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俞尧

4、文书

　　这几日原允过得分外滋润，一路上瘦得快脱了形，这几日也慢慢养了回来，先不说这海州吃食淡雅有致，不输京都风味，知县府中人人对原允谦和有礼，却又不刻意谄媚，这种极其舒服的相处让原允心态好了许多，卸去了在京都的面具，也能好好地交一交朋友，谈一谈治国理念，其中最称其心意的，莫过于黄鹤州。
　　“你都不知道，我一天天看着内侍的脸色行事，宫中一旦有人不顺他们的心意，都落不得好下场。”原允狠狠地啃了一口果子，怨声道。
　　“阉贼之恶，人尽皆知，天下人皆欲除之而后快。”一旁的黄鹤州望着他，也傻傻地搭声道。
　　“我却也是黔驴技穷了，使出这样的笨法子把胡疾招回来，我还听闻他在回来的路上都屡屡遇刺，可见宦官对他的权力也是心怀畏惧。”原允正说着，一旁的下人跑近黄鹤州，不知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原允却看着他剑眉之下隐隐藏着烦意。
　　“小原兄稍坐，我去处理些公务，晚些回来陪你用晚膳。”黄鹤州起身看了原允一眼，便转身离去。
　　原允心中猜想事态不妙，便蹑手蹑脚跟了上去，远远地就听见前堂里传来的声音：
　　“见圣旨如见陛下，黄大人不跪？”
　　原允微微探出头，看见黄鹤州知数却仍是拗着性子跪了下去。
　　“大将军有命，侍书原允，罪行滔滔，罄竹难书，德不配位。今夺去职务，贬至海州，永世不得入京……”
　　那诰文里还有许多的话，原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早知道这东西会来，自己还拟想了诰文的内容，却不曾想仍是字字诛心，抹去了所有情分。原允缓缓走回后院，穿过走廊，踱步竹林之间，最终回到自己的寝房。
　　他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满脑子想着拟旨时的胡疾，该有多么的决绝，对自己又是多么深恶痛绝，才能写下那样多厌恶的词语来。
　　这不正是他当初料想过的吗？如今结果也如他所愿，他却有什么可悲哀的？有什么可指摘的？
　　原允勾起嘴角露出些许凄凉的笑来，却尝到咸津的泪水。
　　明明一个月前冲着自己厉声威胁、冷言冷语的人是胡疾，可原允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带着自己一道打猎游山的少年，亦是胡疾。
　　他拉起被褥，想闷住自己的哽咽声，却闷不住心里那个想要胡疾回头看看自己的原允的哭嚎声。
　　一道力量隔着被褥箍住了原允，带着悲伤却坚决的力量。
　　原允惊得身子一颤，想探出头却被箍得动弹不得。
　　“原允……”是黄鹤州低沉满含温柔的声音。
　　原允想到自己的糗态，一时悲羞交杂，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挤出来三个字：“你出去!”
　　“现在你不是侍书大人了，我也不是下官了，我不必听命于你。”原允感到他的头沉沉的压在自己的心口，声音隔着被褥字字清晰。
　　“你别欺人太甚！”原允从被窝里伸出手作势要打，却被一把扣住了手腕。
　　“终于等到了与你重逢的那天，你驰马而来，面色憔悴，再不似华殿之上……”黄鹤州的声音闷闷的，有些颤抖，“我心焦，心痛，心中无力，若我在朝，你必不至于被迫害至此……”
　　原允听着他温驯的声音娓娓道来，自己倒先平静下来，摆出沉稳的姿态，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我无妨，官位什么的，早已看淡……”
　　黄鹤州似乎很是受用的被原允摸着头发，后者刚放下手，他又拉起来，重新放在自己的头上：“说来轻易，当年我无端被贬回家乡，眼见抱负不能施展，一度觉得人生无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着原允对我的赏识，让我知道我是被认可的，我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世道，是奸佞。”
　　原允刚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正对上黄鹤州温柔的眼眸。面对黄鹤州毫不避讳的直勾勾的眼神，原允倒脸上飞红，又缩回被窝里。
　　“你别说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就好。”
　　黄鹤州的脑袋像只小狗似的在被褥上不舍地蹭了蹭，松开了胳膊：“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来接受，没关系，我陪你。我去给你做晚膳，你睡醒了我们一起吃。”听着黄鹤州的浅笑声远去，原允才敢再探出脑袋来，不知是不是被子里太闷热，原允双颊一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