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8、第七章 憬彼危台御笺银沫冷（1）

　　新移植的桃树枝干皱巴巴的，油亮的长叶随风招展，时而露出小小滚圆的小桃。
　　“小恒在房间里呢？”苏启平提着三只野山鸡，一只野兔踏进院子，“今天收获不错，野山鸡留一只下来，剩下的我拿到城里去卖。”
　　夏小蝶剪断最后一根丝线，起身松松手腕，笑道，“我和你一起去，刚好家里的布料也快用尽了，我正想买些提早做夏衫。”
　　苏启平点头，溪山村的夏日来得早且绵长，夏衫需要提前准备。
　　“家里有小恒看着，无妨，我们早去早回。”夏小蝶把房间里已经做好的几卷手帕小心包好，叮嘱了几句在房间里陪苏颜妤玩游戏的苏悕，两人这才锁好门出去。
　　在房间里写完先生布置的作业，苏恒放下笔，三步两步跑到主屋，喜滋滋地看弟弟和妹妹玩游戏。
　　小小一团的妹妹裹在襁褓中，苏悕拿着一本泛黄的《三字经》磕磕巴巴地带小妹妹认字。这是苏悕在家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每天带自家小妹妹读两句自己新学的《三字经》。
　　“玉，不，琢。”
　　“玉，不，琢……琢。”
　　“不，成，器。”
　　“不……不，成，器。”
　　“人，不，学。”
　　“人，不，学。”
　　“不，知，义。”
　　“不，知……义。”
　　……
　　每次苏颜妤磕磕巴巴发音模糊地念完一句苏恒都会在旁边十分卖力地鼓掌，并给予及时肯定：“妹妹好棒！”
　　苏颜妤：……如果不是这具身体限制了她的发挥，她能通篇不带喘气地背下来好嘛！
　　“这个，这个字念什么？”苏恒兴致高昂，指着中间一个“琢”字，笑眯眯地问苏颜妤，这是他今天新学的字。
　　“琢……”苏颜妤顿了顿，张开小嘴吐字清晰。
　　苏恒：……
　　苏悕：……
　　晚上，苏恒手舞足蹈地将下午的事情连说带比划地讲了一遍，苏启平和夏小蝶听得目瞪口呆。七个月大大额的孩子已经学会认字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苏恒屁颠屁颠抱着苏颜妤，指着“琢”字，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妹妹说这读什么？”
　　“琢。”发音清楚明白。
　　夏小蝶端着的茶碗险些打翻，她稀奇地抱起苏颜妤，上下打量了襁褓中小小婴儿好几眼，现在孩子都这么聪明的吗？在苏恒苏悕七个月大的时候，还只会咿咿呀呀。苏启平洗净手，伸手揉揉苏颜妤稀疏的胎毛，笑得一脸欢快，“小妤儿真聪明，才这么小，就已经会认字了。”
　　苏悕在一旁点头补充：“真的，我每次念两遍，妹妹就会跟着念，可聪明了！”
　　……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皑皑白雪覆盖了整片山村。隆冬已过，冬雪初融，安静了一个冬天的溪山村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夏小蝶顶着隆起的肚子歪在炕上，借着窗外清明的雪光颇感吃力地把最后几瓣红粉团菊瓣绣完。苏恒放下手中书卷，上前帮忙拿过尖锐的剪刀，又把小几上的一笼丝线收起，又去端了一杯温水摆在小几上。夏小蝶怜爱德揉了揉苏恒的鬓发，笑着道：“这几日先生布置的功课可都做完了？”
　　苏恒点头，“都做完了，二弟只差把字临摹完。”
　　夏小蝶点点头，轻声嘱咐道：“读书用功是应当的，厨房还有些鸡汤，是早晨刚炖的，你端去一碗给小悕，再盛小半碗给你三妹妹。”
　　坐在炕上一直闲得发慌的苏颜妤也站起身来，急急地也要下炕。苏恒笑着抱下圆鼓鼓的三妹妹，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走，哥哥带你去吃点心。”
　　夏小蝶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手牵手踏出房门，握着竹绣绷的指尖被勒出一条暗痕。苏启平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他快步上前，拿过夏小蝶手里的绣绷，心疼道：“不是说别做了吗？稳婆前两天才说了要你多休息，少劳作，怎么又拿起这劳什子……”
　　夏小蝶在苏启平的搀扶下下炕，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劳神的事，你要是让我都不做，我还不舒服呢……”
　　苏启平无奈叹气，自夏小蝶有孕以来，就一直闲不住，时常背着他做刺绣，做一些闲活，如果不是每每稳婆说夏小蝶身体真的没问题，苏启平也绝不会让她做这么多。“天眼见着开始暖起来了，外头的雪也差不多化尽了，过几日我便把家里的两头大肥公猪卖了，再去买几只年轻的种猪回来，田垄也要重新开垦……”
　　夏小蝶听苏启平絮絮叨叨，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去城里的时候记得再带回来一些礼物，像上好的宣纸、小巧的机关玩具，我们家还有这个银子，别舍不得花，穷乡僻壤的能得到黎老先生教导是求也求不来的运气了，千万别怠慢了人家。”
　　“我晓得，就是你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做，小恒和小悕这几年在黎老先生的教导下，是越来越优秀了，现在村里头谁不羡慕我有两个好儿子。”
　　“这话你听听也就罢了，千万别当着徐员外的面说，他家这儿子前儿不久去参加县试没过，还发了高热，他这几天正在家里摔凳打碟，你可别往人家当口上撞。”
　　苏启平掀开厚毯点头道：“我又不傻，徐员外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只是他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他家那孩子不才十一岁，逼得这样紧，小小年纪也承受不起呀！”
　　夏小蝶捂着肚子缓缓坐下，眉心微皱，长叹口气，“不过是气不过，好面子罢了。”
　　苏恒和苏悕虽然年纪小三四岁，但是聪明觉悟却非常高，黎老先生也时常暗暗赞扬两人天资绝佳，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徐员外的耳里，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逼着自家孩子去参加县试，才十一岁的孩子，又才习学了三年，那能这般快就能通过万人独木桥。
　　苏启平无言地摇了摇头，低头安静吃饭了。
　　连着晴了好几日，突然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朦胧了无边夜色，苏颜妤捧着苏悕刚送来的《百家姓》细细翻看，烛光摇曳，橘黄昏暗。看得腻了，苏颜妤脱下棉鞋踩上小凳，推开窗，一股春寒料峭卷着绵绵细雨漏进窗来。
　　春夜很黑，春雨很凉，没有霓虹闪烁、没有灯红酒绿，四周的一切安静得可怕，偶尔能闻见遥遥几声远处传来的犬吠。苏颜妤小小的身体趴在窗边，伸出软软的手掌想要接住几滴清冷的雨珠，雨丝却俏皮得很，总爱绕过这只期盼的手掌。
　　泛黄的纸张被一缕溜进窗的夜风吹动，上面一行歪七扭八地写着一行诗：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以前总爱灿烂的晴空，后来开始迷恋迷离的雨夜。
　　苏颜妤收回冰凉一片的手掌，倚在窗边，思绪悠悠扬扬，飘到了两年前同样的一个淅淅沥沥的细雨绵延的雨夜。
　　那几天她偶感风寒，夏小蝶把她抱回自己房间细心照料，当晚，夫妻二人做完了应该做的事和不应该做的事后，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小蝶，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苏启平平躺在床上，静听窗外雨打枝叶。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清晰的呼吸声。
　　良久的沉默，夏小碟幽幽叹了口气，“为什么当时我坚持收养三丫头？”
　　“嗯，你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雨声依旧，轻绵柔软。
　　“这件事，说来话长……”
　　苏启平拢了拢被角，轻轻“嗯”了声，“我听着。”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酗酒无能，家里入不敷出，母亲无法，只好把孩子中最大的我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些钱过日子。这个人牙子是专为大户人家收揽丫头的，因我绣活出众，就被夫人身边的嬷嬷挑进府里。我跟着嬷嬷学了几年规矩，才被调到夫人身边伺候。”
　　“夫人性子温和，对待下人也不苛刻，时常有赏赐。夫人身边有个叫茯苓的一等丫鬟，我曾偷听到她和另一个一等丫头的对话，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夫人她的命脉奇特，但凡怀孕，脉络会与其他正常命脉不同。听说当年夫人怀头胎的时候，连太医都说应该是男胎，结果生出来一个女娃，夫人当天就把伺候她的丫鬟婆子打发处理了，那孩子……”
　　苏启平深深闭了闭眼，缓了缓气息，低声道：“那孩子……”
　　“我不知道，茯苓姐姐没说……”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有稀薄的青光透窗而来。
　　“还记得上年曾来过我们家的嬷嬷吗？”
　　“记得，是山洪来前的两个月。”
　　“这位嬷嬷是夫人的奶嬷嬷，我从小就是和她学的学的规矩，这两年她年纪大了，夫人便施恩放她出府，她途经此地，想起我就住这儿，顺路过来看望我。闲谈间她说到了夫人已经有孕，而且已经六个多月了，快七个月了。”
　　“你是说三丫头她……”
　　“我不知道，但我非常确定，夫人此胎一定是女胎。”
　　“小蝶，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巧合，莫不是你想多了，三丫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夫人的孩子？”
　　夏小蝶深深吸了一口气，极轻极轻道：“但愿如此。”
　　雨过天晴，皓月幽幽，清冷的月华透过窗纸散进几点青光，苏启平翻了个身，轻声道：“小蝶，木已成舟，妤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