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俞尧

3、远客

　　“这一路跑得快，也没见有人追上来，再走十几里，就快到海州关了。”霍狄换了一匹马，冲着原允晃了晃手，“原大人吃些东西，再上路吧。”
　　原允笑着看向霍狄，手揣在袖子里，一时只觉得熟悉。
　　“霍狄，我们在哪里见过吧。”
　　霍狄抬起头，愣了愣神，吞下了嘴里的面条。
　　接着原允就看到，霍狄掀起了脸上薄薄的一层皮，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原允的眼里。
　　“霍伊！”
　　原允早就习惯了沉稳，此刻却几乎惊喜地叫出声来，看着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原来这么些日子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却想着为他包扎时他身上军营的标记，心中一阵复杂。
　　“小允，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也知道你路上少不了遇刺，所以和大将军特意去说，让我护送你，现下快到了，我也不再瞒着你。”霍伊看着激动的原允，自己心里亦是百感交集。
　　“不曾想，当年你我他三人一同跟着父亲习武，如今却以这种方式再见。”原允笑着抿了一口酒，脑海里却仍然是那个一身戎装的少年身影。
　　霍伊抢过他手里的酒盏：“不能喝还逞强，我替你喝了。”说罢，抬头饮尽，“你就在这驿站写一封陈情书，我带回去给大将军。你知道，他为掩人口舌，不得已而为之……”
　　原允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大雪已停，晴空万里，正是行路时。
　　“霍伊，不必再送，就到这里吧。”原允翻身跨上马，制止了去牵马车的霍伊，“只一句话，你要明白，先朝外戚宦官争斗以致亡国，如今内侍权盛，我请大将军回来，是因为天子年幼，必须有他制衡，但若他了无野心，更应当为陛下加强集权……”
　　原允自知失言，话不当多，只是平静地看着霍伊，眼里是说不完的敦敦忠言。
　　霍伊半跪在地，行军中大礼：“侍书大人之言，霍伊铭记在心，恭送大人。”霍伊微微抬头，看着一道灰白的身影踏雪而去，嘴里喃喃道，“小允，你费心了……”
　　海州湿冷，原允尚未到城门，一阵海风就扑面而来，却不同于雪天的温冷，更像是有湿气直往骨头里钻。
　　“来者何人？”城墙上的戍兵问道。
　　“平京谪官原允。”
　　“下官久候。”一声低沉的声音自城墙上传来，“开城门！”
　　那浑厚的声音穿透湿冷的空气把暖气递进了原允的耳朵里。来人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红衣知县，身材颀长，倒像是胡疾那样的行军之人，而非久坐书房的知县老爷。
　　原允看着这年轻的面庞，心想不知又是哪个有钱的富户给自家儿子捐的官。他略有不屑地冲着来人作了一揖，后者却赶忙扶起他。
　　“侍书折煞，下官不敢受。”
　　看着年轻知县一脸正经的样子，原允轻声道：“我已不是侍书，只是个废官罢了。”
　　“文书一日未到，侍书一日是上宾。”
　　看着那年轻知县冲着自己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原允有些好奇地问道：
　　“求问大人尊名？”
　　知县微微抬眸，狭长的凤眼毕恭毕敬地看着原允：
　　“下官黄鹤州。”
　　原允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青年中举，名动皇城，一袭《治国十章》传遍朝野，一时洛阳纸贵。当时他还曾决意留他在陛下身边，奈何内侍正炙手可热，哪里见得这样的人才来与自己分宠，便私下动了手脚。原允也忘了什么时候不见了黄鹤州的身影，却没想到他竟被打发到如此荒远之地。他微微扶额，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愧疚。
　　“黄大人美名天下皆知，是我疏忽了。”原允恭敬地屈下身去，有模有样地行礼。
　　黄鹤州抬手扶起原允，接过一旁的披风披在了原允背上：“侍书一路舟车劳顿，乍到海州，不能适应湿寒，我已经在寒舍置下火炉，侍书先做休整。”
　　原允抬起头，看着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子如此周到，心下一沉，寻思着莫非朝里已经有人埋伏在城里了。黄鹤州却像是能看穿他心思似的儒雅一笑：“这几日我命人严把城关，自京城而来的只有侍书一人，大可放心。”
　　原允一边暗暗慨叹这年轻人竟如此敏锐详尽，又索性放下心防，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伪装亦是无用，就算要死，也坦荡活他几天，如此一想，脚下走得也轻快多了。
　　哪曾想当夜他就又病倒了，尽管火炉子尽日不歇，却也挡不住这湿冷直往他骨头里钻。原允哆嗦着嘴，捂着被子骂叨着这气候。
　　黄鹤州一进门披风也不脱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脸色苍白的原允缩在被窝里，做梦还叫着冷，赶忙叫人再添置炉子进来。
　　原允略略觉得身上暖些了，也不似那一阵眼也睁不开，微微抬眸，看见黄鹤州正坐在一边给自己盖着狐裘：“黄大人待我这般好，我却还不起了……”
　　黄鹤州接过下人手里刚煎好的药，忍住烫也没有放下碗，只是赶紧吹凉了药，把勺子递到了原允的嘴边：“比起大人当年救命之恩，下官所做尚不及万分之一。”
　　想起自己当年随意在大太监耳边说起过不要伤了黄鹤州性命的一句话，自己如今都全然忘却，却被他记了这许多年，饮下一口药，原允心中一阵暖意。倒全然应了天下人那句话，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如今远在异乡，身边无一亲信，当日围着自己嘘寒问暖豪礼相赠的各色面目，却比不上如今寒夜里一碗汤药、一处火炉、一句暖心窝的话。
　　“难为你了，一句话记了这么久……”原允微微抬眼，看着灯下黄鹤州的面部线条，想起当年京都里见到他时，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黄鹤州突然低下头去，背过原允，声音也闷闷的：“不难为，侍书大人还记得我，我很开心……”
　　昏黄的灯下，原允像个孩子似的一勺一勺被喂着咽下了药，耳边偶尔传来几声木柴烧出的“噼里”声，困意袭来，原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觉得，暖意围绕在周身，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