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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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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一瞬,以为是刘泗的副官,专门等在这里堵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并没有人追上来,一来一回,便暂停了脚步。
那年轻军官抬眸注意到她,淡淡看了她几刻,忽然问:“小姐,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原来她满脸泪痕斑驳,只如在府里刚受过欺负一般。烟荷却浑然不觉,茫然摇了摇头,便要绕开他继续向前走,却见那军官伸手指了指右边。
烟荷木然侧头看去,先看见廊子下楚艳夺人的玫瑰一盆挤着一盆,鲜红如血。三姨娘说的那些花儿,原来是这么娇纵炽烈的模样,像此刻击打在身上的暖阳,她的脊背上的冷汗冒过两回,泛着逆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走这边回洛带镇的,便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车夫弓腰请她上车,大概是方才的反抗耗尽了力气,到现在觉出虚脱来,她脚底一阵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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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浥倚着车门等了不久,脱下手套换了个姿势。
他很想折一枝花。
方才烟荷挨着玫瑰盆栽折转而过,裙裾无意间扫落几片娇红。生就尖刺的花茎在她足踝处勾出一溜儿血痕 ,一点润红透过净白筒袜很快洇成醒目的一道,而她却浑然不觉。
这种花他在英国庄园时常有见,情人节也多有金发碧眼的浪漫少年整捧整捧送给心仪的姑娘,只不过他很少去碰。
他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至纯至烈却危险的花儿,伤人的同时也会自伤,和感情一样。
但现在,他十分想要俯身去折一枝,想知道花刺刺在指腹上到底疼不疼。
原来是她……
他能确定是她,是那个在宜安女中门前的人潮里擦身而过的女学生。虽然当时只见素白背影,但冥冥中却有奇异的执念。
就好像他替她挡下匕首的那一刻,一念之间只是扭断了来人腕骨,没有反手将刀尖插进那暴民的心脏。
那时他心底一闪而过的奇异念头竟然是,怕那女孩子转眼见血惊慌失措。
啧啧,可是现在她怎么从赵家失魂落魄地跑出来,还哭成那副摸样……
他不由自主便朝她来时的方向深望过去,目光有如隔着雾。总督府门前寂寂无人,廊下只有花,满目绯色诱得他欲待伸手,潋滟花影映在身后漆黑锃亮的车身上,平添了一丝婆娑的暧昧。
正迷离间,忽见门内一幢人影迎面走来,飒沓脚步带着一身笔挺戎装,将远处犹要追送而出的赵英阙拖成背景中的一点。
刘浥忙迎上前去:“父亲。”
“洗凡?你怎么回来了。”刘泗显然有些意外,但一贯的音调仍不失磁沉。
“我听说父亲这次是一个人进川,正巧学院军事考核方毕,我也没什么要紧事,便回国拜望了一趟外公,顺便过来接您。”
“嗯。”刘泗听着,脚下硬朗的大步不停。
刘浥拉开后车门,请父亲上车。刘泗坐进福特车里,摘了军帽,浓眉似是微微一舒,“你外公,他还好吗?”
刘浥驾轻就熟地发动车子,扭转方向盘,一边答到:“外公很好,身体康健,看上去颇为清矍,虽有白发,并无颓态。”
刘泗听着,靠在后椅上双目微阖,却没有即刻接话。车内沉默了良久,他忽然问:“容公,还是一个人吗?”
“……是。外婆去后,老人家执意不肯续弦,外公身边是缺少个照顾他的人。”刘浥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不过我看他倒不十分孤独,每日三餐按时按点,皆由自备,闲时看书下棋侍弄花草,也都是些怡情逸兴的喜好。我见他种了满园的玉兰,少说也有十七棵……”
“他不孤独,又怎么会日日种玉兰呢……”刘泗仍闭着眼,也不知说给谁听。
“父亲,您这次进川,陈副官没跟您一起来?”
“嗯,云滇那边还有点事,我留他在那里扫尾……怎么了?”刘泗摁揉太阳穴,似乎是车开的颠簸,让他有些疲惫。
刘浥在后视镜内看到了父亲的疲态,降下了车窗,脚踩油门将车子开得快了些。“没什么,只是父亲身边一贯是带着人的,眼下时局不太平,燕平和天津卫那边几支势力都盯着咱们,还是大意不得……”
刘泗嘴角漫上一弦似有若无的欣慰,面上仍肃然道:“无妨,来之前我让情报部封锁了消息,老余那帮人,都还以为我在滇黔。”
刘浥见父亲表面上云淡风清,内心却深知这是一件多么凶险的事。但父亲既避重就轻不愿详谈,做晚辈的也不好多问。
他猜度这回大约是父亲的私事,只是见他从赵家出来,他还是不免提上一句:“父亲,赵英阙到底食清廷牙俸,眼下又成了老佛爷身前的红人,我们跟他到终究是道不同不为相谋。”
刘泗没再接话,似乎是太过劳顿而在车上睡去了。但刘浥知道父亲永远不可能真正沉入酣眠,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以便在生命和机遇面前做出最快的决断。
车子一路开回去,柔净的晴空渐染了烟灰色。漫过车窗的微风里夹杂了柔润雨意,不久飘下雨丝来,在刘浥面前的挡风玻璃上起了濛濛一层湿雾。
他顺手打开清洁雨刷,刷杆在眼前有节律的摆晃,无端搅得他心神微乱。
柏油路延伸的尽头与青灰色天际相接,路上已少有行人,眼前是无边丝雨,淋漓水痕在透明玻璃上刮了又聚。
像极了离人泪,静谧的车内空间里,他想起陆烟荷。
他初次见她,那张鹅蛋小脸便覆在重重泪痕下,泫然欲泣、欲说还休。
她的脸像沉在深重的水雾后,他极力去想她擦去泪水、鼻尖眼角褪去红肿的模样,却始终也看不真切。心思像走进寂寂春阴,无意间看见花骸底下躺着一只工笔描绘的燕子风筝。
那容颜说不出有多倾城,但有惹人心动的清冷寂寞,若是放在前朝再适宜不过,如今多少有些幽清过分的矫情。
但他仍想要了解她的心事,就像俯身折花那一刻的蛊惑和冲动。
刘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阴雨中倍加仔细地开车——他可是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