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时（上）》摘个月亮

20、第二十章 沈家公子难逃牢狱之灾 虚与假笑何人黄雀在后

　　第二十章沈家公子难逃牢狱之灾 虚与假笑何人黄雀在后
　　京城这几日可谓风起云涌，坊间各种传言说辞甚嚣尘上，没有一日平歇。就连平日清冷寂静的锦衣卫，最近也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沈家之事，不过传言沸沸扬扬，众人各执一词。其实说实话，就连我都是很多天后，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三月十七日，沈伯桢托人将三春舍账簿递给我，说是谢寻人之恩。
　　这账簿对三春舍十分重要，我怕拿给秦叶，他会深究账簿来因，便暗中将其送往大理寺。

　　三月十九日，大理寺以三春舍偷税漏税为由，逮捕了沈家大公子沈佰川。
　　也一并查封了沈氏包括三春舍在内的部分产业。

　　三月二十日，沈家二公子沈伯桢去大理寺自首请罪。
　　沈伯桢称三春舍是他名下产业，偷税漏税乃他个人行为，与沈家无关。

　　三月二十二日，大理寺宣布沈佰川无罪释放，扣押沈伯桢。
　　初步审判沈伯桢十年牢狱。

　　三月二十四日，沈佰川为首的沈氏族人对外宣称，沈伯桢从未进过沈氏族谱，与沈家并无关系。

　　因沈伯桢乃京城恶少之首，恶名昭彰，所以最初，众人只骂这沈二公子不仅咎由自取，还连累了沈家的名声。

　　过了几日，又有人自称沈氏家仆，先说那沈家兄弟二人情谊深厚，这三春舍是大公子送给二公子的诞辰之礼，又说这沈二公子的确不管事，但是念及手足之情与家族大义，便自首认罪。

　　于是坊间又传这沈家兄弟之情何其感人，一个护其成长，一个替其认罪。不过传言穿了几日不攻自破，因为沈佰川亲言，沈伯桢甚至家谱都不曾进过。
　　于是各种传言，各种言论，甚嚣尘上，沸沸扬扬。

　　自打沈伯桢自首认罪，我便想去大理寺见他一面。不过，一是由于沈伯桢此案实在惹人注目，大理寺那边看管甚严，二是因为之前蒋依依与葛志尚那个案子结下的梁子，大理寺一直不给我放行，所以直到今日，我都不曾见过沈伯桢。
　　我实在不能理解沈伯桢究竟想做什么，毕竟三春舍的账簿是他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他的心机城府我最了解不过，他不可能不知道将这账簿交到官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若是说绕了这么一大圈，他只是为了将自己送进监狱，我着实不敢相信。
　　可我越是想见他问个清楚，越是见不到他，大理寺将我防得严严实实的。

　　我遇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实在没有一件让我这么头疼。
　　秦叶反倒过来宽慰起我：“原本三春舍的案子已经结了，倒没想到牵扯这么一出事来，倒是你的功劳。”
　　我苦笑：“那也是大理寺的功劳。”
　　秦叶说：“案子结了便好。”

　　他见我实在怏怏无神，说道：“前几日柏杨的案子也要结了，要不要去看看？”我虽没什么心思，但想到段柏杨生前与秦叶私交甚好，出于礼节，不得不说道：“也好，去瞧瞧吧。”
　　那书生李骥恆在锦衣卫的牢房不过待了两日，便将一切都招了。我听六旗提过，说来也是讽刺，问及杀人缘由，竟仅因嫉妒。

　　不过等我看完李骥恆的供词，我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李骥恆言，翰林下月便有内推入政之选，三个名额。众书生为此兢兢业业，不敢怠慢。不曾想，那日他偷听到内阁司马编修与山长谈话，说这名额需待定一位，留给段刑州。

　　李骥恆认为段刑州此人虽文采出众，但为人偏执，不能获此殊荣，且若是如此，对学院其他学子不甚公平。于是他便私下与司马编修谨言，坦言此法不公。

　　司马编修却道，段刑州乃社稷难得之才，不空妄自得，乃为官首选。
　　李骥恆便说段刑州是为诗痴，不通世故，难以为官。

　　气得司马编修拍桌直道：“你若是能如他一般深入民情，知晓南市菜价几何，我也破格举荐于你！”

　　李骥恆见那段刑州俨然诗痴模样，哪里是司马编修口中那般体察民情，觉得此件定是有暗箱操作，越想越气，一时不忿，便将段刑州约到湖边，二人争论之时，不小心李骥恆推其落水。

　　我捏着这张供词，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看完李骥恆的供词，我再也没什么心思去见沈伯桢。我只要闭眼，脑子里就会闪过段柏杨，甚至李骥恆。

　　我在道上混了这么些年，我也不敢保证说我手上一定清白，但是这么多年过来，我应该没有直接沾过人命。
　　也许是我太过反常，秦叶与我道：“你要不回去休息几日。”

　　我又去了河南汝宁，倒不是说想见韩氏。只是因为骑马赶路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而汝宁，是我目前唯一能去的地方。我一路走的很慢，遇到茶馆我便下来喝茶，有人说书我便下来打赏，这一走，便走了整整五日。

　　我没想到的是，在韩氏住处遇见了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原本远在京城的两个人站在我面前。
　　小六和秦叶。

　　我的脑子乱七八糟。
　　我更没想到的是，韩氏死了。

　　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我都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
　　还是秦叶先开口：“你走了之后，沈伯桢派人送信给我。信上让你我二人无论如何也要带人来此处接韩氏，我四处找不到你，只有自己过来。只是我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我望向韩氏的尸体，已经溃烂腐臭，不由皱了皱眉。

　　好不容易等到母子团聚，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一个入狱，一个死了？

　　“约莫半个月，”秦叶道：“这韩氏平日似乎不与人来往，死了也无人知晓。”

　　小六按照秦叶的指示剥下韩氏身上的衣物，好在今年春寒料峭，韩氏除了口鼻之处完全腐烂，四肢躯干尚且能入眼。不过手上长了尸斑，所以我一时间也没看到小胖说的牙印。

　　“是被人勒死的，我们来的时候，她的脖子上还缠着腰带。”

　　秦叶此话刚说完，小六便将腰带递给我，我看到那根腰带，整个人突然说不出话来。

　　是小胖的。
　　我以为那身旧衣服被他扔在成衣阁了。

　　心乱如麻。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我都没有任何思绪，所有的事情从我脑子逐一闪过，那些琐碎的，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说：“这个颜色她喜欢。”
　　他说：“她手腕上有一排牙印，很深，她当时不要我，我咬的。”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一个十分大胆的、可怕的想法。

　　回来时，我与秦叶一道坐马车，小六在前面驾车。
　　我思量再三，决定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告知秦叶。自然，我在道上找人一事，我省略未讲。

　　秦叶认真听我讲完，陷入沉思。正当我也要闭目养神之时，我才听见秦叶说：“以后这些事可以不必瞒我，你只要与我说，我自然会帮你。”
　　谢谢，我道。

　　我虽暂时没有见到沈伯桢，但秦叶礼部尚书之子的身份，让我见到了大理寺的文官记事。

　　我道：“记事大人，我也不让您为难，我只想知道沈佰川在牢狱里与沈伯桢说了什么。”

　　那记事看了眼我身侧的秦叶，又看了看我，终是动手翻了翻手上的记册。

　　册上写：
　　三月二十日。
　　沈伯桢戴上镣铐进了牢房。

　　沈佰川这几日一直都在牢里，消息闭塞，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沈伯桢一身囚服进来，一时没有言语。
　　“大哥。”沈伯桢先开口。

　　“我认罪了。”沈伯桢道。
　　“你什么意思......”沈佰川道。

　　一旁的记事提醒道：“沈大公子，二公子方才自首认罪了。”
　　沈佰川看向沈伯桢，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会......”

　　又是一阵静默。
　　还是沈伯桢低唤了一声：“大哥。”

　　他才十五六岁，又长得壮实不显身长，他站在在三十有余的沈佰川面前，二人倒是不像兄弟，更像叔侄一般。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被父亲责骂，他罚三天不许吃饭，是你偷偷给我送饭，说以后不会让我饿肚子。”
　　沈佰川嗫嚅道：“伯桢，你说这些做什么？”

　　沈伯桢哽咽。
　　还有父亲死后，沈氏家伯要赶我出门，也是你以一人之力拦了下来，将我留在沈家，还将三春舍划到我名下。

　　大哥，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可是我，只有你对我好。
　　所以大哥，我不会让你背负这个罪名，三春舍是我的，这个罪也是我的。

　　沈佰川听着沈伯桢说的这些话，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弟弟，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这是重罪啊......”
　　沈伯桢只道：“没关系，我还小。”

　　两人伤情片刻，沈伯桢终是抬手擦了擦泪，双目汪汪望着沈佰川。

　　沈伯桢：“大哥，我此番入狱，怕是十年之久，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沈佰川道。

　　我还没有入族谱，能不能让我入沈家族谱。
　　好，我回去就与叔伯商量。

　　转眼便过了半个时辰，按规矩沈佰川应该离开牢房，不得已，兄弟二人只能依依惜别。

　　大哥，再见。
　　再见。

　　沈佰川理了理衣衫，转身离开。

　　牢房寂静，兄弟二人一人端坐于内，一人缓行于外，正是和情睦睦之像。

　　只是他们谁都看不到，两人神色如初后，对方脸上的讥笑。

　　再见。
　　呵。

　　册上却没有写那背后的讥笑。
　　在笑什么。

　　三月二十四日，沈佰川为首的沈氏族人对外宣称，沈伯桢从未进过沈氏族谱，与沈家并无关系，他此番犯罪也与沈家毫无关系。

　　呵。
　　我没想到，你竟蠢到来替我顶罪。
　　你猜当年我为什么留你一命，我为什么把三春舍划到你的名下。
　　沈家所有见不得人的账目都从三春舍底下过，这个罪本来就是你的。
　　你以为你是谁，妓子之子而已，还想入沈家族谱。
　　呵。

　　又过了两日，我终于在大理寺牢狱中见到了沈伯桢。
　　有些日子不见，他的脸瘦削了些，他坐在牢房中的草埔上，只低头逗弄地上的蚂蚁。

　　见我来了，他才整了整头发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瘦了，我觉得他身量似乎长了一些，我这才想起来，其实他也不过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

　　你来了啊，他笑着说道。
　　我将那根腰带扔到他脚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弯腰捡起腰带，又重新系在自己身上，笑道：“害我担心好些天，以为你发现不了，还让人送信给你。”

　　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笑：“因为你够聪明，也够蠢。”

　　鼎鼎有名的京城恶少沈伯桢，替兄认罪的知恩图报沈伯桢，都是戴着面具的沈伯桢。

　　真正的沈伯桢，像毒蛇一样，在这阴湿的牢房里，幽幽地吐着蛇信算计一切。

　　我看到韩氏尸体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颤抖。可冷静之后，我脑子里突然有一个想法。

　　这个人根本不是柳飘飘。
　　所以她认不出沈伯桢，所以沈伯桢见到她之后神情郁郁。

　　可官籍不会错，这个韩氏拿的就是柳飘飘的官籍。

　　我突然想起不久之前的虐童案。
　　此案真正元凶奶娘马氏，虽说这马氏在案发后畏罪自杀，可那供词上的确曾写过：马氏远房侄子曾言，马氏早在三年前就已死亡。

　　虽说后来有人翻供，说这远房侄子神志不清，可只要细想，总会发现其中端倪。那个奶娘不是真正的马氏，她盗用了已故马氏的官籍。

　　我以前听瘸子提过一嘴，道上有一门见不得人的生意，买卖官籍。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就是沈家。

　　沈伯桢或许早就知道沈家勾结户部买卖官籍，不过他与沈家虽是有仇，但他尚且需要沈家的权势，故而在找到柳飘飘之前，他没有以此拿捏沈家。

　　或许他还对沈家抱有一丝希望。

　　沈伯桢看到韩氏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韩氏不是他的生母，只是有人顶替这韩氏的官籍，在此安身立命而已。

　　我那日在院外听到声响，不是其他，而是沈伯桢在杀人时撞到了东西。

　　他红着眼睛出来，不是因为母子团聚，而是他意识到柳飘飘早就死了。
　　只有死人的官籍才被拿来买卖。

　　沈伯桢就是个疯子，他在沈家装了这么些年，柳飘飘是他唯一的执念。

　　可柳飘飘死了。

　　京城那几日风风雨雨的传言都是沈伯桢的障眼法。
　　偷税漏税的罪再大，至多也就是十年牢狱，而买卖官籍，却是株连抄家的罪名。

　　他将三春舍的账簿给我，为的就是入狱，让自己提前与沈家划清界线，牵扯不上沈家的株连之罪。

　　甚至在牢房里，他还刻意提醒沈佰川，自己想入沈家族谱。

　　果不其然，沈家长子沈佰川，翌日便昭告天下，沈伯桢与沈家毫无关系。

　　“如果我们不帮你揭发沈家，你又当如何？”我道。
　　沈伯桢笑嘻嘻看着我说：“所以我说你蠢。”

　　我心里忽然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惊道：“小之行？你在谭拓寺安排了人？”

　　他哈哈笑了两声，不等我说话，又倏忽变了脸色，朝着我狠狠道：“你必须将沈家的罪给落实了，你是锦衣卫，这是你必须做的。”

　　我道：“可是你知道，光凭我的猜测定不了沈佰川的罪。”

　　他讥笑一声：“我既走了这步棋，自然有证据定他们的罪。”

　　“在哪？”
　　“三春舍的孔辉手上。”

　　孔辉？
　　那个提钱来见的师爷？
　　我看着沈伯桢，忽然觉得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沈伯桢设的一个局。

　　我也只是一枚棋子。

　　四月七日，锦衣卫查封沈家，并昭告沈家与户部暗中勾结，买卖官籍。

　　户部牵扯五人，罢官流放，沈家上下百口人全部冲奴流放，罪魁祸首沈佰川秋后问斩。

　　四月十五日，沈佰川招供三春舍偷税漏税乃自己所指，沈伯桢实为冤枉。

　　四月二十日，沈伯桢无罪释放。
　　四月二十三日，沈佰川畏罪自杀。
　　四月二十七日，沈伯桢离开京城。

　　呵。
　　你是多蠢才会相信我会帮你顶罪。
　　我入狱可不仅是为了和沈家脱离关系，相反的，我赌你不敢让沈家绝后。

　　所以我不是为了逃避株连，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会全身而退啊。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