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章 张瘸子千里蜀中传书 沈当家十年再见故人 ...

  •   第十九章张瘸子千里蜀中传书 沈当家十年再见故人
      我梦到一个女人。
      我看不清她的脸,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形,我只听见她说,你好像从来都没想过找我。
      然后我就醒了。

      我换上飞鱼服,回了锦衣卫。不想半路上竟碰到了秦叶。自我着手三春舍的案子起,我便甚少在锦衣卫见到秦叶。有几日不见,乍一眼望去,他似乎又清减了一些,颀长挺拔,却清瘦劲痕,像涧间翠竹一般。

      “秦叶。”
      秦叶闻声转头望我,微微颌首。

      我俯身作了一揖,与他道:“这些日子锦衣卫如此大张旗鼓查案,估计三春舍那边方寸大乱,暂时不敢再糊弄百姓,”我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近日不怎么见你。”
      秦叶俯身回礼。
      沉默片刻,秦叶眉眼低了一度,道:“你...还记得柏杨?”

      段柏杨?
      我自然记得,那日天一楼乌泱泱的书生中,我对这个段柏杨映象深刻,倒不仅是因为他与秦叶热络,更是因为那晚他是夺魁之人,风光无限。
      才高八斗,教人不敢轻易小觑。

      我不知秦叶为何无故提起他,略有不解,却见秦叶指尖紧握,面色略微苍白。
      柏杨死了,秦叶说。

      我听闻此言内心一凛,沉声问:“什么时候?”
      十七夜里,失足落水。
      便是元宵灯会之后?我道。
      秦叶喉头滚了滚,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没再言语,只与他一同并行。
      秦叶开口道:“柏杨是个志虑忠纯的人。”
      我只听着,点点了头。
      志虑忠纯。

      “柏杨嗜诗,他平日少有交际,除了一些诗会。”秦叶微叹了口气,似是沉痛又似惋惜:“我与他同窗时,他便言日后将以百花为题做一诗集。我这几日在替他整理他生平诗词,故而锦衣卫这边便告了假。”

      秦叶转过身来望我,缓缓道:“我留你一人独查三春舍,可曾遇到阻难?”
      我轻笑道:“怎是我一人独查,不是还有六旗一起,何况我也乃堂堂锦衣卫正六品百户,哪就能轻易让别人欺压了。”
      “那便好。”秦叶道。

      傍晚时分,下值之后,我换衣裳去了东巷街的医馆。
      昨天沈小胖发了趟高烧,可他又死活不回沈家,我便将他带到东巷街,托付诸葛大夫和千秋帮忙照顾一番,他昨日就是宿在东巷街医馆。
      只不过到医馆时我只见到千秋。

      “他一早醒来便走了。”千秋道。
      “无妨,见到你也是极好的。”我言。
      千秋笑了笑,只低头整理药材,我围着药柜饶有兴趣转了几圈,终是开口问道:“千秋,你可曾用了晚饭?”

      不等她回答,便听见诸葛在门外道:“凉血消斑的药几个时辰了?”千秋匆匆道:“我过去看下。”

      千秋走后,诸葛慢悠悠晃了过来。我抬头瞪他,他恍若未见,只拾起案上的方子边整理药材边念叨:

      “乌梅三钱,白果五味子各一钱,丹皮二钱,紫草桔梗三钱......”
      我道:“你这医馆是真的忙,借个人都不行?”
      诸葛眯眼嗅了嗅手里的芦根,只说:“她不适合你。”

      诸葛是瘸子旧识,以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是他在替我和瘸子帮衬。诸葛对我知根知底,我虽与他交情不深,但向来信得过他的为人。
      我静默片刻,只道一句:“多谢。”

      我出了医馆,暗暗思忖诸葛话中之意,不觉便走了几条街道,不曾想竟又在路上碰到秦叶,他拿着一沓卷帛,一路走来有风吹过,纸张随风而起,沙沙作响。
      我出声:“秦叶?”
      话间晚风吹过,他手中纸页微卷。

      我趁机瞄了一眼纸上的文字,只见其中写了诸多梅兰竹菊桃桂荷梅的句子,心想大概是与柏杨遗愿有关,心中也有些了然。
      秦叶朝我颔首示意,道:“柏杨诗集的排版有些问题,我来书社看看,你怎在此处?”
      “探望一个朋友。”我顿了顿,抬眼便看到不远处的墨清书社,心中突发有些感慨,又道:“他得你这般知己,此生也该是无憾。”

      “他应该无憾,为诗生,也为诗死。”
      我不禁问了一句:“此话怎讲?”

      秦叶微叹了口气:“柏杨为了目睹昙花一现,所以夜行湖边失足落水。”
      我听此话心里一怔,直道:“可是......”

      元宵那晚,灯会过后,秦叶将一得阁的松墨赠予我。我便想着拿这方松墨,去见见三春舍那个要“提钱来见”的师爷。
      我倒并非是真心想要贿赂,只是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想去会会他,摸摸他的深浅。至少我得知道若是城门失火,能否殃及此人?

      只是临近宵禁时,我没想到竟然在路上遇见了段柏杨。他边走边抚摸手中的玉扇,面色喜悦脚步轻快。

      我与那老头争论时为了拔高身份,便糊口冒充翰林学子,自称段刑洲,表字柏杨,所以对其多少有些愧疚与心虚,故而见他之后,我便率先便鞠身作揖。

      “柏杨兄!”我道。
      他片刻才反应过来,收了扇子塞在腰间,向我俯身作揖。我知晓那玉扇是天一楼的彩头,拱手笑道:“还未祝贺柏杨兄今日拔得头筹之喜。”
      他朝腰间摸了摸,咧嘴笑:“哪里哪里。”

      我道:“听闻这扇面是唐朝大家周昉所绘,其绘扑蝶名播中外,兼移神思性情笑颜之姿,就连扇柄是上好昆仑玉所制,难怪柏杨兄爱不释手。”
      他摆了摆手,哈哈笑了两声:“要说这扇子,不过俗物罢了。”

      我不解道:“那柏杨兄如此高兴,又是......”
      他将扇子从腰间抽出,缓缓展开,道:“我方才在胡古桥下看到昙花,卓然惊喜,可又未带纸笔,便用蔓草汁在这扇面背后题了字。”

      我见那上好白玉扇沾了蔓草汁,权然心痛,却仍是恭维道:“柏杨兄当真好文采。”
      便听见他笑了两声,道:“世上知己难得,如此若是不嫌寒酸,这扇子便赠予问渠兄。”
      我连连摆手,震惊道:“这...这怎么担当得起!”

      秦叶听我讲完,静默许久。
      良久之后,他才看着我说:“你是说,柏杨他...其实是被人所害?”
      我知道秦叶向来聪敏。

      他攥着诗集,指尖关节发白,声音略带微颤。

      他道:“柏杨十五就题了昙花,他就不会再去琢磨昙花,更不会落水而亡。”
      我点了点头,沉声道:“我该早点告诉你的。”

      秦叶即刻转身道:“我回锦衣卫申请逮捕令。”
      我们还算得上默契,我吸了口气,道:“我去取证物,北镇抚司见。”
      秦叶嗯了一声,又疏忽转头道:“我替柏杨感谢你。”

      我点头示意,心里不禁微慌。
      因为那玉扇不在我手里,被三春舍那个师爷要去了。
      要回来?
      要的回来吗?

      我直接去了齐鸣街。
      赌坊依旧热闹,小胖脸上擦伤已经结痂,看上去与往常无恙。他见了我,面色一怔,挥了挥手与手下小厮道:“你们且先出去。”

      寻人无望,我于他便没了利用价值,人群散尽,他才抿唇冷声道:“你来这做什么?”

      我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没有办法。”
      小胖没有说话,只冷眼看着我。
      我继而道:“太祖时期科法严格,凡无文引私度关津者杖八十,津不由渡而越度者杖九十。虽说如今大明不尽以往,但只相查,总查得到。

      小胖这才赤着脚从塌上跳下来说道,什么条件?
      我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拿回玉扇回到锦衣卫时,正碰到秦叶出来。
      秦叶以吊唁好友为由,带我进了翰林院。三炷香功夫,秦叶便基本确定嫌疑之人,凶手就是段柏杨同窗,名为李骥恆。因为翰林院数名书生之中,唯有他一口咬定,段柏杨出现在湖边是为了目睹昙花。等我将段柏杨的扇子拿出来,众人都看清扇面上的字迹与落款之后,这个李骥恆才面如死灰,不再狡辩。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
      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毫不轻开。
      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
      李骥恆认罪之后,六旗就得了命令前来抓捕。
      秦叶独站一旁,一眼瞧去看不出喜忧。我与秦叶日渐熟络,秦叶的情绪我总要比旁人更敏锐一些。

      我走上前去,端着佩刀站在秦叶身侧,开口道:“总算是让他走得清白。”
      秦叶轻声道:“我竟更希望他是......”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身督促六旗抓紧动作,我隐约听见秦叶在我身后说“至少那是因诗而亡”,我回头望他,却见他立于原处,并未张口,那句话似是我的错觉一般。
      我见他如此,转身摇头微叹了口气。

      三春舍虐童一案尚未结词,故而李骥恆目前只看押在地牢,他这案子需要过段时日再审。而呈案结词此类费得着纸墨的事向来是秦叶独揽,所以锦衣卫那边轻易允了我的告假,近几日我便无需日日守在锦衣卫。
      虽说我是因为段柏杨一案,才向沈伯桢承诺寻找柳飘飘,但这说到底也是我的私事,所以我没有如实告知秦叶,只说是小之行身体不适,我要陪伴几日。

      说起来,瘸子离京已有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小之行除了前几日是我带的,其余时间便是小四妻子帮我照料。眼下我也不想再麻烦他们夫妇,便打算按着瘸子口信,将小之行送往城西潭拓寺,交给潭拓寺主持。

      只是潭拓寺在深山之后,我怕路上颠簸委屈了小之行,索性便以寻找柳飘飘为由忽悠小胖一道去了潭拓寺,如此顺理成章就搭上了沈家的马车,华贵舒适,毫不颠簸。

      小胖眯眼坐于马车主位,见我怀中抱着娃娃,他似乎很不耐烦,只是双手环胸一路无言。我原本还准备了一些说辞,没想到他竟是一字没提,到让我有些意外。
      直到山脚之下,马车驻步不前,他依旧坐于原处,并无下车之意。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今日之行,只当成人之美,若是你以后再有利用我的心思......”他在车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再不说话。

      我站在地上远远望着他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隐隐觉得,若是非要论心机城府,我不如这个沈伯桢。
      这个尚未弱冠的沈家二公子。
      他不仅狠,他还会忍。

      我按照瘸子所言找到潭拓寺主持,言明此为俗家张远堂之子。主持脸色微变,接过小之行低头向我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心里虽十分不舍,但也不得不将小之行留在此处。

      待我下山见到沈家马车,已是日落三竿。
      沈伯桢依旧在车里等我,只是他不知何时换下了早上的鎏金红袍,只穿了件亚青粗面的短襟,连箍金发饰都拆的一干二净,只扎着一头乌黑的辫子。
      我道:“你这是......打算金蝉脱壳?”
      小胖看我一眼,我竟是从他语气中听出几分赞许,他道:“我也不是没人盯着,此番出城寻人,还是小心为妙。”

      沈家虽承认沈伯桢的身份,但其生母柳飘飘却是沈家向来不耻,这些年但凡沈伯桢有些动静,沈家便有所阻挠,所以饶是沈伯桢这般心机,也不得不囿于沈家权势,难得所愿。难怪这小子愿意和我来这潭拓寺,潭拓寺这边偏僻杂乱,等沈家发现端倪,怕是要几日过后。

      其实说实话,出城寻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庆幸的是,沈伯桢要找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十六年前名噪一时的怡红院花魁柳飘飘。
      以前我和瘸子之所以那么快混出“金猪银鼠”的名堂,就是因为我们晓得什么样的消息值钱,什么样的人身上有消息。小胖一直得不到柳飘飘的下落,是因为他不知道对于有些人而言,钱不保值,只有消息能买到消息。
      所以出城前,我拿着瘸子的信物去找了一趟老庙。
      我运气极好。

      我与小胖骑马驰骋,一路向南,整整走了三日,才到河南汝宁。
      地方之处,锦衣卫令牌十分好使。我带着小胖进了汝宁户部,查到了柳飘飘如今的落户之处。眼看就要见到那人,小胖神色竟有些不自然。
      我也松了口气,见他如此便笑道:“怎么,还近乡情更怯了?”

      快马加鞭处了几日,小胖与我也有些熟络,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只整理着衣襟,嘟囔道:“早知道还是应该穿那身衣服过来,我这个样子去见她,是不是不太好。”

      我只在马上稍作休息,也没有理他,只指了指一旁的成衣阁,朝他努了努嘴。他果真面色一喜,从怀中摸了钱袋出来,掂量掂量之后便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又从店中走出来,面色略略微红,与我说:“你进来帮我看看,我穿哪件比较好。”
      最后还是他自个儿挑了件碧蓝的袄子,不过那腰身却是略小了些,还要我帮他提气系了起来,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她喜欢这个颜色。”

      “你还记得挺多的。”我倚在一旁的墙上,上下打量他穿着。小胖突然自嘲笑了一声:“别人和我说的,她走的时候我才六岁,能记得什么。”

      “你还能认得她?”
      “她手腕上有一排牙印,很深。她当时不要我,我咬的。”

      小胖换上衣服付了钱,转头与我说:“走吧,再晚天就黑了。”

      柳飘飘本名韩闺思,此地人称韩氏。许是这些年奔波疲累,如今韩氏也仅是一寻常妇人模样而已,穿着深色暗沉的袄子,身形略粗,皮肤略糙,头发干枯。
      虽说年老色衰无人能躲,可我一直以来还是以为岁月从不败美人,我以为对她们而言,眉眼、身段、巧笑这些都早已融于生命,所以我只能说,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美人迟暮。不过想到韩氏的经历,想必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我也就没再细想。

      韩氏见我与小胖站在屋外,有一丝狐疑警惕,似是没有认出小胖来。我也不怎么敢动于声色,毕竟我仅是个外人而已,便只转头微微打量身侧的小胖,原以为他见了韩氏会形色于表,不想他看上去竟是比我还平静。
      于是院子内外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继而小胖转头与我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毕竟这是他的家事,我在此多少有些碍事。说实话,这种久别重逢的戏码,我也没什么的兴趣,便点头道:“也好,我在院子外面等你。”

      接着便是小胖拉着韩氏进了屋子,我站在院外失神。恍惚间,似是听见院子里传出一声声响,不过也只是稍瞬即逝,转眼又是平静。
      半个时辰后,小胖一人从院内出来,双目微红,显然方才哭过。

      我也识相,没有细问,只是说道:“怎么就只有你出来?”
      小胖虽然压着嗓子,但也能听出有些哽咽:“我还需先回京城,等把沈家的事解决。”

      我跳上马,持鞭叹了口气:“哎,又要赶路了。”
      小胖显然心情低落,没有说话,驾马一路疾行。不知道柳飘飘究竟与小胖说了什么,这两日路程小胖都不怎么开口讲话,脸色阴沉,着实吓人。原本来时三日的路程,回时两日不到便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我与小胖之间算是一笔勾销。我虽极是疲惫,但好歹了却一桩大事,心情甚好,分别时便苦口婆心与小胖说道:“不论她与你说了什么,也不论她是否愿意跟你回来,至少你知道她尚在人世,活得很好,你就应该高兴。”

      因为有的人就不像你这样幸运,他什么都不知道。
      小胖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抱拳离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