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66、第六十四章 二月间（3）

　　苏颜妤有身孕的消息如同一阵风，瞬时吹入两个苏家家主的耳朵。
　　苏启平乍一听惊掉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琥珀色的汁液撒了一地；夏小蝶手上纷飞的银针歪了一寸，插错了地儿。苏启平来不及擦拭衣上被打湿的茶渍，瞪大眼睛问前来报喜的木易，“你再说一遍，妤儿怎么了？”
　　木易笑容满面，“纳兰府来人传信，三小姐有孕了。”
　　夏小蝶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绣绷，合掌笑道，“这可巧了，昨儿洗三礼上姒妃才说起这事儿，我还担心妤儿心里不舒服，可巧今儿就有了。”
　　苏启平眸光轻闪，轻咳一声道，“这等好事怎么可以不告诉大哥呢！木易，你辛苦跑一趟，亲自告诉大哥和大嫂。”
　　木易领命下去了。
　　见人下去，夏小蝶望了望窗外晴光，抿嘴轻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爷倒不厚此薄彼。”
　　苏启平捋了捋留了寸把长的胡子，眯着眼笑道，“好消息都是要分享的，大哥可从来不忘和我共享好消息，今日有了这等好消息，我怎么可能不共享？”
　　云坞院内，光秃的枝头巴掌大的翠色银杏叶摇曳风中，胡妡媛披着水粉色镶三指宽绣富贵牡丹滚边银鼠裉袄，歪在榻上，眸光温柔地看着在身边安睡的大儿子，或者翻一翻手边苏恒新淘来的解闷儿民间小说。铃兰带着两个丫头晾晒庄子上新送上来的黑狐皮和小羊羔皮。
　　忽的见一个名唤碧荷的丫头匆匆跑进来，对守在门口的竹枝道，“姐姐，刚才夫人身边的若云姐姐来说，三小姐已有身孕了。”
　　胡妡媛听见门外动静，起身问道，“竹枝，母亲那厢有什么话吗？”
　　竹枝掀开厚绒毡毯进门对胡妡媛道，“太太刚差人过来说三小姐已经有孕了。”
　　胡妡媛闻言，眼中溢出喜色，急急道，“这是好事，你亲自去备下一份滋补的药品，问一问母亲何时去纳兰府，顺道将补品也送过去。”
　　……
　　苏启华的小巧主院内，尤氏刚砸了一套青花冰纹的粉瓷茶碗，又闻苏颜妤已有身孕，气得又砸了高几上的两个莲花瓣折的缠枝玛瑙边水瓷大碗，大瓷碗里几尾绯色金鱼扑棱着羽扇般的尾翼，在青石砖上扑腾了几下，渐渐失了生气，恹恹断了气息。
　　“好啊，好啊，”尤氏赤红着眼，扬手又砸了一个青瓷美人觚，“杜氏这个贱人不让我好过，苏颜妤这个小贱人又不让姒儿好过，邱嬷嬷，去，去给我找一副上好的红花来，我还不信了，杜氏那个贱人没了肚子里的东西还怎么和我叫嚣。”
　　守在门边的邱嬷嬷吓得赶紧跪下，苦声哀求，“太太，你可别做傻事呀！这几日为着杜姨娘的身孕，老爷特特安排了一波心腹去照顾，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太太，老爷有多看重杜姨娘这一胎，若在这时太太做了什么事，老爷定不会轻饶的。”
　　邱嬷嬷一番苦口婆心浇灭了尤氏心中的熊熊火焰，她颓然瘫坐在榻上，眼泪从眼眶滑下，“那我该怎么办？恪哥儿眼见着越发不讨老爷喜欢，恺哥儿又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几年前为着恺哥儿打伤裘小公子的事儿，老爷竟有些不太疼爱了，若非老太爷还眷顾着些，杜氏又只是姨娘，这管家大权，我怎么可能还分得到？”
　　邱嬷嬷眸光暗了暗，跪着上前，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道，“太太，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少爷这几年着实不着调了些，好容易两榜进士入了官，却不好好做，却被那起子不要脸的小妖精勾得迷了魂，三日两日地往一个丫头的房中厮混，引得大少夫人频频伤心。当初大少爷的这门亲事是老爷亲自求来的，老爷在三保证了会好好照顾大少夫人的，可大少爷的所作所为，如何能让大少夫人宽心，如何能让老爷喜欢？”
　　一席话说到了尤氏的心坎里，尤氏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颊热意，哑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劝过了多少回，你可见他听进过？”
　　“太太的话，大少爷不爱听，可三小姐的话，大少爷可是听得的。”
　　尤氏眼光一亮，恍然道，“你到提醒我了，恪哥儿自小与姒儿倒是处得极好，姒儿的话，他还听得几句，”说着，她擦了擦眼泪，对邱嬷嬷道，“赶紧差人去问一问今日姒儿可否有空，我要见一见她。”
　　且说尤氏那边忙着梳洗，这边杜氏放下绣绷，在小丫头的搀扶下起身为正在温书的苏慎倒了一杯果茶。
　　乳白的烟气缭绕了细细的果香，苏慎弯眸接过茶杯，笑道，“谢谢母亲。”
　　杜氏伸手理了理苏慎的衣襟，温声笑道，“再过几日便是县试，我已经叫人备下了厚厚的衣裳，还是二月，夜里还凉，我让人特别做了一双护膝，晚上能穿，也不怕冻。”
　　苏慎笑着点头，“我知道的，母亲，我不在这几日，你要多宽心，父亲已经安排了他的两个小厮贴身照顾我了。”
　　杜氏点头坐下，“好好温书吧，今日早些歇息。”
　　……
　　午睡刚醒就听见门外传夏小蝶带着苏颜沫上门来了。
　　匆匆梳洗了一番，就见夏小蝶满面春风地进门来了。“赶快坐下，起来做什么，我才听纳兰夫人说你今日操劳了，胎气不稳，要好好休养。”
　　苏颜妤笑道，“没这么严重，太医已经开了安胎药，说喝上两天也就是了。”
　　“这罢了，”夏小蝶上前，怜爱地拂了拂苏颜妤松软鬓角，柔声道，“你两位嫂子都特特托我给你送来了滋补药品，我已经交给白芨，让她收起来了。”
　　苏颜妤笑道，“倒是让两位嫂嫂操心了，她们怀着身孕还要为我准备滋补药品。”
　　“这也是她们的心意。”说着，夏小蝶牵着苏颜妤的手在榻上坐下，细细询问了近日情况，又嘱咐了几句安胎的注意事项。苏颜沫坐在一旁早已无聊了，听夏小蝶絮絮叨叨说着孕中琐事，无聊拿起苏颜妤绣了一半的虎头小帽，顺手接着绣了几针。
　　喝了半盏茶，苏颜妤余光瞥见苏颜沫娴静坐在一旁，上穿一件莹白青烟淡柳色系襟纱袄，下着芽黄色遍地绣合欢花流仙裙，外罩一袭樱色苏绣海棠祥云蝉纱斜襟长褙子，长发梳成轻灵的垂鬟分髾髻，簪一支如意攒珠并蒂莲花绞丝珠花，如一株临水而立的婷婷白玉兰，风姿绰约，令人见之忘俗。
　　苏颜妤心念微动，笑对苏颜沫道，“沫儿，北苑里的鸢尾花开得极好，你若在这儿坐得无聊了，我让绿篠带你去逛逛。”
　　苏颜沫秋水眼眸掠过笑意盈盈的苏颜妤，放下手中虎头帽，笑着起身，“好。”
　　目送苏颜沫出门，苏颜妤敛起嘴角笑意，一手呆在夏小蝶搭在紫檀雕花小几上的手，轻声问，“母亲是在操心沫儿的婚事吗？”
　　夏小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再过一年沫儿就要及笄了。”
　　“母亲可有什么人选？”
　　“尚未。”
　　“所以母亲是想……”
　　“是，沫儿性子活泼好动，不喜约束，来京这两年倒是长大了不少，如今你两位嫂嫂都有孕在身，不方便管家，沫儿也时常的帮衬一二，倒也有模有样。”
　　“我是许久未见沫儿的了，今日一瞧，倒觉她比先前长大了不少。”
　　“自你出嫁后，沫儿是比之前娴静许多。”
　　苏颜妤垂眸，指尖轻轻摩挲光滑的丝绸手绢，若有所思道，“母亲是如何想的？”
　　夏小蝶抿了抿唇，缓缓道，“家世清白，知礼上进，一心一意。”
　　“这很难。”
　　“我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苏颜妤微微仰头，窗外朱砂红梅开尽最后红霞，杏黄的花蕊颤巍巍在风中摇曳，抚一抚亮桔色金银夹线绣凌霄花菱锦花笼裙，苏颜妤良久颔首而道，“我尽力而为。”
　　得此允诺，夏小蝶大松一口气，想起方才见卿懿时，卿懿的话，她微微皱眉，担忧道，“听闻不日皇上会有旨意下来，由子兮世袭大将军之职？”
　　“是，”苏颜妤呷了一口茶，“这事前几日我已知。”
　　“世袭自古以嫡长子为尊，子兮是嫡次子，这恐怕……”
　　苏颜妤放下茶杯，轻笑道，“母亲多虑了，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谁能多言。”
　　自古世袭均已嫡长子为尊，除非嫡长子寿命不长，早早离世，且未有子嗣，则世袭爵位便传给了嫡亲弟弟，否则嫡亲兄长在世且又有子嗣，嫡二子袭了爵位势必会引起一场——口水泛滥的言官御史们的漫天弹劾奏章出现在皇帝案头。
　　这样的事在□□也曾出现过，几乎无一例外的，这些可怜的嫡二子们都沦为了言官御史笔下的“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也曾有过例外，前朝就有一位嫡二子，沙场浴血近十年，以赫赫战功封住了唾液腺分泌的御史们。
　　卿懿不是古时忠于皇帝，忠于社稷的纯天然封建社会“可造之材”，早早便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当初卿懿选择了当今的皇帝——当初的六王爷，也是因为看中了这位六王爷一诺千金的诚意。然，人心易变，身处高位，手握大权，谁能保证坐了皇帝的六王爷能长长久久地相信一位手握重权的臣子。
　　是以，卿懿以交权为由，借着皇帝的力，建了临江仙。明面上，临江仙是皇帝手下一个暗阁，专门为皇帝搜集信息，帮助皇帝维系朝廷平衡，巩固皇位，实际上，实际上临江仙也确实是皇帝手上的一把暗刃，暗中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虫子，两厢合作，天衣无缝，完美至极。
　　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卿懿懂，纳兰衿也懂。以交权换快速建立临江仙的东风，又借建立临江仙的东风为自己暗中筹建自己的暗门。
　　我无害人之心，亦有防人之意。
　　暗门是卿懿留给自己子女保护自己的一道防火墙，如今几位成年皇子已经长成，明面风平浪静，兄友弟恭，暗中腥风血雨，夺权争嫡，朝中六部、护国大将军、左丞相早已或明或暗站了队，纳兰家虽早已无实权，但因着临江仙，因着纳兰衿“忠贞”的态度，纳兰家依旧深受皇帝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