“小磊,你到底怎么了?刚还不是说要哥哥帮你吗?”楚天阔很着急,但依然耐心劝道,“乖,让哥哥进去……”
“不要,我自己可以!”
楚天阔眉头微皱,正打算继续劝,突然眼中一亮,这截然不同的态度……难道……他思考一瞬,不再坚持,放柔声音说道:“好,那你小心点儿,我去打热水。”
这个胆敢推开楚天阔,又狠心把人拒之门外的——
除了穆遥还有谁?
此刻,他扶墙站于桶边,一边屏气敛息,一边侧耳倾听。直到门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他才敢大口喘气,看着装满热水的木桶,心跳久久未能平稳。
他万万没有想到,收回自控权竟如此艰难,恍似意识被硬生生剥离一般,疼痛难当。难怪之前叫杜磊不要胡吃海喝时,他都无动于衷,想必那时候,意识就没起作用。
难道,在昏晕状态下,意识还能脱离自身控制?究竟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杜磊潜意识里有何执念?
问题太多,但穆遥已无力分析,他晕晕沉沉,醉山颓倒,只能使劲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门外忽然脚步声起,他吓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小磊,”是楚天阔的声音,伴着三声叩响,“你在洗了吗?水要凉了……你有听到吗?你再不说话我可进去了哦。”
“在,在洗了。”穆遥一听,差点从墙上滑下去,因为这门没装锁!他未敢拖延,急忙为自己宽衣解带。磕磕绊绊脱完并挂好后,他扶墙慢慢蹲下,拿起毛巾,却在此时犯了难——
就这么一桶水,怎么够洗?要怎么洗?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楚天阔就站在外面,仅一门之隔,实在不习惯。沐浴本是他平日最放松的享受,而今,却变成他最紧张的折磨,这强烈的反差让他倍受煎熬。
正烦恼时,忽听楚天阔说:“记得不要洗头,不然头会难受的,我就在门外,水不够叫我一声。”
声音稔稔,温语切切,一字一句落进穆遥耳朵,使他在晕乎之中,产生了一种错觉——此时与自己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遥隔楚云端。
这个错觉成功占据他的意识,紧张感随即烟消云散。他轻快地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哼起歌儿,开始琢磨起洗澡的事来。
其实他的曲子并无特别,一如既往调不成调,但或许是胜在欢快,竟成功引起了楚天阔的共鸣。
他竖起耳朵,贴着门扉,情不自禁跟着穆遥的节奏,轻轻和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小小一扇门,隔开两个人。一个轻轻哼,一个轻轻和,两道声音奇妙地融在一起,竟是无比契合。
对此,穆遥毫无察觉,因为他正一心二用,既要琢磨如何洗得尽兴,又要确保洗得体面——
平生第一次蹲浴,他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总觉得那水经不起自己扑腾。而醉酒,更是头回体验,昏昏欲睡,摇摇欲坠,他必须时刻扶着墙壁,否则保不齐就屁股着地。
不过障碍再多,也都得一一克服。
几分钟后,他一手扶墙,一手兜水往身上泼,又就着毛巾勉强把全身擦了个遍,满满一桶水立马见底。尽管这不痛不痒的洗法不够畅爽,但穆遥还是从中找到了不少安慰。
比如,水温挺合适,毛巾很柔软,沐浴露也正合他意,桂馥兰香,泡泡绵密,洗在身上舒服至极。
再来一桶水就更舒服了。
念及此,穆遥很自然地开口:“你在吗?我还想要一桶水。”
他话音刚落,就听楚天阔回道:“我在,你把门开开,桶拿出来,我给你倒。”
穆遥依言站起,拿起桶就要去开门,结果忘记扶墙,本就头晕,偏偏还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撞上门扇,他“啊”的一声,慌忙用手一挡,抵住门扇借力站稳,才险险没撞到脑袋。
“怎么了?!”这突如其来的响动,让楚天阔一阵心惊肉跳,他不管不顾就要进去,却发现门竟然推不开,顿时心慌不已,“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事。”穆遥惊吓之余也清醒了不少,他赶忙应道,松手打开一条门缝,将桶递了出去。
楚天阔正担心着,眼前惊现大半截白花花的手臂,他瞬间脑子一热,想也不想就要推门而入。手才搭上门把,就听门后传出一个声音:“嘶,好冷啊。”
他猛然清醒过来,扭头暗骂自己一声,接过空桶,舀了点冷水进去,将残余泡沫冲洗干净,而后倒上热水与冷水,直到兑好水温,方才把桶提回门缝。
看到伸向桶柄的手,他下意识叮嘱道:“晚上比较凉,别洗太久,内裤和睡衣在袋子里,都是新的,我洗过了,你放心穿。还有,地上可能会滑,你要当心点儿,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声音如故,关切依旧,可惜穆遥错觉不再。他清楚地知道,说话的是楚天阔,不是遥隔楚云端。
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
皆是,却不属于他。
穆遥抿抿唇,回了一个字,好。他木然地泼着水,热气氤氲中,眼里水雾渐浓,眨眼间泪湿面庞。
他抬手抹去,脸上却越发湿热,茫然间,一滴水从湿漉的掌心滑落,掉入水中,滴答一声,涟漪微动。水面渐归平静,心情也随之释然,他擦干泪痕,加快了泼水的速度。
水剩一半时,他停下动作,将桶举起,自脖子开始,倾泻而下。在难得的酣畅淋漓后,他擦干身体,取下墙上的纸袋。
他翻开衣物,意外地发现,无论质地与款式,还是码数与版型,竟都正中下怀。欣然穿上身后,他摸摸内裤,又揉揉睡衣,心中涌起一股迟来的归属感——
喜欢的颜色,合身的尺码,熟悉的手感。
真好。
楚天阔站在半米开外,静静地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他的身影掩映在淡淡月色里,肃肃清举,于寂夜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默默如守护之骑士。
门内传来些微声响,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穆遥开门出来时,正好对上楚天阔含笑的眼睛,他下意识躲避了一下,却又情不自禁看了回去。
楚天阔倾身靠近,接过空桶,拇指不经意间滑过他的手背。见他又欲躲避,便上前一步,牢牢锁住他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浴室的灯光打在他们脸上,留下半边阴影,只在彼此眼中,映出一个小小身影。淡淡热气弥散而开,融进微凉的空气,汇成一股光与热的气息,暖暖地包裹着他们。
穆遥躲避不及,陷入脉脉相望之中,难以自拔。
突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紧接着,两片嘴唇自动开启:“头好晕啊……哎,哥哥,你已经帮我洗好澡了?我刚才醉晕过去了吗?”
杜磊的意识回来了!
怎会如此……
穆遥来不及理清个中缘由,就见楚天阔扶住了自己,脸色有些古怪:“你……”
“哥哥,怎么了?”
“没事……”
“我困了,哥哥,你会陪我睡觉的,对吗?”
“……对。”
“那我们去睡觉吧,哥哥,你房间在哪儿?”
“……就在前面。”
杜磊拍拍胸口,软软地靠在楚天阔身上。穆遥发现,杜磊在重新“苏醒”后,那股意识似乎更加强烈了。他细细感知几遍,但除了一句“我要抱抱”,什么也没接收到。
要是能“看到”他脑中的画面就好了。
可惜……
穆遥不死心,他必须索回身体控制权,否则今晚彻底不用睡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是凝神,脑子就越是眩晕,身体也越是发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楚天阔扶去卧室,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毫无办法。
他心跳个不停,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本想着趁身体回归,洗完澡就借故回家,结果倒好,计划全被打乱了。
穆遥欲哭无泪,怎么就一点没感觉到呢?难道是因为刚才太过忘我,才会被杜磊“趁虚而入”吗?
他自问着,于默默回想中,找到了个中原因——
他从未在别人眼中见过自己,可就在刚才,他不仅再一次看到,还又一次深陷其中。
楚天阔眼里的那个自己,小而透明,孤而虚渺,如幻影般独居一隅,就在他眸光最亮的地方。仿佛再停留片刻,它就会将自己熔化殆尽,被他吞噬,为他所有,又或是只要他稍微眨一眨眼,自己就会消失于那道亮光,永不再现。
他痴迷于那般感觉,新奇又复杂,满盈且唯一——你的眼里都是我,你的眼里只有我。
可他又怅憾于这种存在,短暂而又易逝,那小小的自己,在其深邃的眼眸中,只幸存不过寥寥数秒。他其实很想再看看那双眼,不为别的,只为追寻那道最亮的眸光。
就在他专注于回想时,脚已不知不觉踏进卧室门槛。
随着一声“啪嗒”,灯光骤然亮起,他幡然醒神——楚天阔的房间在最左侧,明明有点距离,怎么眨眼就到了呢?!
此刻,穆遥已不想做什么追光者,只想做一个透明的隐形人!
偏偏杜磊还毫无默契,刚被楚天阔扶到床边,就一屁股坐倒在床上,而且!还把楚天阔也一并带倒了!
他叫苦不迭,疯狂暗示:“小屁孩,你快点起来啊!”
杜磊却似偏要“存心作对”,他摊开手臂,闭着眼睛自我陶醉:“好舒服的床啊……”
穆遥:“……”
他们谁也不知道,被不小心带倒的楚天阔,正侧躺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看着眼前的脸,一时忘了动弹。直到杜磊突然一个翻身,脚上的拖鞋“啪啪”掉在地上……
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却显得尤为醒耳。他猛然回神,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不舍地坐起身来。
杜磊倏然睁眼,一骨碌爬起,一把拉住楚天阔的手,着急地喊道:“哥哥,你别走!”
“乖,哥哥去拿毛巾给你擦脚。”楚天阔拍拍他的手背。
“哦。”杜磊乖乖点头,放开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
壁柜就在床对面,不过几步远,但当他看到楚天阔打开它时,目光还是不自觉地飘了飘。
那是个六门壁柜,被打开的两扇门内,底三层新鞋摆列,上三层纸盒码放,中间层睡衣垂挂,几乎全是蓝白色系——哥哥真的好喜欢这两种颜色啊。
楚天阔从盒中取出毛巾,刚一回头,就不由笑了。
只见杜磊歪着脑袋坐在床上,上身后仰,双手撑在身侧,小腿伸得笔直,两只脚丫悬空着,正有节奏地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显得俏皮而又惬意。
他笑着走回床边,蹲下来,将两只拖鞋放到一边,而后捧起他的左脚,放于自己膝上。
“哈哈,痒,好痒……”杜磊大笑,身体乱晃,“哥哥,你碰到我脚底了,好痒啊……”
“那这呢,还痒吗?”楚天阔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灿烂的笑脸,托起他的足踝,诚恳地问着,见他摇摇头,便开始用毛巾细细擦拭脚上的水分。
杜磊终于止住了笑,重新坐好,眨着一双水光盈盈的眼,视线一直停留在楚天阔的脸上。
一个盯得专注,一个擦得认真,以至于穆遥看在眼里的时候,恍惚觉得,楚天阔是在给自己擦脚,此刻被温柔对待的,不是杜磊,而是自己。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一个错觉。从他进入这个梦里,就被大家认作杜磊,好像他本该是杜磊一样。尽管他知道,这只是角色设定,但还是忍不住心生羡慕。
他也想要这样一个哥哥。
哪怕是在梦里。
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
这么多年,除了极偶尔的聚会,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快乐,一个人悲伤,特别是在林战去美国之后,他更是习惯了一个人。
说不清是刻意还是习惯,他平时总是像蜗牛一样缩在壳里,并不是喜欢清静,而是害怕交际。正因如此,有不少女同事叫他“冰雪王子”,甚至还有男同事打趣他是“冰雕美人”。
可冰冷只是他的伪装,他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一团火,一团能将自己融化的火。
那团火,叫做陪伴。
若不是这次参加考核,他恐怕永远都不会享受到,有人共进晚餐的愉悦,更不会体会到,有人陪伴的温暖。
可是,这温暖不是他的。
不是。
此刻,穆遥“看着”眼前温柔的眉眼,再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问题。
在这个梦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穆遥,除了一副皮囊,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哥哥是杜磊的,妈妈是杜磊的,秋姨也是杜磊的,就连今日见到的何非他们,也都是杜磊的。
所以他,其实还是一个人。
不知怎么地,孤单又一次涌上心头,只是这一次,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大摇大摆地来了。
第三次了。
穆遥心里难受得紧,可他不知该如何排解这种情绪,始终缓不过来。
也不知是生物钟响,还是酒劲上头,就擦个脚的功夫,杜磊已困得不行。他耷拉着脑袋,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眼睛却还固执地锁着楚天阔,生怕他消失一样。
楚天阔把他的脚放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说:“小磊,你困了先睡,哥哥去洗澡。”
“不,我等哥哥一起睡。”杜磊瞬间抬起头。
“……好吧,不过哥哥可能没那么快。”
“哦。”
“……你先躺着好不好?乖,被子盖好,哥哥很快就回来。”
“嗯。”杜磊抓着被子乖乖应道,下一秒又撑起脑袋问,“那不要关门好不好?”
楚天阔笑了笑,点点头:“好,不关,你乖乖躺好。”
杜磊听话地照做了,眼看楚天阔就要出门去,他又喊道:“哥哥,你快点儿!”
“好,哥哥尽快。”楚天阔回头答道,从壁柜拿上衣物,刚走出房间,就迎面碰见走过来的林启兰。
“兰姨。”他轻轻叫道。
“天阔,磊儿睡了吗?”林启兰也压低了声音。
“嗯,躺床上了。”
“还好今晚有你在,不然……”
“应该的,兰姨,你不用客气。”
“行,那没事我先回去了,对了,秋姐把水烧好了,你也快去洗澡吧。”
“好,我这就去。”
“没事早点睡啊,明儿要干一天活儿呢。”
“知道了,兰姨你也早点休息。”
“嗯,明儿见。”
“明儿见。”
林启兰点点头,探头看了看杜磊,朝楚天阔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朝院门口走去。
杜磊躺在床上,双手抓着被子,半睁着眼,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房门口。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上下一合,闭上了。
小屁孩睡着了?
穆遥顿时转忧为喜,其实他也困倦得很,但还是勉力保留了一丝清醒。
现在正是偷溜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