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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小人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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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洗,落在清冷的院中,掉着白地砖上笔直的身影上。小人儿背脊挺直,面对着府北的方向,安静的跪着。
白日里跟着一道出府的小童面露急色,余光瞥了眼在檐下嗑着瓜子的老嬷嬷,终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左侧两人高的白墙上蹲着两人,身形小些的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志芳斋的奶冻子,一口咬进去甜甜滑滑的,一股子奶香就在嘴里化开,甚是好吃。
白日大龙在,我没舍得拿出来吃,如今蹲在墙上瞧热闹,吃着正好。
老嬷嬷脚底的月光偏了,她透着房檐瞧不见月亮,该是在想时辰。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果壳,瞧了一眼院中人苍白的脸,又是嫌弃:“大少爷在府里呆着多好?偏生就要出去惹事,还打了齐家少爷,累得老奴也一道陪你受罚。还真是应了道士的话,一出生就害死生母,是个命中带煞的。”
跪着的小人本低着头,老嬷嬷骂了许久也没憋出一声屁来,可听见后头半句,他突地幽幽抬起脸,冷冷地瞧着老嬷嬷。
嬷嬷微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大龙身前,恶狠狠地扬起巴掌,“你如此不知悔改,竟还敢瞪我。”
“啪”一声,在寂静的院角回荡了几圈,久久未消。
大龙还是直挺挺地跪着,转过被打偏的脸,眼神冰凉。
我头一回见大龙有这般神色,当初他是神仙的时候,眼神虽冷,但带着一种平静,泯灭众生的平静。可如今的眼神,冷中带着一丝狠意,还有一丝悲凉。那个眼神只是凉凉的一瞥,我的心却沉了一分,有些晦涩。
这一世大龙到底不一样了,他不在高高在上,只是一个跪着被人羞辱的凡人,打落了牙也需往回吞的孩子。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白日里仍是不管不顾挡在我前头,我长叹了口气,收起了手中的纸包。
罢了,就当还他一次。
我跳下墙头,大咧咧地往他们那处走。老嬷嬷听见动静忙回头,可院中太黑,她瞧不清我,“谁?”
我在暗中驻足,坏心一起,低沉着嗓子道,“锁你魂魄之人。”
老嬷嬷委实算不得胆子大的,吓得身子都跟着抖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与我装神弄鬼。”
我瞧着老奴腿软的样子觉着无趣,一招手,阿潇已跃到老奴面前,只一招,老奴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了。
大龙想来已是认出了我,眼底泛着光,眉梢翘得高高的,瞧着我。我上去就碰了碰他新肿起的脸,两边倒是匀称了。
似是才觉着疼,大龙身子往后缩呲牙,小心地喊,“姐姐轻些。”
我眯眼笑了笑,坏心地又戳了下,“现在知道疼了,方才她打你,怎的不知躲?”
大龙学着我的笑,没回答。
我知他意,躲了也无用。
伸手揉乱了他的长发,我又是一叹,“罢了,大不了我罩你一辈子。瞧瞧你这脸,以后做我面首我亦不亏。”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惊得一旁的小童瞪大的双眼,然他主子却是微愣之后,甜甜一笑,道了声“好”。
嘴快说完话,待我回过味了来,也没往心头去。毕竟,让大龙做面首,那是要被千刀万剐下油锅的事,我可万万不敢作真。
“抹药。”我拿出怀中与纸包放在一处的白瓷瓶子,塞进大龙的手里。
大龙忽闪着他占了大半脸的眼睛,可怜嗖嗖地道:“姐姐帮我上药?”
奶声奶气,激起我浑身随处乱走的鸡皮疙瘩,于是,我大掌一拍,给了其后脑勺一下,“不许撒娇,自己抹。”
大龙紧紧拽着我的手,不想让我走,我又是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
药都送完了,该回去补我的安生觉了。也不顾得身后大龙还跪着,阿潇架着我出了院子。
翻了两处墙,我才踏进我的小院,就觉出了一丝不同。
“逆子,还知道回来!”屋里头暴躁的声音响起,我不由腿肚子一软。
完了,秋后算账的来了。
又是一夜不安生…
翌日,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百姓算是心喜了一阵。
一是,齐家少爷被重伤,卧病不起。
二是,齐国公与镇国公大闹朝堂,扰得圣上将两人并着惹事的儿女一道禁足三日。
我那便宜老爹一路翘着胡子打马归来,满脸铁青。我爹吵架向来是不会掂量自己的本事的,他一个武将如何吵得过舌灿莲花的文官?且他回来还反反复复想着别人骂他的不服气,却又偏偏还觉着人家说得有道理,往死里给自己赌气。
老头子闹着脾气,亲娘在旁哄着,我就躲在角落里揉自己的膝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昨夜跪了一晚,这膝头都快废了。
然,亲娘亦是个不着调的亲娘,一边顺着老爹的气,一边劝道:“别生气,阿漓又不是有意的。”
于是,老爹的矛头又成功地转回我身上。
我抬头见老爹吹胡子瞪眼就要往我这出看,忙将脑袋缩回脖子里,接着便听见我爹大嗓门吼:“还不是有意的?都将人扔河里两回了,还不是存心欺负人?”
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弱弱地提醒了一句,“没真扔……”
镇国公一拍桌子,双目瞪得滚圆,指着我骂:“你还想真将人扔进河里?”
其实是真想,自是不能说。
我阖上嘴不吭声,老爹还在气头上,指着我对我娘气愤说道,“你瞧瞧你闺女这是什么样子?”
“好了好了,阿漓下回动手,不会再扔人了。”亲娘拽着老爹不让他动手,我爹还真就听进去了,安静下来。
瞧瞧我娘这劝人的法子,也只有我爹能消气……
然后两人又是一番商量,拍桌敲定,我的禁足由三天涨到了三个月。
我甚是欣慰,至少没给我加板子。
禁足三日与我来说,不过睡上几次。到了第四日,镇国公一大起早上朝去请罪了,我睡到日上三竿,才带着阿潇翻墙出府去了。
违抗皇命那是要杀头的,老爹的命令我不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以做足了禁足三日的样子,孟府便又困不住我了。
但毕竟是被老爹禁足之人,我也不是太过招摇过市,也就逛一圈平日里爱去的铺子,带着东西往祁王府去。
因着好奇,这几日我找人打听了一翻,便知那天老嬷嬷说的何意。祁王原王妃是老相国的嫡女,嫁给一代俊杰祁王也算是郎才女貌,本是一段佳话。坏就坏在,殷王妃怀孕了,国师给其腹中孩子,也就是顾陌,挂了个天煞孤星的命数。
敢给天神挂上这么一个名号,我瞧着国师也不是什么修仙的料……
王妃怀孕的头两个月还好,到了怀胎三月时,老相国被举证造反,圣上大怒,勒令严查,查了三个月,终定了罪,满门抄了斩。而殷王妃幸得王爷求情,才保下性命,可王妃却因此郁郁寡欢。
王妃怀孕六月时,祁王应召出兵,险些丢了一只手,幸得王氏相救,废了半身功夫才活下来。那年冬天,祁王府就多了位王侧妃。
顾陌头上又多了一条克父之嫌,王妃亦多了一桩伤心事。
次年二月,顾陌呱呱坠地,王妃便在床榻之上撒手人寰。本是盛极一时的相国府,如今只剩这白嫩小儿。
王侧妃顺理成章得了王妃位,还将顾陌养在膝下,便是后来生了顾晔,她亦待其如亲子。外头皆赞祁王妃人美心善,是个在世活菩萨。
可,能放纵老奴做出欺主之事的王妃,想来传言也不可全信的。
待我攀上祁王府的墙头,就瞧见蹲在角落里挖地的小子,一身灰袍沾着泥灰,他却浑然不觉。
“有空教他些功夫,这警惕性太不高了。”刚要跳下墙,我又缩回身子补上一句,“别都教,比我差点就行。”
这三日,我反复折腾,瞧着只到我肩膀的孩子,觉得委实下不了手。做不成敌人,便将人拉至自己麾下,说不定以后回去还能央着情面,要回我的东西。
最好,这一世能骗其发个誓,到了九天他亦不好意思抵赖。
如此思量,我干劲大增,下了墙头就走近大龙身后,然后……给了一脚。
大龙一个不稳,险些扑得狗吃屎,幸得反应快,手先撑了地。
不怪我,只是瞧着他的屁股,我的脚便忍不住。
大龙扭过脑袋,看清身后之人,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满脸的委屈,“漓姐姐。”
我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想看清大龙在做什么,奈何他坐的太严实,瞧不出痕迹,“做什么呢?”
大龙扭扭身子,这才直起身,撑着小短腿站起,“想种颗种子。”
种花草,我向来不喜,便没多问。
“脸上有东西。”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
大龙也是听话,伸手抹了抹,摊手一瞧,是一手的乌黑。
“可是如今有了?”大龙吊着眼,暗暗地问了句。
瞧着他花猫一般的黑脸,我自是乐不得开怀,抱着一堆吃食飘飘然进了正屋,“今日街上又新出了一种吃食,快来尝尝。”
大龙的屋子算得上清雅整洁,进门是一张朱漆胖肚束腰圆桌,屋西角是垂红帐四方雕竹大床,东角放置一张长腿宽面案几,右侧有一排堆满书册的架子。只粗粗带上一眼,书册有些时间了,页脚翻卷,册子露出的页面泛黄。
别说,书桌还是与在扶风一般凌乱。
我将怀中的油纸包一一铺开,占了大半个桌子,瞧着很是惹人胃口。大龙乖巧地搬了一张凳子在对面坐下,我将芙蓉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尝尝。”
大龙小心地取出一块,轻咬了一口,笑得可爱,“好吃,姐姐也尝尝。”
我摇摇头,在绣墩上坐下,温柔地问道:“阿陌觉得,我对阿陌好不好?”
大龙忙不迭点头,嘴上抹了米糕的甜腻,“姐姐对阿陌极好。”
我双臂靠在桌上凑近几分,循循善诱,“那阿陌是不是也该对姐姐好?”
“嗯”
“阿陌该不该答应帮姐姐一件事?”我将手边的蜜饯也往他面前推。
大龙瞧瞧黑乎乎的蜜饯,又看看我,再看看手中的甜糕,竟是犹豫了......然后,义无反顾地摇了摇脑袋。
“若是阿陌办不到却答应了姐姐,会让姐姐伤心的。”他盯着我的眼睛,极是认真地道。
我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谁能告诉我,这小脑瓜子都装了什么,怎的这般机灵?
“无事,姐姐挑着阿陌能做的事,可好?”
“好。”这回大龙答地极快。
我心中舒坦多了,伸手揉了揉,“那待姐姐以后想好何事,便来找阿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