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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榄绿 ...

  •   门把手忽然扭动了一下,几乎同一时刻,二楼厚重的黄花梨木门自内打开,让出一个人来。

      那人正抬手戴起军帽,帽面正中耀熠的黄铜徽章便理所当然镶在他额前,彪炳他戎马生涯大半数的辉煌。

      烟荷先看见那一身沉郁的榄绿,挺括的戎装和板正的肩章无一不描塑他苍迈的体廓。厚肩、短臂,迈步时马刺踩过杉木隔板,肃穆的步调荡然冲去满堂脂粉气。

      是个中年将官。

      她正讶异家里为什么会有军人,便看见赵英阙上前一步,右手仍保持“请”的动作,客气地示意那将官下楼。

      时隔经年,烟荷再一次见到她名义上的“父亲”。

      没有多少意外,悲怨亦很少,只是稀薄的记忆再次被唤醒,如同雾遮佛塔,大雾散尽却发现木塌石朽,塔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有些恍恍然罢了。

      眼前的“赵老爷”身形悍瘦,长长的辫子杂了银斑,坠在脑后。一身缁黑如意暗纹对襟短袄,盘口直系到颏下,下身是一幅金赭色的缎面褂子,压着好大一枚镶金玉佩。

      赵英阙一手拄着文明棍,另一只手背在腰后,略比那军官落后半步。老练的晏笑和蓄起的短而硬的胡髭除了宦海砥砺的风霜,还有一股骄人的自足。

      他再不是从前的他。

      而她又对他了解多少呢?她自哂,不过是破瓜年纪,若每月望日赶上休沐,晚膳会请临江镇聚德楼有名的橱子掌勺一桌席面,黄昏后园子里会听见咿咿呀呀的昆腔。

      “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1]

      那时候赵英阙尚只是个从二品巡抚,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铁血手腕,日日醉卧美人膝。

      一道迫人的目光将烟荷的注意力扯回眼前。

      她直觉一直有人凝视着她,目光灼灼。

      移眸间竟精准对上帽檐处一点榄绿,檐下阴影里遮不住一双乌沉沉的鹰眼,描金与浓绿很快黯成一个底色,他面上比铅还沉的目光朝她望过来——沉如山海。

      那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官对晚辈的威视,那人的目光近乎冒犯,总要从她这里探寻些什么。

      只是个素未谋面的将官而已,异样的恐惧却先于讶然,从烟荷心底强烈蔓生出来。不止于皮带上沉黑的枪袋、颈侧半掩在立领的疤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他此刻正从容向她走来,如苍麈尾,如紫龙鳞。

      潜伏在暗处的窥探也不屑,他用的是明目张胆地抢。那目光分明好像在看一位故人,却又忡又恨,隔世的冤孽他可以一笔勾销,但她这个人必须烙在骨子里。

      电光石火的对视让烟荷一阵不适,她很快避开了目光。

      却听赵英阙道:“这便是鄙人幺女,陆氏烟荷,小字璚倾。”

      她从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字,待了片刻,竟听那将官咂磨道:“好名字,‘璚儿从眄玉兰芽’[2],果然一模一样。”

      她猛醒抬头。

      错愕间看到赵英阙淡淡微笑,“刘帅入眼就好,是小女的缘分。”

      烟荷心底像燃起受潮的骨炭,奄奄一息的白烟里断续爆发张牙舞爪的火烬子,闷沉沉燎辣辣堵在心口。预兆里悲凉的绝望倔强不肯到来,身后魏桂引不疾不徐的声响敲醒了她的噩梦:“烟荷,老爷把你许配给刘帅做四太太,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梦醒发现仍逃不出梦魇,她脊背发凉。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更惨绝的心境,只是这样突如其来的羞辱让她浑身激起一股强烈的恨。

      她怒瞪着一身军装的那个人,想问问他为什么秉持荣誉和信仰,却还要堂而皇之行此违逆人伦之事。却仿佛再深烈的目光都被悉数吸进他深沉的鹰眸,让她终于明白只是徒然。

      “烟荷,刘帅刚刚平定川陕,近日在云南与滇黔军阀会晤,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意赶回来看你的。”赵英阙回视她的目光,平和地继续道,“刘帅早年曾在你祖父创办的四川讲武堂深造过,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算起来,刘、赵两家本也沾亲带故。”

      烟荷陡然冷笑:“我九岁那年便随母姓,和你们赵家再无瓜葛。他若要娶赵家小姐,谢姨娘的二位倒是堪与良配。”

      “烟荷,刘帅看中的是你,与赵氏无关。你在衙狱里苦挨无计,只有权势方能救你,时局风云色变,我这是在为你考虑。”

      她冷笑中杂了可悲:“赵英阙,恐怕你能一夜之间坐上总督的位子,是得了这位‘刘帅’不少帮助吧,地方巡抚手里能有几个兵,镇压得了轰动清廷的民众请愿?既想当清政府的走狗,又舍不下军火放在眼前的诱惑,还想从国难财里分一杯羹。赵英阙,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自私、虚伪,你还不配做我陆烟荷的主。”

      “放肆,陆苒霭是教你这样忤逆老爷的?”魏桂引厉声喝责。

      “让她说。”不防那将官遽然开口,嗓音沉得像滚砂,瞳焦一直没有离开过陆烟荷,此刻又往她身上加重了几分,“璚倾,你一定不会嫁军阀吗? ”

      “那不是我的字。我断然是不会嫁的!”她迎着那道目光,青涩惨白的小脸爆发决然的嘶吼,牵动目眦的肌肉微微发红。“还有,你不配叫我母亲的名字。”她看也没看魏桂引,却一字一板地说,刻毒的仿佛在赌誓。

      烟荷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迈出赵宅院门的,只觉的午后的晴阳从没有过这样耀眼,能一瞬间晃得她挂下两行清泪。

      酸楚无比的钝痛灼蚀的同时又熨烫着眼睑,热辣的苦辛像往伤口浇黄连汤,泪水汩汩不断,睁着眼也能直直淌下来。

      她抬袖揩了下,擦过的地方灼灼痒痛。袖口一痕湿红,原来是眼眦扯破了。她的目光正从洁白的袖子移向远处,蓦然看见路牙子边一台漆黑的商务车车门微敞,车前倚着个身形颀俊的年轻人,竟也穿着一身令人厌恶的榄绿色军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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