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旧念 ...
-
黄包车停在青梅巷口,晚春闻见空气里浮动的淡淡竹香。
烟荷下车,推开陈旧的黄梨木门,迎面一阵微风掠过细细竹浪,藩篱后叶鸣森森,暮间起了风。
“母亲——”一夜未归,她十分担心。小院里只得两进屋舍,很快一个妇人打开屋门,鸽子灰的净色褂子陈旧简素,足步虚滞,看得出久病缠身。
“母亲,起风了,您快回屋坐。”看见母亲,烟荷稍安的心又即刻悬起,快步扶母亲进屋阖上门。
屋内还有残余药气,灶炉上的赭砂煲已被洗净,久陈的一圈药渍历历入目。母亲喝了昨日汤药,今日的却还没有续上。
烟荷一边去拆桑皮纸药包,一边絮絮说:“药要按时喝,天天不能断的……”
“烟荷,你到哪里去了?”陆苒霭起身走近她,强打精神的目光里透出心焦。一说话,慌忙抽出胁下的丝帕掩住唇,闷闷的咳嗽声被堵在帕内。
烟荷眉目一阵黯然,手中不停,将药材码在砂煲里,添上水。她心不在焉道:“碰见竹漪,到赵家去坐了坐……”忽然回头看母亲脸色,“母亲,真的是为着竹漪才去的。”
陆苒霭久罹沉疴,心却清明如镜。她面上一阵哀戚,也不戳破烟荷,淡淡问:“竹漪在那过得好么。”
“不大好,大太太的丫头总欺负她……哎,不说这个,母亲,我听她叫我‘璚倾’,我何时有的这个表字啦?”她强自挤出一丝讪笑,想把刚才那个谎搪塞过去。
哪知陆苒霭略见浑浊的瞳孔却似骤然放大一般,拉过烟荷的手腕肃然道:“烟荷,你说实话,这名字你是从哪听来的?”
“是竹漪姐啊……也有可能是她在赵家待久了,记岔了……”
“烟荷!”陆苒霭突然截断她的话,厉声道:“赵家、赵家今天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若她未看错,母亲的面色似有羞愤,这令她愕然。记忆里母亲从来温婉柔弱,半世诗书已将她堆砌成一个釉胎美人瓠,一个陌生的名字不会惊扰她出离尘俗的心。
继而她却清楚听闻一连串短促而剧烈的呕咳——“母亲!”烟荷奔上前去,拍打她的背。陆苒霭躬下身,抚住胸口,犹自低语不休:“街坊说你被带去了惠东街衙门,一日不到,你出现在我面前……咳咳……赵英阙没有那么大本事……是,是他。”
他?璚倾……是那个叫“刘泗”的将官?
母亲认识他?
“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陆苒霭渐渐平静下来,问烟荷。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冷漠和复杂。
“他说,‘璚倾从眄玉兰芽’,是好字,只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字。”
她没说他要娶她,赵英阙让她嫁给他。
陆苒霭凄笑,“玉兰……我女儿烟荷,和玉兰有什么干系……不要理会他,也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烟荷在旁静静听着,母亲淡凉的目光直直望向锻面莲花底鞋尖。烟荷应声,却深觉得那话是母亲对她自己说的。
*
光绪三年,上元节那天。彼时陆苒霭已被父亲许配给双流赵氏,赵家累世官衔,前朝曾领都察院要职。赵英阙新科及第即任巡抚,三日间爆竹锣鼓之声响彻街头巷尾。
她因婚期在即被禁足闺门,陆家书香仕族,其父乃当朝翰林,规训严苛。
陆苒霭穷极无聊,望着茜纱窗上透映的烟火,耳边徘徊着既喧闹又遥远的嘈沸人声。
她很想见一见自己素未谋面的夫君,她甚至不知道他生的什么样子。
母亲去花市上置红灯、剪红鸾纸,说要回来制成姻缘帖,护佑苒霭一世姻缘顺遂,夫妻琴瑟相偕。
父亲公务尚未回来。
她觑着无人,支开仆婢悄悄走到后院推开门,只贪看一眼满城烟火,却一不小心看到脚下倒着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险些呼出声,手指抠住门面,勉强让自己站稳。
那人心口正中一枪,沉绿发乌的衣服上洇满血迹。可他没有死,挣扎着抓住陆苒霭悬在鞋面上的裾摆,奋力撕扯下一条来,止住左心处汩汩涌出的血。
她在狰狞的裂帛声中看清那人的脸,灯火和烟花的光亮一齐映彻他沉沉的眸子,像要将她吞噬。
他挂血的嘴角居然衔着笑,是痞笑,他在干脆地嘲笑死亡。
那一刻她本该怕的,可她竟丝毫不觉得怕。
故而也没有躲,内心深处竟反生出一丝酣畅的释然。
她折身回屋寻金疮药给他,再开门时人已经不见了。她握着金疮药在冷风里愣愣站了好久,笑闹的人声渐渐消散了,十五岁的少女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是不愿就这样潦草嫁给一个陌生人的。也许是那滩血和那个眼神刺激了她,他尚要和阎罗争上一争,她为什么要逆来顺受提线木偶一样的人生。
和刘泗的邂逅成了她一生孽缘开始。尔后她曾暗中使婢女探查他的踪迹,直到大婚那日东窗事发,破碎的裙摆成了毁伤陆小姐闺誉最直接的污点,亦成了横亘在她和赵英阙之间难以消弭的隔阂。
如鲠在喉。
那时她披一身红鸾,天光被垂纱浆成刺目妖红,喜乐苍白而屈辱,她多么希望她的五陵少年骑一匹马来,背挂枪支,带她冲开闷沉的红尘俗世。
只是,她始终没有等到。
蹉跎的青春里,偶尔如雪泥鸿爪,获知他的消息。
刘泗,四川大邑一土匪耳。
草寇之人,手下难免养些兵。光绪三年,刘氏兄弟争权,部卒倒戈,刘泗为暗枪重伤,败走江宁。
上元一夜,他虎落平阳落魄之至,她回忆起来,他仍是她心中的五陵少年。
越一年,她被迫受孕,却为赵英阙冷落。
婢女竹漪告诉她,刘泗在江宁匪患中救下一个塾师的女儿,那女子无以为报,以身许之,时年已然显怀,即将临盆。
她闻言心口骤然紧痛,腹下抽绞,便滑了胎。
多少个夜里,她在涕泪中狠笑,她以为她会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