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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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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那一年,赵英阙愈发深得太后宠信,接连纳了四川织造的长女魏桂引和盐商的女儿卢桐。
陆苒霭小产后留了疾,交了气血两亏的虚耗毛病,次年怀上烟荷,生产时已经是险中之险。
那一年,赵英阙迷上了梨园女子谢湫禾,日日痴迷莺啼嬿婉,几乎是散尽家财,捧得美人一笑。
烟荷诞下后,因是女婴,为赵氏不喜,更加放纵了赵英阙花天酒地。烟荷养到九岁,终与母亲被赵氏逐出门墙,改赵姓为陆。同年赵英阙扶立魏桂引为正夫人,与赵陆氏再无往来。
陆苒霭心灰意冷带烟荷回到简州洛带,时年椿萱已逝,她幽居竹篱木舍,总觉得昼长夜短,精神一日不济一日。
竹漪留在了赵府,没有人再告诉她有关刘泗的消息,她只知道他钟爱玉兰,每每勾勒他拈花深嗅的样子,都觉得与那双携握枪杆的手极不相配。
玉兰,是那个江宁女子的闺字吧……
她其实知道,只是长久长久不愿触及。就好像他初见是她,日后辗转经年,忘不却的也是她一样。
七年前,他在树下望玉兰。
她偶然在蓉城的巷隅望见他,惊鸿一瞥,红尘四合。惊得她慌忙掩面,落荒而逃。
一树琼苞堆雪,他制服挺括,眉间深刻着抹不去沉痛落寞。
他已成英雄,带万千兵,枪伤和肩上金穗等齐。他回四川祭悼念他的发妻,把故人带回他生长的故乡。
“玉兰,吾妻容潋殊小字,逝者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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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年,烟荷十七岁。
短短三年,经历了宣统覆亡,民国初立,末代硝烟弥乱,几乎处处都见炮火。皇城根下革命军叫嚣着掀翻清政府朽败的巢窠,又有“总统”黄袍加身,大发战争财。
刘泗深谙其道,发迹于川陕,不过两年,成了各路军阀闻之胆丧的“四川王”。
地方军阀割据,几乎隔几日便告曾经威震一方的统帅被枪打成筛子,尸首蒙一层白布,撂在巷尾。
而那个暗杀他的人,一夜之间吞并麾下势力,再向新的地方搏杀。
流年如炬,人如困兽,不吠即死。简州也不能太平,时时夜半乍闻枪声。
烟荷从宜安女中毕业,回家照顾膏肓之中的陆苒霭。炮火连天,药比金贵,不大的一间篱舍镇日被药气熏染,帘外湘妃竹都微变了色。
烟荷倚在灶旁,一边拿蒲扇轻扑柴火煎药,一边抽出几张纸笺来,对着《蓉城早报》《新民报》等细细抄录文字。
一手清丽隽秀的簪花小楷。
她本打算女中毕业申请燕京大学国文系的,只是流年纷乱,母亲的病情又不见好转。家里值钱的物件已悉数典当,可药价仍一日贵似一日,唯有接些抄书的活计勉强维持。
“烟荷——在?”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隔着棉布帘子,声将到,人便已转进来。“我给令堂带了药。”
进来的人是秋衢,烟荷闻声便搁下笔,扭过头正看见他。
他微微掀开棉帘,高大的身躯从一帘光缝中挤进来,手里拎着三叠油纸包,脸上是温和的微笑。
和清早的暖阳一样。
烟荷背光看着他,感觉他好像从光里走来,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夜未睡,骤然看见窗外晴亮,瞳仁里酸涩了一瞬,她便抬手略挡了挡。
“又是抄书抄了一宿?”秋衢知道里间陆苒霭还在卧床养病,便刻意压低了声音,只将药包塞在烟荷手里。
烟荷微低下头:“秋衢学长,又劳烦你送药过来。”说着便拉开玄关处一只矮木柜子,秋衢见抽屉里零零散散堆着些银票铜钱,烟荷小手翻找一阵,一脸窘迫:“学长,家里暂时无钱给你……这药……下周我抄书的薄薪发下来,便凑齐还给你。”
秋衢忙摆手:“烟荷你说的哪里话,你我同窗两年,又是同乡,给伯母送药本是分内之事。再说眼下我在报馆供职,每月能支领固定的薪水,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要留些钱在身边的。”
烟荷知他好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两年,秋衢明里暗里不知帮衬了她多少,自他毕业后应聘了一间报馆工作,时不时便会用薪金帮她给母亲抓药。问他,只说那药铺掌柜跟他是旧识。
她这抄写或代写信笺的活儿也是他帮忙找的,烟荷一直很感激他。
初时他只是在报馆打杂,帮主编做一些文字校对的工作,耳濡目染,也写一些社论性的文章。偶然一次为一篇法文社评撰写翻译,颇得主编青眼,兼之他学生时代学的也是西方文学鉴赏,主编于是对他大加赏识,不但破格升他做了责编,还承诺可以在报面上为他开辟专栏。
烟荷由衷为他高兴,却也深知,即便学长升职加薪,仍不足以应对飞涨药价之万一。
她自己已是捉襟见肘,实不忍将他也拖入泥潭。他本可以拥有更加意气风发的未来,像春日晴阳,继续明媚下去。
以他的才学,应该读大学继续深造,或是出国留洋,他选择留在小小简州的一方报馆,是因为……
芜杂的思绪,烟荷无力遐想。她合上抽屉,手里的药包沉甸甸的,秋衢还没有走。浆洗的洁白的衬衫在熹光里泛着一点米色,窄裤,三段拼接白皮鞋,肩上挎着一只公文包,应该是正要去上班。
“学长,吃点东西再去报馆吧。”说完好像意识到家里没有什么顶好的东西招待他。好在秋衢一向温文尔雅,并不会令人局促,她便折身去灶台上拿了一个茶叶蛋,又舀了一碗黑米粥递给他。
秋衢腼腆一笑,接过烟荷卤的黑黢黢的茶叶蛋捂在手心,就着碗沿一气儿将粥喝了个干净。
烟荷笑,递过帕子给他擦嘴,与他行至门边,将他送了送。
送走秋衢,烟荷听见里间卧榻上断断续续一连串浊咳。
她急忙倒了水,去看母亲,见陆苒霭独自撑着榻面要坐起来。“母亲!”烟荷缓缓扶起她,又塞了一个枕芯垫在她腰后。一个坐起的动作都似要耗费极大力气,陆苒霭扶着烟荷的小臂,额间已冒出涔涔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