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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码头 ...

  •   后面的话,他说的十分平淡,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每一个家族都会为人诟病的、与他不甚相干的事。

      他的母亲被彼时已有几分势力的刘泗看上,从津门带回了成都。后来是在腊月深冬怀上了他,但刘泗却因为醉心武力割据长年离家,甚至各省奔波。

      她出生那年,母亲去信一封,言长子新诞,盼他归家一见。问及孩子名字,落笔欣喜,窗外正一年新雪,薄枝翠洗,寒鸟暂栖,本是寒肃萧索的光景,但母亲产后憔悴虚弱的面容上第一次绽出浅浅笑容。

      但她没能等来刘泗,等了月余,只等来一封沾染风尘的信笺。

      无非是和往常一样生硬又敷衍的复信,但母亲依然感受到战火纷乱里久违又真实的安乐。

      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乱世里的英雄,她只需要安心等他回来。

      等有朝一日,川陕安定,她的五陵少年鲜花着锦,和她长相厮守。

      那些乱世里的离分倏而不那么重要,何况,他还带来了孩子的名字。

      ——刘淮。

      信中说他带着过命的兄弟打过淮水,势力再次扩大,已经在各路军阀的纷争和撕咬中崭露头角。

      她为他高兴,抱紧怀中的淮儿,因为高兴掉出眼框的泪水里其实有着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许是要自欺欺人的欣慰,也许是不堪为外人道的心酸,他只是守着淮儿,抱紧他,忽然将脸贴在襁褓上,大声饮泣起来。

      刘淮长到五岁,成都巷坊间都知道他有一双乌黑漆亮的大眼睛,招人喜爱的紧。偏他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会帮母亲打水墨糍粑,也能接几手巷隅老人们随意支起的棋摊上的残局。

      印象里他见过刘泗三四次,每次都是匆匆登门,像个强盗。特别是他腰间、背上漆黑的枪杆,每次都让他心里打抖。只有鼓足勇气,他才敢对上他的目光,可那生猛、老成、有带着锐利的目光很少有暇落在他身上。

      男孩开始负了气,倔强地不肯再瞧他,“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开始变成一个模糊又不那么模糊的概念。模糊的是他的样貌,不模糊的是他的名字。

      刘泗。母亲总是温柔地一遍遍念着这个的名字,在他面前、在无人的深夜,偶尔在低低的啜泣里,偶尔在清媚的眸光中。

      直到有一天,他被家里突然闯入的军官用黑布蒙住眼,身旁母亲短暂的惊叫声后,他提听到一阵奇异的金属发出的“咔哒”声。陌生又熟悉,是父亲腰间随意拿下握在手里的那种东西。不需十步杀一人,只需顷刻,便足以取人性命。

      他幼小的心中,第一次“咯噔”一声,感到凛然的恐慌。

      “妈妈!”他大喊,母亲立刻颤声回答他:“淮儿,不要出声!”

      闯入的军官十几把枪对着温柔柔弱的母亲,他在乌蒙蒙的黑暗中听见母亲颤声和那些军人交涉。

      即便他再小,也敏感地懂得了一些,那些军官是父亲的敌人,因为屡吃败仗,逼不得已使出这下三滥的法子——胁迫刘泗的妻儿逼他休兵止战。

      晦暗的小屋里,那些人冷冰冰地放话。如果三个时辰之内收不到前线刘泗退兵的线报,就让他等着给母亲和自己收尸。

      他眼上蒙着布条,嘴里塞着脏污的布团,眼不能视、口不能言,但那些军官的影子却像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他瑟缩在那些吃人的鬼影下,一颗心像坠入冰冻三尺的寒渊。

      ……父亲,那个他应该称作父亲的人,他……会来的吧。

      可他纵然这样想,心底的绝望却像湿冷的潮水,一层漫过一层,直要将他淹没溺毙。

      他感到莫大的恐惧,一个五岁的孩子,原本对生死一无所知,眼下也依然混沌,他想哭,却不敢发出悲声,他心底最怕也最痛楚的地方,其实是怕母亲伤心,为她痛惜、也感到不值。

      于是肮脏腥臭的布团之间只闻强抑的哽咽,他的母亲、那个一向温顺甚至怯懦的女人,却是始终没哭。

      漫长焦煎的三个时辰,她一直凝望着刘淮,眸光从浸透哀色到空茫释然。寡淡的五官,无论呈现怎样的表情都看不出怜美来,极尽温柔的动容也不能让冰冷的枪械和冰冷的人心松动分毫。

      后来,枪响了,刘泗终于还是没有来。

      他在子弹穿过柔软皮肉的瞬间隔着布团发出尖锐的嘶吼,心子被人狠狠摘掉了,喉间的腥甜也淡的结了冰。脑中白虹贯日,头皮处一丝锐痛还没完全令他感知,便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陈云隐说到这里,淡淡瞥了一眼烟荷神色。见她蹙了眉,眉间淡淡的伤怀似乎牵扯出什么他懒得知道的往事。

      他轻蔑哂笑。

      后面的结局,他不必再说。无非是他在阎罗殿侥幸捡回一条命。那天子弹擦着他的头皮打在他脑后的辫子里,淌出的血和母亲身前的血泊汇聚在一起,也像一场好笑的生死相依。

      军官们气急败坏地走出破落的胭脂民巷,在未及离开成都的路上,被倒戈的同系战友用狙击枪无情暗杀。

      刘泗已经全面控制了川陕,同时似乎也受了很严重的枪伤,也许他命大,有人救了他,也许没有。

      ——那都不重要了。

      他在刘泗狂热且视之如生命的的割据争夺总永远失去了母亲、丧失了世间仅有的温情,他忽然挑眉问陆烟荷:“你说,我该不该报仇?”

      烟荷心中一痛。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能让每一叶误闯桃花源的小舟船毁舟沉。

      她觉得她就是那一叶轻舟,在仇恨的风暴里飘摇难支。他身上清落的长衫、簌白温软的狐毛都在眉间陡转的煞气里换了颜色,让她眼中心间闪过一丝哀色。

      聪慧如她,所以悲伤地明白,陈云隐为何要同她说这些。

      这些与秘辛无异的丑陋染血的伤疤,不只是他,她心上同样伤痕累累。她母亲陆苒霭一生痴情错付,到头来一枕黄粱,命陨在寒雪夜。

      她和他的暗伤相似,不过皆因为一人,因为军阀匪首刘泗、因为被迫冠上的刘家姓氏,他们的生命变得出奇悲哀。

      所以他是想要策反她,继续憎恨、不要回头,把和刘氏、和刘浥的羁绊挥刀斩断,连同匿在暗处、缥缈无所知的可笑情愫一并掩埋,和他一起,向刘氏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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