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53、筹谋

　　刘浥和烟荷分开后没有立即回去看望四姐，而是折返回那间花园别墅试图救出皓叠。

　　这将皓叠的计划全盘打乱了。他原本想要一直拖下去，反正洋人比他急，只要他们暂时还没胆杀他，大不了拖到最后薄施小利，给他们甜头，便能轻易金蝉脱壳。

　　可是现在刘浥来了。

　　他警觉地嗅出事情有几分不妙，刘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这样只身涉险，原因只可能是——川陕局势有剧烈变动的前兆。刘浥愿冒生命危险前来救他，也许四川政局正迫切需要他联合行长的身份和雄厚的资金救生民于水火。

　　事实证明他想的不错，几乎是与刘浥的思虑不谋而合。

　　后来刘浥在大厅之内公然开枪，数十发子弹一齐射向他时，他只是挠身一躲，胸腹紧贴地面避过夺命的子弹，而后旋身跃起，带着他从烟囱口脱离了洋人的掌控。

　　“租借那边肯定会派人施压，我打算韬光养晦一段时日，浮光，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稳住川陕财政——”他撑膝勉力忍住胸腔间翻涌的气血，仍有一丝血线突兀地沿着唇角淌出来，被刘浥抬手抹去。

　　比起他的伤势，皓叠更忧心他接下去的安排，他急切地问：“洗凡，你还打算兴兵是不是？”

　　刘浥缓了缓，不置可否：“我打算回江宁一段时间。”

　　“……你的母家？”皓叠依稀记得洗凡曾同他说起过，关于他的母亲，一直是个禁忌，他于是有些自悔失言。

　　“嗯。”刘浥大腿、腰背受了三处枪伤，血没有完全止住，他的声音有勉励克制的发虚，肺腑间似乎也受了内伤。

　　“你在江宁有多少旧部？那不是你的地盘。”皓叠担心地喋喋不休，“这次是因为我，你拿整个川陕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兵权在赌吗？”

　　刘浥笑笑：“当然不是。”似乎在开玩笑说，你，程浮光，还远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皓叠却近乎哭丧着一张脸，往日潇洒倜傥的富家少爷姿态荡然无存。“刘洗凡，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盘算了啊，你说句准话。”

　　刘浥望着好友，因为失血而失焦的眼瞳愈发迷离——他能有什么把握呢，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继续方才的赌局罢了。

　　时局动乱，莫说富贵云烟，京、沪、晥、豫，哪里不是军阀割据内忧外患。

　　白日是统帅三军的军阀头子，可能晚上就身首异处，争权逐利，世人之天性。

　　他手中苦心经营的川陕兵政，近一段时间被诸方势力盯上，刘浥本就深邃如翻墨的瞳仁愈见深浓，他深知自己是树大招风，惹了中央政府的觊觎之心。

　　可怜皖地正在打仗，豫、滇也刚刚经历战火侵袭，政府却还盯住他手上不大不小的兵权，生怕宣统二年自发而上的暴动再次发生当权者的眼皮子底下。

　　时代变了，贪婪的人心却是一点儿没变，令人齿冷。

　　与其这样，不如暂时放手，借着洋人干预的机会将手中的权力在阳光下暂时封冻，既不会过分独大成为众矢之的，又能暗中继续他的谋划和布局。

　　沈系，在他眼里早已淡出了群狼争肉，若非沈予舒手上握有窃走的布防图，根本不足为掣肘。倒是浮光，他是金融天才，有别于普通行商巨贾，他和宛棠一个背后有数十家实业、一个手握银行命脉，是真正能救这个国家的人。

　　战火四起，祖国土地已经千疮百孔，不能再让吃人的苛政、通胀的粮价继续荼害国民。

　　御敌攘外不止在子弹横飞的沙场，更在于开明的财政、先进的思想……那些事，需要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他能做的仅仅只是保住能做时代骨骼的人，让川陕这处家国一隅在飓风的席卷下屹立不倒。

　　这些话，他当然不曾告诉皓叠。

　　身上血快要干了，遇上凛冬干冷的风，紧紧黏在皮肤上，像一条条吸食的虫蛭。

　　他的体温却有些高，自内里烧的他浑身燥热。也许枪伤有感染的迹象，他必须马上找医院清理。

　　天空又簌簌落下雪来，来自天外的雪片宿命一般盘旋委地，融为一滩污水。

　　他想起四姐濯缨、想起烟荷。不知四姐的伤如何了，他就来看看她。

　　陆烟荷，那个女人，会不会又遇上什么危险——这一次他可无暇在她身边保护她了。

　　眼睫微凉，是细碎的雪片停留在眼睑上，很快一丝透凉的湿润融进眼眸。

　　他拍了拍皓叠的肩：“好兄弟，再不济，也要保住雍南。”

　　皓叠知他意思，雍南是连接西北五省和西南四省的经济命脉，他让他扼守雍南，莫非……是还会举兵一战吗？

　　“洗凡……”

　　他还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有很多哪怕不那么坚牢的承诺等着他亲自说出口，话到口边，只见他深灰色西装间层层蔓延的血迹，那些话生生梗在喉咙里。

　　刘浥侧目瞧见他这副欲言欲止模样，却没在多说什么，只淡淡告诉他，宛棠回了锦里巷子白氏私邸，若有心人予以挟迫，恐怕也并不安全，还是早些将人送走的好。

　　一番话说的皓叠心思复杂，不知该去接应宛棠，还是继续留下照顾刘浥的伤势。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他问刘浥。

　　“我去辰希，看看我四姐。”他说话间，雪下的尤其大了，在他的发梢、肩头沾染了薄薄一层。

　　＊

　　辰希医院建院时，也收到过刘家的捐资，温暖的留观室内，窗玻璃上结了一层浓雾，医护长正为他小心地缠上止血绷带。

　　一边缠一边轻斥这位名震川陕的刘司令，说他太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伤口整整在寒冬里拖了一天一夜，已经低烧发炎。如果不是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恐怕早要到鬼门关走一遭。

　　病床边的托盘里放着刚取出的子弹，淋漓沾连着血肉，看着让人揪心。护士长给他注射一针阿莫西林，嘱咐他至要住院观察三天，遂端着托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