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莳七

65、第六十三章 二月间（2）

　　苏颜妤从卿懿房中出来已是夜幕黑沉，寥寥几点疏星散落无边黑幕，初春的夜风还有些凉意，苏颜妤裹了裹明翠绿柿蒂如意纹古香缎兜头披风，正欲迈步下台阶，就见白果急急忙忙跑来，“少夫人，二少爷梦魇了，奴婢们怎么都叫不醒，席妈妈让奴婢赶紧来请夫人回去。”
　　一路小跑去了北苑，方走至门口，便已听见了房中纳兰子兮颤栗的、惊惧的声音不断地在喊“走开、滚”之类的词。纳兰衿和卿懿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彼此的暗怒，闻讯而来的纳兰子墨和俪婳则是若有所思。
　　“我去瞧瞧！”卿懿提起裙摆便想往里走，席妈妈一把拦住卿懿，皱纹密闭的眼角闪着水光，“太太，使不得，二少爷现在谁也不愿见，谁也不让靠近，靠近了就是又挥又打，已经打伤了好几个有力的婆子了。”
　　卿懿被席妈妈拦着，听着房内纳兰子兮的叫唤，眼圈一下子红了。纳兰衿心疼地拦过卿懿，担忧地看向紧闭的房门，抿了抿唇，正想说什么，只听他的二儿媳清冷冷道，“我来吧。”
　　苏颜妤抬眸看向卿懿，轻声又坚定道，“我来，你放心。”
　　卿懿眼底的热意一时涌流而下，她紧紧抓着苏颜妤纤细的双手，“小妤儿，拜托你了。”
　　推开房门，屋内几个汝窑的、成窑的、白瓷的、青花的古玩瓷器被摔了粉碎，绣女精心繁复绣的藤蔓双喜纹地毯浸染了深深浅浅的茶渍、散落开雪亮的碎瓷粉末。
　　纳兰子兮下衙新换的水蓝弹花缕金广绫外裳皱皱巴巴、半推半就挂在身上，往日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瑟缩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长发披散看不清神情，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好似一尊失了生气、丢了魂魄的泥瓷娃娃。
　　似有什么刺痛着柔软的心口，苏颜妤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放轻脚步缓步靠近掩藏在角落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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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液被刺骨的寒意凝固，纳兰子兮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红衣魅影嘻嘻笑着，森森白牙时张时合，好像在诉说什么甜言蜜语，长舌赤红，“嘶嘶”亲吻纳兰子兮脆弱的颈间动脉，张牙舞爪的浓郁黑烟沁出一丝一缕浓稠到近乎能滴出水的黑气，扭转着身子直直往逐渐灰沉的纳兰子兮射去。
　　眼见着黑雾已经到了眼前，原本失魂如傀儡的纳兰子兮突地张开双眼，温润的丹凤眼蓄了一层薄如晨间山雾渺渺轻纱，朦胧间有隐忍的怒意、挣扎的惊恐、坚毅的执着、如水轻软的温柔，他踉跄起身，嘴角噙了一抹似自嘲、似释然的微笑，薄唇一张一合，寡淡的简单三字似有千金，瞬间溃散了疯狂扭动的黑色浓雾藤蔓。
　　红衣魅影狰狞着扭曲的失去黑雾保护的娇艳面庞，张大的双眼几乎脱出眼眶，一根根凸起的红血丝迅速爬上她的眼白，森森白牙惊恐地嘶吼着：“子兮！纳兰子兮！你！你……”她的话未说完，地上黑褐色的土壤中升腾起丝丝缕缕乳白的的、极清冷极淡雅的、带着浅浅潮湿水汽的冷香，一点一点包裹、侵蚀开始显得单薄的大红。
　　似有风吹过，漫天满地盈透娇软的粉色、透亮清明的白色簌簌如雨落下，洗去暗无色彩的晦暗，掀开饱满明艳的春日——一袭桃粉掐金遍地绣折枝鹅黄梅花系襟纱衣的少女婷婷立于树下，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蓦然回首，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黑白分明的水眸微微弯起，似落了漫天璀璨星光，他听到她唤他，“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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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出的手还未触碰到歪斜的衣衫，纳兰子兮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眸，沙场铁血的金戈铁马杀气自眼尾溢出，待看清了眼前人是谁，瞬时融化成了一滩溶溶春水，他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苏颜妤温软的手掌，轻轻歪头，小猫崽般蹭了蹭她的手背，“还好，你在。”
　　轻若梦呓的呢喃如轻软羽毛酥酥痒痒拂过心口，苏颜妤弯下|身子，甩袖轻轻附在他被冷汗浸湿的背脊，一下一下缓缓轻拍着，直到怀里人朦胧睡去，这才微微扬声对守在门外的人道，“白芨、白果，备热水衣裳。”
　　梳洗换衣用了快半个时辰，将人安置回床上，苏颜妤弯腰掖了掖被角，有些疲惫地坐在床边。这两天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困倦，今天又忙碌了一天，眼皮都快打架了。
　　素衣端来一碗温热的牛乳，见苏颜妤脸色苍白，不由有些担心，“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让医来……”
　　“没事，就是今天累了些。”苏颜妤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问，“母亲和父亲在偏房？”
　　“是，大少爷和大夫人已经回去了，太太和老爷还在偏房等消息。”
　　“让茯苓给大哥大嫂说一声，你在这儿看着，有什么事，立刻来寻我。”说着，苏颜妤正了正衣衫，迈步往偏房走去。
　　一见苏颜妤进门，卿懿急忙问，“小妤儿，子兮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太医何时能到？”
　　纳兰衿看了看沙漏，算了算时间，“估摸着要到了。”
　　果然，纳兰衿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丫鬟来报说太医到了。
　　被叫得突然，孙太医身上还是家常的水蓝色锦缎长袍，微白的鬓角因快速的小跑而沾染了夜里薄薄水珠。
　　把了脉、问了当时情况，孙太医眯着眸沉思半晌，道，“二少爷已无大碍，方才是梦魇了，现已好了，还请将军、太太、少夫人放心。”
　　听太医说了无碍，卿懿悬着的心才算完全放下，她颔首答谢道，“多谢太医，”说着，她又道，“你既来了，也瞧瞧我二儿媳妇。
　　孙太医略有些粗糙的双指搭在薄薄的丝绸手绢上，半晌他突然笑道，“恭喜少夫人，您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果真？”卿懿惊讶起身，“胎气可稳？”
　　孙太医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了点头，道，“当真，只是这两日少夫人劳碌了些，内里不调，须得静养几日。”
　　卿懿和纳兰衿两两对视，笑道，“如此，还请太医开几张安胎的之方。”
　　两折五彩刻丝苏绣海棠春睡素绢屏风后，苏颜妤呆愣地伸手抚摸平坦的小腹，半晌笑出了声，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开始生长。
　　天色已晚，卿懿嘱咐了苏颜妤好好歇息，又看了眼安然沉睡的的纳兰子兮，这才在纳兰衿的搀扶下，回了主院。
　　夜风习习，纳兰衿紧了紧卿懿身上似蓝非绿遍地绣凌云纹羽纱披风，轻声道，“年前我已向皇上提起，皇上答允年后颁旨。自开了年群臣便忙着准备皇上的万寿节，又有各国使臣等着觐见，估摸着皇上是忘了，我明日便亲自去求见皇上，要这一封圣旨。”
　　卿懿眼带厉色，“濮阳家的倒是打得好算盘，濮阳千姬什么品性真当我不知吗？这样的人都敢往我眼前送……”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卿懿突然问，“难道……”
　　“难道什么？”
　　“没什么，”卿懿摇了摇头，甩去脑海中荒诞的猜测，继续道，“小妤儿刚怀孕，又逢濮阳家进京，不日子墨和婳婳也要准备动身去雪渡关，我们也要远渡海疆，纳兰府便只剩下了小妤儿，我不放心。”
　　纳兰衿想了想道，“不若把青岚和青虞调来，由她们贴身保护二儿媳。”
　　“把小八和小九也留下，有些消息还需要人传递。倒是要辛苦小六和小七了，京中之事要他们多操心了。”
　　“这也罢了，你莫忘了太医是怎么嘱咐你的，这趟远行，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也算是……”后面的话纳兰衿没有说，卿懿却心知肚明，她伸手握了握纳兰衿泛凉的指尖，轻声道，“衿哥，我想去的地方有很多，你都要陪我一起走的。”
　　纳兰衿反握住卿懿的指尖，坚定又温和地回答，“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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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沉酣醒来，苏颜妤觉得纳兰子兮似乎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昨日之前的纳兰子兮是隐隐出鞘的大刀，那今日的纳兰子兮就是洗去铅华，褪去棱角的秋水长剑，莹莹温润却削铁如泥，青白色刻丝金边彩绣云松薄缎常对襟长比甲愈发衬得人俊逸风流，出尘惊艳。
　　“昨日……”苏颜妤张了张嘴，还未问什么，就被纳兰子兮打断，“昨日，梦魇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母亲和父亲很担心，听到太医说只是梦魇了，无甚大碍才放下心来。”正说着，白芨端着一碗温度适宜的安胎药进来，“少夫人，该喝药了。”
　　苦涩的药味冲淡了燃了一夜的百合香，纳兰子兮微微皱眉，“好好地怎么要喝药？喝什么药？”
　　白芨闻言，诧异地扬眸看纳兰子兮，刚欲张嘴说话，就听苏颜妤道，“把药搁下吧，”
　　放下汤药，白芨把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叫了出去，偌大的主卧，只有夫妻二人，一坐一立。
　　苏颜妤端起青釉白底莲花瓣瓷碗，微微屏住呼吸，“咕噜咕噜”一口把药喝完。放下碗，拿过手帕擦拭嘴角，苏颜妤眸光浅浅，温柔如水，“昨日太医诊脉，说我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手中粉彩三月豆蔻成窑小盖碗倏地从手中滑落，沿着藤蔓缠枝翟凤牡丹厚绒织毯“骨碌”转了好几圈，直到碰到苏颜妤脚上穿着的米褐色绣秋菊的绣花鞋，打着滚翻了肚皮。
　　“这……可是真的？”
　　“孙太医诊的脉向来不错。”
　　窗外晴光透过新糊的青豆绿单罗纱纱窗，透彻的浅浅金色光束直射落在苏颜妤较好的侧颜，似为她披上了一层轻薄柔软的织锦，松软的鬓角几许碎发服帖地落下，三千长发松松绾了一个斜堕马髻，只用一支点翠洒金粉圆珍珠长簪挽着。浅浅的菡萏色双面苏绣花梨卷草纹云锦广陵合欢长衫如团团一缕云霞，交映着苏颜妤染上薄薄红晕的双颊更显柔婉。
　　纳兰子兮愣在原地好几秒，才讷讷地重复问道，“妤儿你再说一遍？”
　　“孙太医昨日诊的脉，千真万确，你要做父亲了。”
　　好似被重锤敲醒，纳兰子兮迟疑了几秒，才缓缓在苏颜妤面前屈膝弯下，指尖微微颤抖附上尚平坦的小腹，温润的凤眸落满了璀璨星光，“我，我要做父亲了……”
　　“是，”苏颜妤弯眸轻笑，眼尾漾开柔软的光，“你要做父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